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82年的雪碧

1、一

　　夜色幽深，远处亮着微弱的光线，天边依稀几颗疏疏拉拉的星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发光。

　　寂静无声，只有簌簌积雪落下的声响。

　　地上洁白的雪被踩成剔透的冰，嘎吱嘎吱的不知为何有些好听，但是此刻匆匆向前走去的少年却毫无心思再驻步侧耳，身边的树枝被胡乱拨开，发出“啪嗒”一声，微弱的月光映在他脸上，衬得颊边毫无血色。

　　他面色焦急，胸前鼓出一块柔和的弧度，黑色的衣袂旋转绽开，却是步履不停。

　　直到面前出现熟悉的建筑，他轻吐一口气，鼓了鼓冻的有些发麻的腮帮，伸手按了按门铃。

　　与他面容三分相似的成年男子打开门，望着他这幅样子眉头一皱似乎要斥责什么，少年眉眼中流露出些许怯意，却伸手在唇前比了食指示意他安静，待进门后才缓缓解开衣襟，抱出一个冻得满脸通红的孩童。

　　成年男子微诧，而少年已经冲进房中。

　　他脚步飞快，抱着孩子的双手却轻柔，待妥帖放入柔软被褥中，耳边突然传来“当——”“当——”的钟声。

　　他抬眸望过去，广场上的大钟时针分针正指向最高的那一点，在无比虔诚的钟声之间，慢慢的走向新的一年。

　　（1）

　　景橙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在自己童稚未开懵懵懂懂时，他好严肃的养父就告诉自己，自己是被收养的。

　　当时的记忆有些模糊不堪，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个总是温柔无比给自己讲故事的小叔叔，试图劝阻养父什么，最终却被养父一声斥责吓的浑身一抖。

　　他也被吓得浑身一抖，不过是被养父的音量吓得，颤颤巍巍迈着小短腿跑去和小叔叔缩在一起，小叔叔的手落在他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拍着，仿佛在安慰他。

　　但是那时候他并不懂眼前的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是往小叔叔的怀里拱了拱，揽着他的脖子沉沉睡去。

　　（2）

　　景橙的名字是林礼遇起的。

　　照理来说，景橙应该跟着他们姓林，但是他那个好厉害的大哥却说这孩子是收养的，不应入林家祖籍，他便舍弃了林姓，在百家姓里翻了半天，最终择定景姓，又翻了半天的新华字典，最终选出景、橙二字。

　　景橙。

　　那时候景橙还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洗过澡后整个人香香的，小胳膊小腿有些偏瘦，安静的在林礼遇怀中兔子似的缩成一团，乖到不可思议。

　　他捏捏怀中人细细的短腿短胳膊，有些心疼。

　　后来他铆足了劲拼命给景橙补营养，牛奶呀豆浆呀一天五顿不能少的，偶尔兴致来了还会熬点米粥，在锅里静心煮上半小时，尝一口皆是浓郁的米香。

　　而景橙缩在他手心，眼睫缱绻，唇角还挂着未喝尽的汤滴。

　　如此半个多月过下来，景橙白白嫩嫩的小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纤瘦的小胳膊上也总算长了点肉，眉目比起刚来的时候似乎长开了点，望过去带了些细致的温柔。

　　不知道景橙来到他们家的时候是多大，林礼遇颇有私心的把自己捡到他的那天——也就是元旦，定为了景橙的生日，然而虽然有了生日，这孩子的具体月份却依然是个谜，林礼勉向来没有这个耐心带孩子，甚至当初起名字时也不耐烦的打算直接叫元旦得了，幸亏被林礼遇打住，这才免了以后的一系列麻烦事。不管怎么说，年仅十五岁的林礼遇乐颠颠的开始了自己的带娃生活，上百度搜索的不亦乐乎，于是这天当陷在柔软被褥中的景橙突然的翻身过来爬向他时，林礼遇愣了愣就pia叽一下扔下手机，把景橙抱在怀里猛的亲了一口。

　　“原来你五个月了啊！”

　　刚刚被亲过的颊边浮上浅浅的粉色，5个月大的景橙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他说的话，蜷在他怀里耀武扬威似的挥舞着自己的小粉拳头，柔软唇瓣间吐出令人哭笑不得的“呀、呀”的声响，听在林礼遇耳中却说不出的动人。

