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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莲剑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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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星移斗转,这一年嘉靖十七年,距离唐朝覆灭已经六百多年。此时白倾城脱口而出此诗,想的是江湖排名十七的青莲剑剑主明月。“华月冰壶”“青莲居士”不过是恰合人的名字罢了。
明月,一个提起白倾城就不得不提的名字。她的人,她的剑,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皎若明月舒其光。虽然隐逸江湖十五载,仍与白倾城的名字一样,勾动着无数剑客的心。
明月,莲剑仙,一剑动地尽莲开,当世唯一的女剑仙。
白倾城站在湖畔,目之所及,一艘小船慢慢行至湖心,船艄上站着一个风姿绰约的青衫女人。她刚刚放下玉笛,远远看到白倾城,不自觉地露出浅笑。
船舱里一个空灵轻柔的声音道:“师傅,可是快到了?”
“已经到了。”明月说罢,脚下一蹬,内力催动,小船向前疾冲,不过片刻,已到白倾城面前。
白倾城站在岸边,笑道:“明月……我……一切可好?”
明月啼笑皆非:“白倾城,数年不见,久别无恙?”
白倾城大喜之下,如堕梦中,怔怔地望着明月,心中莫名惘然。数年不见,一时语塞,只觉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对方眉眼,一时痴了!
明月半低下头,将散发挽至耳后,轻柔道:“呆子,我是不是变了……老了……”她说道“老”字,声音更轻了,几不可闻。
白倾城先是点点头,又连忙否认:“你跟从前一样,不,你更美了。”
明月的脸红了起来,又叹了口气:“千金掷去换美酒,何处仙乡买青春。十七年了,我老了。”她又欢喜又惆怅,“可你一点没变,修炼得道,驻颜有术啊。”
白倾城心中纳闷,道:“我们十九年没见了……在我眼里,你就是你,从来没有变过。”
明月道:“是啊……一晃这么多年了。”转身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扬声道:“月牙儿,出来吧,见见你白伯伯。”
船舱中走出一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天姿灵秀,气态高华。俏生生立在船头,被山风一吹,真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花,似姑射真人。
她足尖轻点,跃到岸上,拱手作揖道:“月牙儿见过白剑仙。”举止飘逸秀美,透着几分自然风流气韵。恭声说罢,退至明月身后。
白倾城心中一颤,道:“明月,这是……”
明月道:“这是我唯一的弟子,将来要传我衣钵的。我是明月,她就叫月牙儿。”
白倾城道:“我还以为……好名字!既然如此,我就……”摸遍全身,也找不出什么能做见面礼的东西,求助地看向明月。
明月笑道:“行了,我们江湖中人没有那么多规矩,我这徒儿,是练剑的不世之材。你若有心,等以后,指点指点她剑术吧!”
白倾城应了,却见月牙儿脸上隐隐现出緑气,手指微微颤动,道:“你这徒弟……”明月转头一看,不禁面色大变。
月牙儿身如寒冰,牙齿打颤,道:“师父,不要担心我。”身形一晃,就要软倒在地。
“快!随我来。”白倾城打横抱起月牙儿,招呼明月,运足内力朝飞仙居狂奔而去。刚入院,顾不得忐忑无措的女儿和弟子,将月牙儿放在床上,劲气隔空连点她身上十八处大穴,勉强封住了她四散的生机。
明月手指怜爱地在月牙儿脸上摩挲,忍不住将脸贴近月牙儿面颊,肌肤相贴不禁打了个冷颤,像触到了冰块。
“爹,她们是什么人啊?”白糖从房门外探入半个脑袋,看白倾城已无动作,才酸溜溜道:“你可从不准我进你云房的,怎么来了两位仙子,你就这么大方?”
