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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第六章  

      当今在位的天子,复姓独孤,单名“炫”,字“玄昱”。 
      天底下,或许只有这个名字,唤得人最少。 
      皇帝的名字,一般的人是不能说的,他的名字,就是禁忌。也许这名字连陛下自己都觉得陌生,初初当那轻轻而又温柔的话语响起的时候,陛下竟没反应过来。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事,刹那之后,陛下飞也似的跑回了屋里。临走之前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快走,似乎不太愿意有人打搅他与叔父的相处。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那温柔的声音是叔父的声音,叔父醒了。 
      突然我不愿意走,虽然出于陛下的指令,我该走开。可叔父的卧房之外并无宿卫持仪仗而立,空旷的回廊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身影。 
      于是我并没有走,于是我贴近了墙上的窗子。我想知道,平常的叔父,是什么样子。 
      我的叔父,于我,越来越如迷了。 
      纱窗之内,所见的,是笑语盈盈的一双人。 
      “刚才你叫朕的字?” 
      方才还是肃然的声音,如今却变得欢喜。威严的面容上,此刻有如孩子一般天真的笑意。 
      “嗯,你到哪里去了?” 
      避而不答,叔父顾左右而言其他。 
      “怎么了,今日这么关心朕的行踪?平时你很少叫朕的名,更别说是唤朕的字?” 
      “平时睁眼就见到你,这次没看到你。难免有点--” 
      未往下说,那人脸上淡淡染上一层红云。 
      “你想朕了!” 
      兴奋的话语脱口而出,陛下乐不可支。 
      “是啊,你不在,我好冷。” 
      回应他的,是漫不经心的一双蓝瞳,略略的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睡意。尚是惺忪的眼睛看着被子,竟有眷恋之意,看得一旁的人满心不是滋味,抱起他,搂在自己怀里。 
      “朕又不是暖炉,还有,难道朕就只有这点用处?” 
      嚷嚷,某人很不满。 
      “我怕冷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这不是计较不计较的问题,你、你、你--别再接着睡,已经睡得够多的了,再睡要成小猪了。” 
      气结,陛下摇摇叔父。刚闭上的双眸旋既又睁开,微微的带着些恼怒。 
      “我困,我很困--” 
      “今日还有朝会,你不参加?谢相可是朝中百官的代表,不出席朝会,不好吧!” 
      轻声的话语低低传来,从我这里瞧去,陛下的眼里有一丝狡黠的光芒。没料到叔父竟没理他。 
      “天光尚早,你在这时还呆在这里,足已证明今日是沐浴之假,不用上朝。再说,人人皆知,中书令谢默贪睡,不会有谁指望我勤快,陛下不用对我这般期待,为臣定然有负重托。” 
      叔父似乎也不是好惹的,我听了有趣,感觉嘴角也泛起了浅浅的弧度,又听到小小的声音。 
      “被子被子我来了,继续睡好觉。”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叔父拉起被子,淡淡地说道,而话中的语句,那般稚气又好笑。看得一旁的那位,青筋直跳。 
      “谢默,你的脑袋能不能不要这么精,计算的这么清楚做什么!”不满地嘀咕着,陛下稚气的又拉下叔父盖得严实的被子。“都睡了七天,还不够?” 
      “咦,这么久?” 
      顿时瞪大的湛蓝眼眸看着他,口气很不可思议。 
      “嗯哼。” 
      高傲的把头扬起,陛下点头称是。而叔父微笑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惶的神色。 
      “这么久,我的公务怎么办?完了完了,记得那天还有四道诏书需要起草,这下岂不误事。你干嘛这么乐?” 
      推推将自己拥在怀中的男子,不太高兴地看着那人笑不可抑,叔父的眉微扬。 
      “放心放心,你那几道诏书朕草好了,已经下达门下省颁布天下,尚书省也已奉行。” 
      “那其他的急件,待办的事呢?你也有空处理?” 