　　“不是呀呀，是叔叔。”林礼遇一脸温柔的笑意，抱着景橙不住的挠他痒，景橙雪白的皮肤都染上粉色，被挠的咯咯直笑。

　　得知了景橙确切月份后，林礼遇查了百度经验后便开始雷打不动的做起奶叔，平日里要上学大哥又要上班，便将景橙交给邻居家里的刚生了孩子的姐姐帮忙一起带一带，但是等放学后必然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立刻抱起景橙逗他玩儿，对此邻居嘲笑他道，“林礼遇你这哪里是收养了个侄子，简直就是养了个儿子嘛。”

　　林礼遇头也不抬，专心致志逗他家景橙，直看的邻居仰天长叹自己也想要个侄子玩玩。

　　沉迷于逗景橙的林礼遇自然是听不见他的心声的，他礼貌的对姐姐道了谢便抱着自家奶橙回去冲牛奶，但是这天把纯白的牛奶吹吹再喂到景橙口中时，透过细细的缝隙，惊觉景橙口中已然长出了半颗乳白色的小小的牙。

　　他欢喜的快要疯掉，抱着景橙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直到两个人都是双双犯晕倒在沙发上。景橙侧着脸望着林礼遇，突然露出了这么久第一个微笑。

　　林礼遇看的呆了，滚到一边哈哈哈哈的捶了半天沙发，过了好久才滚回来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在景橙额间落下无比珍重的一个吻。

　　（3）

　　景橙小时候的记忆一直有些模糊不清，唯独对其中几天记的尤其清晰，其中一天就是他第一次叫林礼遇叔叔那次，林礼遇抱着他仰天长啸了半天，就在他疑心这个看起来好像不太正常的小叔叔是不是坏掉了的时候，他低下头温柔的蹭了蹭自己的脸，语气里的喜悦和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橙橙，你再叫一声。”

　　但是自己却完全不给面子的转过身去，只留一个小屁股对着他。

　　身边的人似乎有些哭笑不得，景橙往林礼遇怀里蹭了蹭，有些安心的闭上眼睛。

　　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只是依稀能觉察到，这个人真的对自己很好。

　　那就给他个面子，第一个学叫他好了。

　　随后的记忆像被细密的剪成了雪花，有些朦胧又有些迷幻，伸出手去接又会很快融化，只有零星的几朵，才能看见它的模样。

　　林礼遇生日那天，景橙已经能很熟练的开口叫出“叔叔”二字，他望着大叔叔和一些经常陪自己玩的人，把小叔叔围在中间，拍着手唱着一首歌，林礼遇的笑容很明亮，胜过桌上点燃的任何一支蜡烛，景橙不知为何的感到有些失落，在沙发上翻滚了两阵，抬起头望望林礼遇，还是不太高兴，又滚了滚，却一个没注意掉到了地上。

　　自从家里养了只崽，每一寸地板上便都铺上了柔软的毛垫，景橙摔在上面也没有很疼，掉落时发出的细碎声响被淹没在亲朋好友的高声祝贺中，没有人注意到。

　　和以往一掉到地上就会被妥帖的塞进怀里的情况不太一样，景橙扁了扁嘴，向林礼遇爬了爬，又觉得好像太慢了，直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了两步，却又由于小软腿支撑不了圆滚滚的身子，pia叽一下又栽倒。这下动静可就大了，林礼遇急忙把一桌子人抛下，动作轻柔的抱起景橙，带着些许愧疚的蹭蹭他的脸，“橙橙对不起啊，没注意到你。”

　　他本来以为景橙也会一把推开他，却没想到怀里软绵绵的景橙挥舞着小粉拳，咿咿呀呀的叫了半天，最终却只抱着他的脸在他脸颊上“啵”的一声亲了一下。

　　据说那天林礼遇在桌上抱着景橙傻笑了一天。

　　蜡烛吹过了，愿许过了，蛋糕也切了，唇边一缕奶渍被林礼遇细心的擦去，景橙像一团猫似的蜷在林礼遇怀里安详的睡着，林礼遇带着满脸的笑容与满桌的人寒暄，语气却不自觉放缓，温柔而细密的目光也时不时落在怀中的小白团子上。