白倾城板着脸道:“不得无礼,这是爹跟你提过的莲剑仙和她的弟子。”
白糖瞪大眼睛道:“明月!青莲剑主!莲剑仙!”她三声惊叹,才笑着作揖行礼。
明月望着少女天真可爱的面容,喃喃道:“你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不知不觉带了一点酸楚,一点感叹。
白倾城道:“不是……是……”支吾半天,也没想好怎么解释。
明月收拢情思,转而道:“我此番前来,有一事相求。”
白倾城叹道:“明月,我们之间何至于如此生分,你但有所求,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竭尽全力。”
明月握紧手中的笛子,目光从白糖身上划过,沉默不语。
白倾城道:“糖糖,你先出去。”
白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长“哦”一声,心不甘情不愿的一步步踱到门外,在他爹冰冷的视线下恨恨地关上了门。
“月牙儿的病你看到了?”明月双目放空,淡声道。
白倾城道:“寒毒深入心脉,药石罔效,外力不能解。我以‘参商指’封住她周身大穴,也只不过拖延时日罢了。”
明月沉吟良久,长叹一声道:“人一辈子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二十年也眨眼一瞬。十年前,剑圣与四大宗师齐聚巴山,和天池圣人完成了《天下第一榜》这本奇书。书中把武学分为三层,第一层化气、第二层化神和第三层还虚。在此之下,又细分为九境,取天有九霄之意,每层分三境。还把我大明高手和神兵利器一一排了序,供人品评,居心不良。我隐居桃花谷,想不到也榜上有名。天池圣人到底何方神圣,能请动这些老家伙,又能把退隐之人全搜罗上榜,惹来这么多江湖纷争?真的有人能达到书中的化神九境吗?还是杜撰而已,穷尽心力,也不可能达成……可惜我功力倒退,剑法难以大成,不能同武林豪杰争雄,实在遗憾。”说着,充满希冀地看着月牙儿。
白倾城道:“打通任督二脉可入化神四境,而内力外化便能步入还虚七境,听闻四大宗师已经找到八境的法门,想来九境也不是虚言。”
二人沉思片刻,明月忽然转而道:“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巫山神女’吗?”
白倾城沉思片刻,道:“记得。”
明月心中怅然道:“二十年了,往事仍历历在目。”眼中已落下两行清泪。
“如果当年没有去巫山就好了,那负心汉也不会遇见什么‘巫山神女’,也不会移情别恋。如果当年我敢开口,那样你就不会……我们也许……若是……我能不怨不恨,月牙儿也不会毒入心脉……总是晚一步,我总是晚一步。”她瞧了瞧白倾城,又瞧了瞧月牙儿,眼中难掩苦痛。
白倾城神色也夹杂着几分痛苦,半晌张口道:“明月,忘了吧,过去都忘了吧。”
“我一直没敢正面问你,当初说好了三月为期,七月七,青城会,为何……”
“我……我有我的苦衷,但明月,我从来没有背叛你。”
明月心中冷笑,想到有求于人,把斥骂咽入肚中,看向月牙儿道:“这是‘巫山神女’的孩子!”
“‘巫山神女’的孩子?”白倾城心头一震,骇然道:“那岂不是……魔教妖姬的孩子?莲花圣女!?”
“不错!”明月道:“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来寻你,你只要把‘大灌顶法’交给我就好。”
白倾城惊道:“你可知‘大灌顶法’是我沧浪剑派不传之秘,非本派传人不得授之。何况……”
明月接道:“何况传者可能会死,是吗?”不待白倾城张口,又道:“若能换我徒弟一命,死又何惧!”
白倾城身躯不由地一晃,颤声道:“死有何惧?不……你不能死,你绝不能死!我等了你十八年……十八年。这一天绝不是这样的,我期盼了这么久……”
明月按捺不住冷笑道:“如今你发妻虽逝,但有爱女承欢膝下,昨日总总譬如昨日死,当日誓言就此作废吧!”
