《空城》82年的雪碧

4、四

　　(5)

　　最艰仄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等待着的是一帆风顺的明天。

　　倘若从最阴暗的角落里生长出的嫩芽失去了光源和养分，那即使生长的欲望再强烈，最终也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自己化为尘土的归宿。

　　就像痴心的妄想。

　　一旦明了再无可能，便不会生出不合时宜的渴望。

　　那天的事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过，他们各自默契的将那段记忆打包好了丢进心里的角落，锁的紧紧的，钥匙也不知落在哪里。

　　各自相安不知的部分亦是如此。

　　比如那天林礼遇出门后，下意识的带上了门，景橙跪在地上捧着脸哭了好久，又连滚带爬的到门口去，尽力伸长了手，想打开门一般，又仅仅像是还想……再握一握林礼遇的手。

　　只是手指触碰到了门把，终究无力的垂了下来。

　　……又有什么用呢？就算他现在打开门，追出去。

　　从门隙内若有若无的透下几分光线，更像幻觉。

　　他只不过一直在阴影中而已……

　　……又比如，林礼遇关上门以后，并不像景橙以为的那样离开了。他刚出门就踉跄了一下，扶着墙尽力站了起来，却又有些茫然。

　　他理智突然回归了似的，意识到自己方才必然将景橙伤害到淋漓尽致，这并非他本意，可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按照这脱离了剧本的剧情义无反顾走下去了。

　　即使恨他……若是那也能好受一点，那就请恨他吧。

　　越是淋漓了鲜血，越是舍得下心去逃离。

　　只是他忽视了自己的感受，林礼遇靠在门上，由着身体慢慢滑下去，捂着脸，尽力不发出一丝声响。

　　他没想到，说出这些话，还没能望见景橙是什么情绪，自己已经焦灼的疼痛起来。

　　不能相伴的立场，却感知着相仿的痛苦。

　　可这点，竟也令人热泪盈眶。

　　两个人揣着各怀鬼胎的心思，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情绪一敛再敛，触碰言语之间毫不露出一丝端倪。

　　就像这天下最普通的叔侄二人，他们的关系在降至冰点后有所缓和，心照不宣的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在别人的场所里粉墨登场。

　　景橙开家长会时林礼遇依旧会出席，在家长有意无意攀比时略带骄傲的说出我家景橙最棒，景橙也会偶尔提起学校的趣事，在天气转凉时淡淡的提醒他多添两件秋衣。

　　彼此心知肚明，也默契的假装对方毫不在意。

　　临近高考时分，正步入盛夏了。

　　备考的确是个足够合理的借口，把一切按捺不住无法言说的心思通通扫在心门以外，自顾自麻痹自我的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任由时光飞逝而过。

　　草稿潦乱不已，公式数据糊得满满当当，不知在心怀芥蒂的掩盖着什么。

　　景橙和童童晚上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童童一边给景橙夹红烧肉，一边问他想报什么大学。

　　景橙这人天生的理性过剩，感情压抑，理科大题挥挥洒洒能填得满满当当，文科主观分析却始终摸不着头脑该写什么，偏科不要太严重。

　　也得亏理科实在强悍，才拖的总分比较好看。

　　景橙思考了一会儿，咬着吸管含糊不清道，“我还没想好呢，感觉还早。”童童深深叹一口气，“不早了。”景橙随口应付过去，并不想多说什么。

　　他其实很久以前就想好了一份志愿，却忐忑林礼遇能不能接受。原因无他，志愿表上的七所大学，不在本市就在邻市。

　　……哪怕他拒绝，也想一直陪着他。

　　只是不知……林礼遇是否还愿意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人留在身边虎视眈眈了。

　　多说无益，不如不提。

　　只徒增烦恼罢了。

　　这晚打雷了。

　　景橙梦中眉目微皱，睡得并不安详。

　　他梦到几年前，他装怕打雷在林礼遇床上蹭睡了一晚，当时林礼遇说什么来着？

　　“我不会走啊。”

　　……你说过你不会走的。

　　(4)