　　邻居打趣他，“你这是都荣升奶爸了吗？”

　　林礼遇歪着头想了想，有没有荣升奶爸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是真的，爱着这个孩子。

　　（4）

　　由于工作的变动，林礼勉在林礼遇成年那年出了国，想着要锻炼林礼遇独立，直接把一大一小两人一起遗忘在了国内，除了打钱一年基本不怎么回来，刚刚考上大学的林礼遇只得两头跑，一边上学，一边还要照顾三岁的景橙。

　　不过还好景橙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林礼遇把他送到以前自己上的那所幼儿园，和老师提前打点好关系，倒也不是那么烦神，只是第一天送景橙去上幼儿园时，莫约是以为自己要被林礼遇扔了，景橙紧紧扒住林礼遇的裤腿，就是不肯松手，林礼遇哭笑不得，只得蹲下去把人抱起来轻声安慰，直到怀中人终于相信了自己晚上回来接他，这才奶声奶气的伸出小手要拉钩。

　　林礼遇心中充满着浓浓的慈父情怀，不管景橙做什么都可爱的紧，自然不会拒绝这个小小的请求。景橙满脸认真的和他拉钩，仿佛念咒语一般念完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末了和他用大拇指狠狠盖了章，抱着林礼遇一脸委屈。

　　“盖了章，你就是我的人了！”

　　林礼遇听的好笑，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啊，不过和小孩子计较什么呢，他微笑着在景橙脸上亲了一口，“好好好，我是你的人了。”

　　想着景橙第一天上幼儿园肯定不适应，说不准一早就巴巴的蹲在门口望眼欲穿的等着自己接他，被自己的脑补虐的心疼无比的林礼遇一天的课都没怎么听，一下课就骑着自己的小电驴绝尘而去，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带着邻居一起回宿舍的约定，直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邻居一边跺脚一边暗骂这人有了儿子忘了爹。

　　林礼遇飞快的骑着小电驴，带起一片片烟尘，到了幼儿园门口一个完美的漂移，连自己都被自己帅到了。

　　不过帅不是重点，景橙才是重点。

　　然而，脑补也只是脑补而已。

　　看着自家景橙和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玩的开心无比，林礼遇巴巴的蹲在门口望眼欲穿。

　　一直等到日色变得有些昏暗，景橙才依依不舍的同小伙伴告别，背着林礼遇买的小黄鸭书包一颠一颠的跑出来，林礼遇正准备谴责一下他这种有了朋友忘了叔的做法，然而景橙软哒哒的对着他伸出手，“叔叔抱！”顿时什么都扔到爪哇国去了，俯下身抱起景橙，“今天玩的开心吗？”

　　景橙乖乖的抱着林礼遇的脖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开心！今天交到好多好朋友！”语气里满是神采飞扬。

　　林礼遇顿时有些泛酸。

　　他装作不经意的问，“橙橙最喜欢谁啊？”景橙“唔”了一声，松开林礼遇的脖子扒着手指数道，“阿凌今天给了我糖，喜欢阿凌，但是他和我吵架了，不喜欢，童童劝我了，喜欢童童，胖虎欺负我，不喜欢胖虎……”

　　这都“阿凌童童胖虎”的叫上了？？林礼遇越来越酸，他低下头眯着眼睛望着景橙，“橙橙不喜欢叔叔吗？”

　　本来正皱着小脸一脸纠结自己喜欢谁的景橙闻言一愣，立刻喜笑颜开的抱住林礼遇。

　　“橙橙最喜欢叔叔啦！”

　　（5）

　　景橙上二年级这年，林礼遇开始工作了。

　　景橙小学依旧上了林礼遇以前上过的小学，任课老师对他这个著名的差生印象颇为深刻，搞得他每次去参加家长会都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景橙还是非常给他长脸的，虽然说调皮不输他当年，不过成绩比起他当年三年都没及格过的破成绩实在好了太多。

　　幼儿园时的几个好朋友如今也依旧在一起，阿凌童童，和会欺负橙橙的胖虎。邻居家的小孩和景橙也在一个班。

　　初入社会，一切都是陌生的起点，林礼遇并不适应这种曲意逢迎的生活，每天回到家都是疲惫异常，但是看见景橙坐在桌前埋头写作业的样子，一天的疲惫似乎都轻而易举的被洗去了。

