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起》若棠

1、寻仙阁

　　一阵疾速的马蹄声撕破了午间的静谧。
　　东京守城的老吏遁声望去，西边延伸的城外小道上驶来一辆单辕布篷马车。此山环境险恶，山中净是突峰兀石，又刚下过雨，道路蜿蜒泥泞，故而很少有车辆选择这条路而行。
　　这马车的样式确实稀松平常，不似达官贵人坐的辇车。车轮上挂有泥土，再加卷起的尘灰蒙住了原有的颜色，显得更加破旧不堪。
　　关键的自然不是车，而是拉车的马与驾车的人。
　　布篷马车被一匹白色骏马拉着。鬃毛披散，毛色鲜亮，像被白漆粉刷一般通体全白，却唯在尾巴上有一簇红毛。一双黑眼炯炯有神，眼窝深邃。
　　老吏眯起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咂摸咂摸嘴以示赞赏，
　　车前驾马的是位小少年，不似普通车夫般粗鲁不堪。身着青衣布袍，头髻青色发带，如墨色瀑布的长发披散着，随着马车波动而上下飘拂。眉目清秀，眼角眉梢带有洒脱之意。手不执马鞭，白马却跑的飞快。
　　老吏的眸子变的锃亮，一把拍醒旁边正在打盹的年轻守兵，语速不禁加快： “如此上好的马匹，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上次西域给陛下进贡的汗血宝马我也见过，相比这匹，恐怕也比不上啊。”
　　几个年轻守兵懒洋洋地上下打量起来，乐道：“老胡，我看你是喝醉了吧，这匹马怎会比圣人的那匹还要好？”
　　老吏拍拍胸脯：“我这双眼睛看马，从来不带失误的。”
　　“可你守城这么多年，什么马没见过，可曾看见过这种白毛红尾的马？”
　　“我也看着哪里奇怪，可能是回纥的稀有品种。但我总感觉像……”老吏一时没想出来。
　　“像狐狸啊！上次我在西山看见一只，与它的颜色一模一样，红毛的位置都没有变嘞！”其中一个守兵说道。
　　几个守兵都笑起来。只有老胡却涨红了脸，呵斥道：“胡闹！此等好马，怎能和山中野狐相提并论？用这等好马拉车，我看车里的主人，说不定是天上的神仙哩……”

　　马车越过城门，扎进车水马龙的东京城中，行走的都是官府商家的四人小轿，在光鲜亮丽的东京城中灰头土脸的马车显得碍眼起来。在宽大的青石道上，白马布篷车穿过集市，早集已经结束，商贩们带着一上午的战利品或高兴或沮丧地往出走去。行人杂多，单辕马车不得已降下速度来，在大道上缓缓慢行，却没有要停的意思。
　　车辆穿过市中心，接着往前行驶，半个时辰后眼看又到了都城的边缘，车辆急急拐入了一条几乎只允许一车单行而过的窄巷子，驾车青袍少年把马勒住，对车后的人说道： “白洛哥，到了。”
　　车中的白衣男子掀开布帘，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极不显眼的灰白建筑，房顶的瓦片都脱落了几个，门屏上一块小匾额写着 “寻仙阁”三字。一提气有新茶飘香，大概是个茶楼。大门紧闭，倒像成心不想做生意。
　　白洛左右探望确定无人跟随后，用手背轻轻顺了顺马头：“来凡间当一回马不易，辛苦你了。”又嘱咐驾车少年：“明辰，你在外面看好夜兽，莫让它误食了凡界的食物。”
　　他走了两步，又不放心地调转回来，一脸严肃指着少年的脸道：“我可警告你小子，不准欺负夜兽，如果我出来发现他少了一根毛，肯定饶不了你。”
　　名为明辰的少年撇着嘴应了句好，车中男子便轻声推开木门，迈入了这栋建筑。
　　步入一楼大厅便显的更加奇怪，在一个偏僻的茶楼竟然有那么多顾客。看似是车夫的歇脚之地，店内之人却尽是朝廷贵人或剑客侠士，即使是小厮也打扮的与众不同，像是王宫贵府的贵仆。店内不似普通茶楼，每张桌子四周有屏风当着，其中人都细声细气地交谈。
　　店小二看到门口有人，忙倒着小碎步迎了上去。白洛压低声音问道：“雪山之巅可有人在？”
　　“公子请跟我来。”
　　店小二引着他穿过热闹的正厅，拐到一处靠窗僻静的地方。一桌二椅，窗台外边种了大片的白木槿，秋风过疏疏似雪。窗台上叠放着一件玄色斗篷。窗阳光透过花叶的斑驳，星星点点落在桌畔的新茶上。
　　面朝着他是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人，身形矮而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布胡服，正低着头用镊子将茶叶夹入壶中，两旁的长发挡住了侧脸，让人看不清容貌，却在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远离红尘的悠闲。那人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放下了手中的陶瓷茶壶，抬头望向他。