　　高考那几天，林礼遇也足够入戏。

　　烈日炎炎，他全然当没望见那骄阳似的，送景橙进备考室，又耐心的一遍遍重复让他不要紧张。

　　景橙自然是不紧张的，倘若不能留在林礼遇身边，去哪个学校对他来说都一样，倘若林礼遇允了自己心思……那便更无所谓了。

　　这天下之大，他所渴求的不过一座城池。

　　虽然只一空城。

　　高考结束的也很突然，景橙从考场走出来的时候，望见在门外等待他的林礼遇，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如果还能相处，只不过接下来短短的三个月暑假了。

　　高考后的暑假对高三学子来说自然是恣意放纵的好时期，景橙除了留在家里也就跟童童阿凌他们一起出去逛逛。高考后的情侣数量也倍增，听说童童阿凌高考后互相表白在一起了，景橙也不想去做这电灯泡，便更无所顾忌的宅在家里等林礼遇下班了。

　　若是哪天心血来潮，还能躲在林礼遇床上偷偷摸摸的打个滚，久违的感受一下自16岁以后再也未曾拥有的安全感。

　　如此，二十天过得很快。

　　成绩下来了。

　　景橙并不算超常发挥，文科一如既往的瘸腿，靠着接近满分的理科将总分拖进优等生的行列，基本上国内的高等院校也是任意挑选。

　　翌日早晨，他独自坐在电脑前坐了很久，苦思冥想着该怎么委婉的向林礼遇透露自己的目标志愿，又怎么能在合理范围内打擦边球，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么纠结的全都不过只想停留在他身边。

　　哪怕明知上了大学后他们的叔侄情分到此为止，除了生活费和必要的日常交流外不会再有更多的心猿意马。可至少仅仅身处同一座城市，也是夜晚梦魇轮回之时的莫大慰藉，能苦中作乐的做一做美梦，总想着自己还是能握得到那双手的。

　　若距离远了，便真的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了。

　　可他又有些害怕，怕自己若是放纵了意念，会控制不住的想再度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渴求些什么，仅仅是一双手还不够。

　　这可是万万不能够的，他有些苦中作乐的想着。

　　自顾自想入非非了许久，景橙伸手按下关机键，长出一口气。

　　与其自己心绪不宁，不如就自私点，把选择权交给林礼遇。

　　无论赢输……都义无反顾。

　　他向林礼遇试探着提起这件事时，林礼遇的反应果然没能出乎他的意料……尽管不是期待的那一种。

　　林礼遇只是淡淡夹了一筷子土豆，仿佛在做的决定不关乎景橙的未来，“去B市吧。”

　　景橙的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景橙，你也长大了，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个决定，以后的路你得自己去走。”林礼遇语重心长。

　　最后一个决定，却是把他亲手从身边推离。

　　……果然，还是不该抱有期待的。

　　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吧，走到最远的地方，然后……

　　彻底远离他的人生。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跫音不曾响起。

　　我未曾归来。

　　(3)

　　“景橙，我们几个周末打算一起去商业街，你去吗？”阳光爽朗的室友随手把手搭在他肩上，笑了笑，景橙抬头看去，除了几个室友，还有三四个女生略带期待和紧张的看着他。

　　景橙微扬嘴唇，“没问题呀。”说着把上节课的笔记塞进笔记本里扣上，塞进书包中。

　　刚下课没多久，还没到饭点时候，几个人也不着急去抢食堂，一人背着一个包慢悠悠的走着，路过田径场时有认识的隔壁班男生隔着栏杆问景橙要不要一起踢球。

　　景橙扬了扬手上的书包，“刚下课先回个宿舍，下午再踢。”

　　“好嘞！”

　　这天阳光很好，是很适合出去玩的天气。

　　距离他开学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开学以来他只有长假回去过几次，和高中同学聚了聚，再回母校看望了以前的班主任。班主任似乎还记得他抑郁症那件事儿，拐弯抹角的打听到他已经正常了，不由握着景橙的手长出一口气。

　　景橙承认当时他内心是复杂的。

　　他对于整个高中生涯最明晰的记忆便只是16岁的生日那天和与林礼遇吵架那刻，旁人似乎都只是毫不相干的局外人，连一分多余心思都不愿投注的。

　　可那些局外人却仿佛不需要他在意，只是凭着自己的心愿的想要他过得更好一些而已。

　　其实不必拘泥形式，感情本该如此不求回馈才是。

　　他这些年渴求的太多，渐渐的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想通这些，和林礼遇相处的时候便少了些难以启齿的自我厌恶，有些话也能漫不经心说出口来。