　　“橙橙，过来，”他把西装外套一扔，随意的瘫坐在沙发上，对景橙微笑着伸手，“来给我抱一下。”景橙闻言放下作业，哒哒哒哒的跑过来，往林礼遇张开的双臂中间一钻。

　　七岁的孩子身体正在生长，骨骼还未闭合，整个身子抱起来软软的很是解压，林礼遇的脸深深的埋在景橙脖颈中，仿佛一天的无奈与疲惫都尽数散去。

　　景橙软软的声音也很好听，“叔叔，你为什么要抱我啊？”林礼遇不动，过了一会儿才闷闷的答道，“因为橙橙抱起来让人心情很好。”

　　景橙“嗯”了一声，表情略有些若有所思。

　　这天林礼遇要参加一场很重要的应酬，考虑到自己满身酒气的样子会不会吓到景橙，犹豫了一会儿便发信息给邻居，说自己今晚有事，请他去接孩子的时候顺带接一下景橙，所幸几人就住隔壁，邻居干脆还把人留下来吃了顿饭。

　　同学和姐姐讲述着学校的趣事，邻居偶尔插嘴，将所有人都逗笑，只有景橙一人略有些心不在焉的咬着筷子。

　　他其实一直都不是太想到邻居家吃饭，大概因为邻居家人很多，家的氛围很浓厚，这点他羡慕不来。

　　他的身边只有小叔叔一个人。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景橙匆匆的跑回家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了回来，又把窗户关上，坐在沙发上，有些担心林礼遇。

　　而这种孤单的感觉，在他一个人看着电视看到深夜后，更加明显。

　　直到广场上大钟的指针缓缓指向十二点，门才吱呀一声开启，林礼遇迈着疲惫的步子小心翼翼走了进来。但是刚把钥匙放进手边的框子里，就在沙发上看见了缩成一团看电视的景橙。

　　林礼遇一皱眉头，“怎么还没睡？”“呃……”景橙有些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他迎着月光看见林礼遇脸上的疲惫，原本的询问被硬生生吞咽进口中，扯出一个生平最蹩脚的谎言，“我……怕打雷。”

　　“怕打雷？”林礼遇愕然了一下，旋即露出了然的笑，“怪不得。”“什么怪不得？”景橙觉察到他话里有话，追问道，林礼遇摇了摇头，走到沙发边坐下，伸手遮住自己的双眼，重重的叹了口气。

　　景橙只得将疑惑也咽下，犹豫了一下，还是往林礼遇的方向凑了过去，“你怎么了？”林礼遇拿来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只是心情不太好。”他站起身来，但是没走两步就被从沙发上跳下来的景橙拽住了胳膊，他回头，见景橙认真的看着他，“叔叔，你抱抱我吧。”

　　林礼遇有些疑惑，景橙见他不解，眨眨眼回答道，“叔叔你以前不是说抱我心情会变好吗？你抱抱我吧！”

　　林礼遇顿了顿，转头俯下身将景橙拥进怀中，脸埋在他脖颈中，鼻息间满是温柔的意味。

　　“橙橙……我的橙橙啊。”

　　待林礼遇洗过澡后，“怕打雷”的景橙自觉抱着枕头爬上了林礼遇的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安静静缩着，任凭林礼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肩膀上轻拍。

　　“你和小时候真像啊。”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林礼遇低下头低低的轻笑出声，对他口中所说的小时候很感兴趣，景橙往林礼遇的方向拱了拱，仰头做出要听故事的姿态。

　　林礼遇却不解人意的pia叽一声关了灯，把景橙往自己怀中带了带，“不早了，睡吧。”景橙呆了呆，旋即有些不高兴的在他肚子上挠了挠，要听故事！

　　林礼遇修长的手顺着景橙的脊背一寸寸抚摸下去，动作轻柔的仿佛在哄一只猫，尽管心有不喜，在这样的安抚下景橙还是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就在陷入意识的深渊以前，他似乎听见林礼遇轻声说了句什么。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到下雨天就抱着枕头跑过来，缠着要和我一起睡。”

　　……尽管身边只有林礼遇一个人，但，也是有了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