　　“七司座，别来无恙。”胖子放下镊子，缓缓抬起头： “这些年在冰族可好？”
　　“楚先生客气。在自己的母族里，总比待在寻仙阁要好。”
　　楚先生脸上的肉颤了颤，悠悠道：“听说，你在冰族有了新的身份？”
　　“冰族元君。小官，想必入不了楚先生的眼。”
　　白洛也不客气，将自己的斗篷也系下来，坐在了那人的对面。“现在寻仙阁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连王公贵人的人命交易也敢随便接了？”
　　寻仙阁确是做交易的，只是那交易的物品有些奇特，人家都是物品换铜钱，它这里却是，物品换人头。
　　这是一个杀手组织。
　　“神族的贵人自是不敢得罪，但这些凡人，即使出了什么岔子，寻仙阁也是承受得起的。”
　　白洛看到炉中的水已经沸腾，微一欠身，自顾自用木勺舀出茶叶放进盖碗，心不在焉道： “楚先生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那我直言了。”楚先生接过茶，抿了一口：“今日我奉老阁主的命令，颁布你接下来的刺杀任务。”
　　白洛呵呵笑了起来：“楚先生这话说的有意思，我既已不是寻仙阁弟子，又何来任务一说？” ”随即站起身，拿上刚放在窗边的斗篷：“如果没其他事情，我先失陪了。”
　　楚先生凝视着他，也没有着急阻拦，幽幽开口：“黄远宸，你莫非真以为你更名改姓、潜逃回母族，就可以摆脱阁主的控制了？他老人家这些年不想动你，若想，即使你逃到天君脚底下，也照样能把你抓回去。不过他知道你爱面子，所以不要逼他派人把你抓回寻仙阁去。”
　　白洛心中一凛，但也没有慌张，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寻仙阁向来不缺我这样的小人物。你劝劝老狐狸阁主，换个人吧。”
　　楚先生轻轻摇摇头，仰着他那张人畜无害的大脸：“这项交易，七司座就不想听听条件便急着拒绝吗？”然后神秘一笑，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
　　“楚先生，我这人一生没什么志向，就想四处云游，做个逍遥的无名小神。你们寻仙阁杀手这么重要的行当，我真的不行。”他背对着楚先生，语气如过眼云烟，泛着淡淡的不屑。
　　“寻仙阁新任阁主之位，如何？”
　　他心脏猛然一跳，随即平静了下来，淡淡笑道：“楚先生当我是什么人，那么好骗么？”
　　“老阁主近些年闭关修炼，不知修炼什么邪术，没时间管寻仙阁这些事了。”
　　白洛猛地转过身，游离的眼神突然聚焦，死死地盯着楚先生。楚先生的胖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玩弄地晃着杯子，一脸悠闲。
　　“你是说，让我接替阁主老狐狸的位子？”白洛双眸锃亮，双手支在桌子上，离楚先生进了几分：“可是寻仙阁为什么非要找我这个含辛茹苦才跑出寻仙阁的叛徒？”
　　“因为这个人，只能你来处理。”
　　“哦？”白洛饶有兴趣地回到了座子上： “我倒想知道，这人神魔三界，还有谁是寻仙阁杀不了的？”
　　楚先生感受到白洛已经按耐不住的心情，望着手握白色茶杯中暗红色的茶汤，浅笑吟吟道：
　　“那人你应该熟悉，他叫叶庭。”
　　天君叶庭。
　　神界第一大族天族的主君。
　　“叶庭？！”白洛在内心中已经列举了无数个名单，听到楚先生这句看似云烟飘过的几个字后还是震惊不已，不禁失声喊了出来。
　　说罢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后又把声音压低：“寻仙阁虽说有一手遮天的能力，但每笔交易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一般情况不会为了交易去刺杀三界重要人物，这样破坏三界平衡对寻仙阁没有好处。若露出破绽，那就是滔天大罪，三界同诛。老狐狸他……真的老糊涂了？”
　　楚先生垂着头，语气如流云飘过，似是不经意的闲语：“非也。阁主是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他不单要杀死天君，还要让你，寻仙阁的七司座亲自动手。事关重大，你是否需要些时日想清楚？”
　　白洛沉吟片刻。
　　“不必。”他突然笑起来，吟吟笑意依旧如往日般爽朗，没有任何惧意：“全部事宜，讲给我听便好。”