　　只把最深刻的欲念，压的更加深沉了。

　　这个周末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诺，随意打扮了一下就和室友们一起赴约去了。说起来增进同学间感情，可望着室友那略带戏谑的眼神就能猜想到这所谓的逛街必然不止字面意思，他没有犹豫，也没有拒绝。

　　街口有个穿着巨大熊本熊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在发传单，女生们直呼可爱纷纷上前去合影，景橙也觉得这熊本熊怪有意思的，走过去捏了捏人家胖乎乎的手。

　　熊本熊做出各种搞怪的动作，配合女生们一起合影，又抱了抱景橙，对着镜头比了一个剪刀手。

　　景橙被熊本熊搭着肩，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点怪异。

　　这熊本熊搭着他的手……仿佛不敢用太多的力一样的，放的无比克制，若即若离。

　　但是这想法并没有停留太久，眼见着女生们又向前走了，他只得匆匆跟上去。

　　女生一旦开始逛街就停不下来了，这里一家文具店要去逛逛，遇到一家奶茶店要买杯奶茶，为了凑单还硬生生给景橙塞了杯芒果西米露，甜的腻人，景橙尝了几口就不想再喝，随手找了个垃圾桶就想丢掉。

　　真的不太理解为什么女生会偏爱甜味的东西。

　　但是无法抑制的想到林礼遇也爱吃甜食，这几分嫌弃又全都变成了哭笑不得，他看了手里的冷饮两眼，还是咬着吸管喝了两口。

　　逛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他们找了家中餐馆随便解决了午饭，下午居然还要继续逛下去。

　　女生们似乎不是一杯奶茶能满足的，路过一家咖啡厅又盘算着去点两杯咖啡。咖啡厅里人意外的有些多，并且大部分都是女生。

　　有点奇怪，但也没必要多想。

　　可今天大概实在不同寻常，他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在高中最艰仄的年月中，他也曾经靠着一杯一杯的咖啡来度过茫然的长夜，众多口味中，苦的，甜的，百般尽尝一遍，也有着最喜欢的滋味。

　　他便也点了杯咖啡，是最喜欢的口味，却并不奢望分钟分量都分毫毕酌的做成最适宜的滋味。

　　可喝到嘴里的却的确是那熬过长夜时，回忆中最深的味道。

　　让人不禁有些疑惑，又情难自禁。

　　这必然是他的错觉了……不然为什么会在这最熟悉的味道里，隐约感受到林礼遇的气息？

　　景橙猜到几个女生中大概有对他芳心暗许的——却没猜到她会这么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眼前的女生微红着双颊，低着头有些不太敢看他。

　　夜色渐深了，轻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大概有一只野猫经过，踩踏着地上的树叶，有着轻微的“咔嚓”声，却很轻很轻。

　　景橙沉默着握了握拳头，抬眸望过去。

　　“对不起。”

　　斟酌着，不说更多话。

　　在这样温柔的月色里。

　　他看到女生的手拽住衣角，又无力的松开，他不由的回忆起三年前那一天，指尖紧握住衣角又松开，他抿了抿唇，眸中闪过一丝犹豫，又坚定起来，大声说了句什么。

　　拒绝尚在心意以前，便真的毫无可能了。

　　可谁叫他，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呢？

　　“26岁，和我结婚好吗？”

　　(2)

　　景橙不能留在他身边。他告诉自己。

　　他不能把景橙拘在这里，眼中始终只望得到井中一方天地……才会对天空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事实，全然不是那样。

