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今晨》杜阿来

1、第一章

　　医院从来不避讳婴儿的性别，第三次产检的时候，那位面部白皙，声音总是极轻的医生指着机器，轻柔到似乎怕是吓到她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徐徐道来，恭喜你啊，是王子和公主，胎儿发育很好……是王子和公主，她的小公主和小王子，这样的惊喜程度不亚于当时她知道自己怀着双胞胎。
　　不经意间嘴角已经有了笑容。一闪神的功夫，医生后面徐徐道来的部分她没有听清楚，虽说已经知道胎儿没什么问题，到底还是担心，张口竟是用英语问了句，医生的脸上浮上一些粉红，笑着说了句不好意思，然后用英语解释起来，有些生疏，林崇崇笑着说您可以讲韩语。这次她听得认认真真，原来是血压有些低，体重也稍微有些低，要及时补充营养，诸如此类。林崇崇笑着点头答应。
　　她对这位赵医生印象极好，语速平缓，和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不大一样，而且她的声音温和，不说多余的话却总是让人感到暖意盎然，她只在第一次林崇崇独自一人来的时候询问了是否要在这间医院生产之后就再也没有问过除了林崇崇身体状况和婴儿之外的任何问题，林崇崇喜欢这些适当距离之外的关怀与体贴。等停车产师傅取车的功夫，她又打开手里面的小小的手册，封面是一只婴儿的小脚丫，肉嘟嘟的，甚是可爱，两张所谓的照片，其实什么也看不出，就是黑乎乎的一片，然后照片的下端是一些数据，她摸了摸照片，嘴角弯起的弧度透漏了她的好心情。
　　曹渊博总是说她，看起来娇娇小小，粉团子般的一个人，长得文文静静，最会拿外表蒙骗别人，其实啊，脾气就属她最倔，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是啊，她的脾气又倔又轴，犯了错误自己承担，再艰辛再不堪她也不埋怨，她谁都不怨，只是会想，命运真是个可笑的东西，逃不过也躲不掉。
　　恩人若生得模样好，就要以身相许。恩人若生得不好，那就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林崇崇见到迎着晨辉出现在她面前的林崇文想的是我要以身相许，这就是她的盖世英雄啊，生得眉目俊秀踩着七彩祥云来的盖世英雄。
　　医院门前的德政路总是堵车，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是休息的，林崇文在医院的前一个路口让司机放他下来，他打算自己走过去。
　　刚一走上右侧的辅道上，就看见前面一小姑娘坐在路垭子上。
　　小姑娘一会儿看看腿，一会又拿起手机看看，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奈何穿着高跟鞋再加上腿上的伤真是不好走路，又坐回马路垭子上，样子看起来有些狼狈，申请还有些无可奈何。
　　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但是这条街道仍然人声鼎沸，行人匆匆忙忙，只是没有人驻足，也没有人有心情去关注路边的陌生人。
　　林崇文难得的乐于助人,走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着的人儿，“需要帮忙么？”
　　林崇崇的腿说不疼是假的，大早上去会场的路上被电动车撞到，站在路边等红绿灯也能被冲过来的电动车撞，这运气也是没谁了，所幸大家都没什么大碍。
　　骑电动车的阿姨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上班真的不能迟到，又看这里离医院不太远，执意留下二百块钱给林崇崇就又匆匆忙忙地骑着车离开了。
　　她先是打电话给工作的老板请了假，所幸是经常合作的公司，对方倒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她注意安全，好好养伤。
　　想起还在宿舍的左一诺，这个责任就责无旁贷的落在了她的身上，林崇崇打电话给左左请求支援，最后呢，就是凭着一点点倔强向医院方向挪了几十米后放弃了。
　　林崇崇也不扭捏，用另一侧的腿用劲儿，也就只是犹豫片刻，就扶着林崇文递过来的手站起来，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得短短的，干干紧紧，颗颗饱满的指尖很是圆润，这可是个漂亮且有礼貌的男人，她的心情一片大好，刚刚有些低沉的情绪烟消云散，
　　“那就麻烦您了。”
　　起初林崇崇扶着林崇文的胳膊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缓慢移动，许是看这样太浪费时间而且进度也着实慢了些，林崇文在象征性地询问林崇崇的意见后，就一把抱起了林崇崇，然后大步向医院走去。
　　林崇文是有点无奈，小姑娘看起来小不点的样子，这抱着走也就百米的样子，他的呼吸已经开始不规律了，看起来不胖小小的一只，肉倒不少。
　　林崇文看着怀里小姑娘红彤彤的耳朵，今天的自己可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怎么回事？”
　　“啊？”林崇崇抬起头有些许的迷茫。
　　林崇文看了看她的腿。
　　“啊，这个呀，不小心被撞了一下，阿姨急着上班就先走了。”
　　林崇文轻轻的“啧”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这小姑娘倒也是心大。
　　林崇文沉默不语，林崇崇倒是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三姑六婆式的问法，你叫什么啊，家住哪啊，今年多大啊，有没有女朋友啊。
　　林崇崇先是想到自己应该矜持，又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抱着她的林崇文，他可长得真好看，挺直的鼻梁，好看的眉眼，身长玉立，像棵挺拔的小白杨，然后林崇崇又在自己心里暗暗呸了自己一口，当真是肤浅！