白倾城心如刀割,不可置信道:“明月,刚才你在开玩笑对吗?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你师兄?”他握紧双拳,在明月冰冷的目光中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他艰难道:“若是你还不能忘情,二十年,三十年,我还可以等。”
明月忽然喝道:“别等了!”在白倾城受伤的眼神中躲避似的低下头,低声道:“你就当我忘不了吧,无论如何结局已定,就是豁出去性命,我也心甘情愿。”
白倾城呆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十六年前的七夕,我思前想后,还是不甘心,想寻你要一个答案。那时我就站在这院外……”在白倾城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明月忍不住想戳破他假惺惺的面具。
“那时候你这院子还不是什么飞仙居,没多点大,就你们一家三口。我就远远的看着,七月七竟是你女儿的生日。十九年前,青城山中铸剑,你师父飞鸽传书急召你回天山,我们约定三月为期,七月七你回青城山寻我。谁料你一去不回,我等了你一年,下山寻你才知道,你走后不久就与你师妹成婚,还有了个女儿。你大可不必歉疚,比起负心汉来,我们又从未挑明,你虽失约,但我并不记恨你。”
白倾城慢慢道:“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白糖是……”
明月也不理会,继续道:“我下山后,一路从北向南,慢慢的竟使不出剑了。后来在广西又遇上‘巫山神女’,这个女人,从第一眼见她我就丢了夫婿,之后再没碰上什么如意事。我当时见她鬼鬼祟祟,身边只有一个不通武功,约莫十岁大的小女孩,便尾随其后,竟目睹了这世间最不可置信一幕。”她现在想来,仍毛骨悚然,心悸不已。
“所谓‘巫山神女’,不过是披着副好皮囊,食血而生的畜生罢了。”明月咬牙切齿骂了句,才道:“她那时身怀六甲,被好些獐头鼠目的人一路追杀到荒郊野岭的破败山神庙里,带头之人说奉了冥王的旨令。”她顿了顿,从袖中拿出一块缺了角的漆黑令牌,继续道:“她功法奇特,让人摸不着头绪,短短一炷香功夫,那些人就被她杀了个精光。但她也动了胎气,不过数盏茶功夫,就在那女孩的帮助下诞下一女婴。女婴刚刚出世,就听那女孩问,‘嫂嫂你怎么了?’说着,身子靠近妖女,想要把妖女从地上扶起。趁此时,妖女扣住女孩,只听一声惨呼,她竟吸干了女孩的血!之后从女孩身上摸出这块令牌,像疯了一样大哭大笑。我抢救不及时,差点暴露踪迹。可她心情起伏之下,竟然没有发现我,从包袱里取出一只小木鼎,将婴儿的手指割破,把血抹到了鼎上……那鼎居然发出幽幽绿光,奇香四溢……引动四野毒虫齐聚!我被这奇异景象吸引……等回神之时,就见妖女抱起婴儿,右掌掌起,就要朝婴儿心口拍下!我用暗器击她,趁她格挡,抢下婴儿和令牌,向外奔逃。她虽刚刚产女,身体虚弱,但紧追不舍,我狂奔数里才将她甩脱。”
“‘巫山神女’为何要杀自己的孩子?”
“这就不知了。等我找到落脚地,才发现婴儿哭声渐弱,她母亲那一掌,虽没打在婴儿身上,但掌风中的寒冰真气侵入她身体,也活不了多久了。”明月凄然道:“我看着这孩子就痛苦,我一想到她是负心汉的心上人的孩子,我就痛苦。可我不忍,不忍这孩子受尽寒毒而死。我本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可老天让我再也做不了母亲,看着她,我实在不能无动于衷。”
白倾城将明月揽入怀中,轻声道:“明月,你受苦了。我现在才知道……”
明月重重推开白倾城,冷冷道:“我无辜受的苦谁能偿还!岂是你轻飘飘一句话能抵的!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我修炼的‘太上忘情剑’只有无情才能发挥威力,我接连受创,心境不稳,空有一身内力,却再也无法激发剑威。所以我下了一个决定……我要养大她,替我杀了负心汉和妖女,替我练成太上忘情剑!我耗费半身功力,替她驱除大半寒毒。等她大了,又同她一起修炼‘十二心经’慢慢驱除她心脉之中的寒毒,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报仇!”
白倾城劝慰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中的提线木偶,她有自己要走的路,不可能受你摆布。人生苦短,未来路长,你要想想自己。何况让她杀她母亲,有违人伦,你让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
明月目中光芒闪动,道:“她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曾违逆过我。天赋绝佳,肯下苦功夫,是练剑的好材料。妖女把持魔教,十几年来一直在搜寻我们的下落,逼得我们隐居桃花谷,不敢露面江湖。这么一个毒如蛇蝎的母亲,她亲手杀了,既是为我报仇,也是为她自己报仇!”
白倾城沉默着,痛苦之色一闪而过,道:“本不应该如此,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明月天也沉默下去,良久才道:“是命,从遇上妖女那刻,就注定我此生难得幸福。我耗尽心力,绝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你若不交出‘大灌顶法’,我们之间恩断义绝……不要逼我。”她叹息一声,替月牙儿掖了掖被脚。
白倾城只觉得一阵寒意笼罩他全身,他默默走出云房,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一直在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