　　所以，必须放景橙离开，让他看得到更多人，了解到这天大地大，一个人实在是太过渺小的一粟。

　　他想法是美好的，却宛如一年前利语伤人那一次一般，只顾着为景橙考虑了，完全没思考自己内心的痛楚不舍。

　　放景橙离开是一回事，能不能跟他走时另一回事。

　　所以，他跟着景橙走了，辞掉了工作，收拾了行李。

　　毅然决然的。

　　到了陌生的城市。

　　这么多年，景橙眼中只看得到他，他又何尝不是眼中只看得到景橙？

　　因此……怎能轻易放下？

　　因为没有人脉和基础，他打着一些零工，往往一天要做三四个工作，这天也是一样，上午要穿着熊本熊的玩偶服发3个小时的传单，下午还要去咖啡厅做侍应生。

　　只是，他没想到会遇见景橙。

　　酷暑难耐，他在玩偶服里汗流浃背，景橙却闲庭信步的走了过来，对他伸出手，握了握熊本熊肥肥的爪子。

　　他一时心跳得都听不清旁边女生在说什么，一个声音却突然从心底响起来。

　　抱抱他吧。

　　你现在穿着玩偶服，他不知道你是谁。

　　抱抱他。

　　从他16岁以后，就再也未曾拥抱过的……

　　——林礼遇伸出手去拥抱住了景橙，仿佛屏住了一股异样的情愫。

　　此生挚爱。

　　——他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曾无数次拥抱着自己，不知道他们彼此错过了一颗心。

　　连拥抱都得带着些克制，却依旧无法抑制这颗……不停为他跳动的心脏。

　　一遍遍在对他说着，“我爱你。”

　　此后他生命中会人代替自己给他全部的爱,惊雷时分会育别人替自己拥他入怀,会有旁人为他排解忧愁,而自己能做的,不过将那双手扣紧,以长辈的身份祝他平喜乐,一生无忧。

　　爱他至生。

　　下午去咖啡厅，也没想到依旧会碰见景橙。

　　他望见几人进来，匆匆忙忙躲进后厨，心猿意马的为他最爱的男孩亲手调了一杯咖啡。

　　景橙觉得那口味熟悉，却不知正是他心尖上的人亲手为他调出，不知他心心念念的人，爱他多少。

　　晚上下班听见女生向景橙告白也是意外，他似乎不小心踩到了树叶，连忙放轻脚步，躲在拐角静静听了一阵，又默默离开。

　　景橙误以为是野猫的悉索声响，正是他听过这么多年的脚步声，他不知林礼遇是怎样的心如刀绞，不知他再次选择了给自己自由。

　　躲躲闪闪，从一而终。

　　他不知这个城市有多少熟悉的身影，不知林礼遇在这个城市里，为他走了多少步。

　　不知心爱的人，又爱他多少。

　　“橙橙你还小，还不懂感情，以后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

　　最擅长说谎了。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1)

　　——为什么不肯说呢？明明是互相喜欢的。

　　不能说啊，一旦说出来，毁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如果毁的是我也就算了……怎么能毁了景橙，景橙还那么小。

　　——那……到你死去那天，你会说吗？

　　我大概不会说吧……但是我会说生日快乐。

　　是我一直欠他的那句，祝你生日快乐。

　　——真漂亮啊。

　　这么多年，一如既往地。

　　燃烧着。

　　又是跨年夜。

　　疯狂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激动握着手机叽叽喳喳的准备倒计时。

　　依稀当年光景。

　　“十。”

　　景橙匆匆从拥满了人的广场上挤过，手上的手机几乎要拿不稳，只得夹紧在耳边，“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九。”

　　身后是熙攘的人声，和汽车驶过马路的声音，带着些潮湿的气息。

　　“八。”

　　他有些不耐烦的拿起手机想看看通话是不是已经断了，却从手机的倒影中看到一道强光猛的袭来。

　　“七。”

　　一个人突然扑了过来，挡住他的视线。

　　“六。”

　　眼前是刺目的红色。

　　和光。

　　刺耳的刹车声，以及人群的嘈杂声响。

　　“五。”

　　肺部好像被穿透了，有些喘不上气，面前的人也是一样。

　　“四。”

　　眼前忽明忽暗，景橙却恍惚感到有流光从眼角洒了下来。

　　“三！”

　　他执拗的睁大双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今天我26岁。”

　　“二！”

　　周围人群开始不安躁动起来，倒计时的声音越发响亮。

　　“一！”

　　林礼遇笑着拥紧了他，“我爱你。”

　　——有光。

　　“新年快乐！”

　　(0)

　　有些模糊的声音从被鲜血浸没的手机中传来，像是破旧的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音频。

　　“祝你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