　　“到了，你先坐在这里，身份证带了吗？我先去帮你挂号。”
　　林崇崇耳朵更红了，礼貌性地拒绝，人家一路送到这里已经是很不错了，“不用麻烦了，送到这里已经是麻烦你了。我已经给朋友打过电话了，她一会就到。今天谢谢你了。”
　　“你确定？”林崇文的眼睛扫了一眼林崇崇的腿，膝盖上的血虽已不流了，但是牛仔裤已经被蹭破，伤口上面还沾有砂砾，黑黑红红的血痂看起来也是可怖。林崇崇偷偷咧咧嘴笑，然后手上诚实地去拿钱包递给林崇文，“那就麻烦您了。”
　　林崇文拿着她的身份证，林崇崇。呵，名字倒是和他有缘。
　　林崇文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了挂号处。
　　这一笑，这一摇头，林崇崇的心也是跟着一荡一荡的。
　　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真应了那句，一颦一笑，皆是风情。然后她的内心活动又是一波三折，自己这不是肤浅，你看这人，面善心好，自己这是有眼光。
　　林崇崇拿出手机给左一诺发微信，诸事安排妥当，那点没心没肺的心思就又开始往上咕嘟咕嘟冒，没有受伤的那只脚轻轻离地，晃啊晃的，“左，你慢慢来，我需要一些跟恩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什么情况！我马上就到了。还有啊，出校门的时候我遇见曹师兄了，他非得送我来。”
　　“!!!” 林崇崇头大如斗，这冤家！都毕业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天天在学校溜达什么。
　　林崇文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小姑娘一脸懊恼地看着手机，手指不停地在手机上滑动。
　　“这是身份证还有卡，一会叫到你名字进去就好。既然你朋友快要到了，我就先走了。”他不是个坏人但是大多数情况下，他并不是个热心的人。
　　“今天真是谢谢你。”作为女生的矜持还是有的，林崇崇轻轻咬了下嘴唇，随后眼睛又扑朔扑朔，明亮亮的，倒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医院发白的墙面，有些低压的层高，总是莫名让人压抑的氛围，孩子的哭声，病人和家属的争执，门外推车移动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所有的这些，总是无法让人拥有太好的心情。
　　可眼前的这个姑娘，穿着白色线衫，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声音脆生生的，瞧着她，他那点阴郁不散的烦闷，是好了些的。
　　“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啊，这个卡钱我微信转给你，还有恩人啊，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她一串话说得急急忙忙的。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以后自己注意安全。”林崇文看了看手表，已经有些迟了，对着林崇崇点头示意之后就转身离开了，倒是直接忽略了林崇崇这一句玩笑似的“恩人”。
　　林崇崇心里这个苦呀，自己应该脸皮更厚些的，再勇敢些，好歹也要要到一个联系方式。
　　这茫茫人海，她还没有盛开的懵懂春心就这样凋谢了。
　　林崇文刚一出门就接到了林父的电话，他抬头看看左前方的住院部，
　　“嗯，路上耽误了一会，好，马上就到。”
　　出了门诊部大楼，他扯了扯衬衣领子，觉得有些闷，一夜没睡，这会儿眼睛也有酸涩，头也是晕晕沉沉的，整个身体似乎不停地在下向沉，向无尽的深渊里沉沦。
　　他犹豫了一下，又拿出手机，“爸，我今天就先不过去了吧。”
　　对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把电话挂了，林崇文的一句“我…”也被嘟嘟嘟的忙线打断了。这并不是令人开心的一天。
　　其实，连着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没有太开心过。他从大学毕业就跟着父亲在林氏做事，很多事情他都能独当一面，况且在他这样的家庭里成长，他见过利益纷争下大家丑恶的嘴脸，他也体会过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对待失败者的残酷，可是他仍然保留着对亲情最大限度的宽容，理解与期待。
　　可现在他才明白，在金钱，地位，权力的斗争中，想要拥有亲情就是最大的笑话。爷爷尚在病床上，一大家子的人就开始蠢蠢欲动，撕开以亲情伪装的虚伪面罩，开始最原始的掠夺，大伯是，他的父母亦是。
　　他到底还是年轻了些，以为能够坦然地面对，可真正面对了，他才发现没那么容易，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那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如何向他诉说这看似花团锦簇的表面下是怎样的破败不堪。
　　他又扭头往门诊部里看了一眼，其实在这里是看不见她的，入目的全是匆匆忙忙的病人家属，穿戴整齐的护士，导医。
　　他轻笑了一声，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圆圆的眼睛总是亮亮的，眉毛弯弯，刚才抱着她的时候，她低头偷偷笑，他是知道的，头顶的碎发扫着他的脖子有些痒，他只微微低过一次头，瞧见她头顶上有两个旋儿，绒绒的微微卷的头发低低地挽着，还是个调皮的姑娘。可是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日更一章，希望能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