　　楚先生在惊讶之余也暗暗佩服老阁主所做的这番决定。此番任务，不单是个人的生死，还包含着整个寻仙阁的兴衰。一般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眼前的年轻人现在看似平庸，但心境却是常人不可及，确实不凡，日后必将成大事。
　　“黄远宸，你与那时破不了二镜坐在地上的哭的小孩相比，确实成长了不少。”
　　“是吗？”白洛丝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谢谢夸奖。”
　　“我一进来就感觉你灵脉顺畅，已经通幽四境了吧。”楚先生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或许是我以前太笨了，老天看不下去了吧。”白洛笑笑，强制自己没有多想那段过往。
　　楚先生不再与他扯频，直接拿出一本金线小册来递给他，道：“这次任务重大，寻仙阁也为你有诸多考虑，把你需要依附的人都已经备好了。”
　　“哦？”白洛来了兴趣，随意翻看着册子，上面字数不多，开篇就是一张人物画像。
　　一个女子，身着白衣，头戴凤冠，没有五官的具体样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股清冷之气。
　　“凤颜……”白洛默念着旁边的小字：“公主？”
　　“天族二殿下。”楚先生解释道。
　　“这哪成？”白洛挑眉：“安排在公主身边，太容易暴露了。”
　　“她不比普通皇子。母妃早逝，与天后不和，不受天君重视。性格乖张冷漠，很少与人接触，即使公主府多你一个人也不会产生影响。目前位于第三境界上境，比你差一点……最关键的一点，看她在天宫里都不会左右逢源，想来也不会很聪明。”
　　白洛的眼神落到了关键词上：“她是真凤转世？”
　　“虽然真凤转世万年一出，但她毕竟是庶出，不受重视，这点你放心。”
　　白洛吧唧吧唧嘴，细细想后点了点头：“既然是老狐狸定的，那就这样了。”然后将册子放甩在一边：“我有问题。”
　　“请。”
　　“第一，寻仙阁之所以得以长久多年，就是因为每桩交易都是阁主提前平衡好利与弊。杀死天君，三界必将大乱，于乱世的寻仙阁又会得到什么好处？还是说，这天君和阁主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节不成？”白洛边说着，边往自己杯中斟茶。
　　“不错，天君叶庭确实不是老阁主许给别人的交易。但具体他二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也不能得知。你若真想知道，便自己去问老阁主吧。”
　　“那好。第二，为什么是我？”
　　“老阁主他年事已高，自然不能亲自动手。虽说除你之外还有三位司座在旁，但此事既要不留痕迹全身而退，还不能被看出此是寻仙阁所为。天宫府戒备森严，需要一段潜伏期再行下手，唯一可能接近天君的人，唯有你冰族元君的身份。冰族是天族的附属国，他人自然不会起疑心，如果换做其他弟子，即使给了新的身份，也未必能周全四方。所以阁主思来想去，也就你最为合适。”
　　白洛心中已了然，这些推理看似成立，却不足让老狐狸作出如此选择。大概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楚先生不愿说，白洛知道多问无益，他对阁主所想也不感兴趣。但寻仙阁主的诱惑实在逼人，白洛浅棕色的瞳孔掠过一丝兴奋，寻仙阁阁主之位，那整个寻仙阁不都是自己的？
　　“此话当真？”白洛仍旧狐疑不决。
　　楚先生早已洞察白洛的不解，浅浅一笑道：”你若没有几分本事，老阁主也不会收你为关门弟子。在阁主平生所收的三名关门弟子中，你是最有天赋的。老阁主虽然不说，他对你的付出与期许都比常人多。再说，寻仙阁是做交易的地方，怎么可能言而无信呢。”
　　“那，时间限制？”
　　“十年。阁主给你十年时间，若十年没有杀成，也必须全身而退。八月十八，是皇三子长风的成年诞辰，三界同贺，□□给这位储君办一场盛宴，必要给你冰族邀请函。”
　　“可历年的各大活动，都是冰神亲自前往，我又如何跟着？”
　　然而楚先生看样子并未想提点太多，缓缓道：
　　“天君自然是不希望一个抱恙的人前去祝贺的。以七司座的资质，想必不用我多提点。而你的搭档会八月十八与你相见。”他披上了斗篷，踏上长靴， “记住，老阁主自然是不会让一个刺杀天君、待罪潜逃的杀人犯做阁主的，你应该明白怎么办。”
　　白洛看他要离开，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看楚先生已要侧身下楼，便提高音量发问：“楚先生，我依附的人可是位公主，万一她以后看上我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