      看着他,叔父怀疑地问。 
      “何需朕处理,朕的臣子可不是酒囊饭袋。连他们份内的事都做不好,还养着他们做什么?你啊,学学朕,万事不要都自己亲力亲为,那会累死的。” 
      闻言,叔父看也不看他一眼,倒头就睡,顿时把陛下的脸色气到发青。大概是叔父太不给陛下面子,陛下又把叔父从被窝里拖出来。 
      “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陛下恼火地看着叔父,叔父也毫不客气地瞪着他。 
      “你还好意思说,你当然清闲,一堆的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我都快累死了。早上上完早朝,就得去政事堂和其余的宰相商议国事,下午还得回本省处理本省事务,晚上你批奏本,我还得复核,还时不时得给你出主意……你还好意思得意洋洋,也不想想谁让我这么累。”
      抱怨着,抱怨着,叔父小声而稚气地抱怨。 
      而我见,陛下揉揉叔父散乱的发,亲昵地在他耳边喃喃。我不知道陛下在叔父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我只见叔父的脸上,淡淡的霞彩飞升,晶亮的眼注视着陛下温和的神情,里面有同样淡淡的喜悦。 
      而后,我又听到了轻柔的话语,似乎陛下方才在哄他。我只见陛下爽朗的面孔上,有一抹沉醉的笑意流过。 
      “以后,直呼朕的字,私下里,好不好?” 
      “不好,你不害臊我害臊。” 
      话里虽然是抗拒之意,眼神却那样的温柔,这时的叔父,意志不坚。 
      “你不觉得朕很可怜吗?有名有字,却几乎无人能唤朕的名与字,再不多叫叫,难保哪天,朕会忘了自己叫什么。” 
      好象是在装可怜,陛下的语调明显低沉了下来,而叔父未曾瞧见的,他的眼睛眨啊眨,在我看来,狡猾如狐狸。 
      连父亲养得那只火红色的真狐狸,都没有这位当今天子来得有狐狸本色。 
      “我一直都有唤你的名啊!” 
      不看他,不看他,把通红通红的面容埋进了锦被,叔父似乎害羞了。 
      “名哪里有字来得亲切,叫嘛叫嘛!好不好。” 
      温和的声音调笑,而我只见,那人轻轻点了点头。露出锦被一角的大红面庞,有春风般柔和的笑。 
      人说小儿女,情多人皆羡。 
      在我面前的两个男人,并非小儿女,但浓浓情愫,也引得人有些欣羡。 
      *** 
      那日,我悄悄地走了。 
      不想打搅那样平静而宁谧的气氛。 
      第二天清早,再度造访,叔父不在。问人,他们说叔父上朝去了,与陛下一起,上朝去了。 
      我想到昨天所见,退了烧的叔父,那张温和的容颜。褪去了因低热而起的潮红,叔父的脸色很苍白,我知道他病未好。 
      想不到,今日的他,一早就与陛下上朝。今日与昨天一样,月阁放假,因为聂先生病了。我无事,便坐在回廊里等他。 
      坐着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先生。 
      二月过后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但所谓的春寒,依然侵骨,先生与叔父一样,都着了风寒。 
      但没有人,象关心叔父那样,关心聂先生。先生妻子早亡,先生也没续弦,又没有子女,这几日病了,情境就显得凄凉。在这样的时候,倒是我以为无情的父亲,这几日跑前跑后的,看护先生。 
      方才我去见先生的时候,发现高热中的他,依然在批阅学生们的文章。而今,我来到听雨榭,听到我的叔父,上朝去了。 
      无所事事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便觉得慢了。只是短短的一个上午,对我却有如漫漫长夜。 
      纵然,天蓝蓝水清清,今天,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午时之后,我看到叔父,是被人搀回来的他,搀他的人是裴元度。他们走着,叔父的步子,在雪刚化去的地上,显得那样虚无。同样是踩在地上,裴元度的脚印那样的清晰,而叔父的脚印,却接近于无。 
      我这时,才知道,叔父的足,半废的足,指的是什么意思。 
      现在那位清高的裴大人,如今面色严肃,在对叔父说着什么。而叔父听他的话,只是微微的笑,慈和地看着在对他说话的下属。 
      “谢相,你是不是又背着元度,多批了公文?” 
      小声的话语随风而来,扑进我的耳朵,轻轻地在心湖里泛起了涟漪。 
      “没有。” 
      回答得干净利落,换来的却是那人怀疑的一瞥。 
      “谢相没骗下官吗,为何早上摆在下官桌上的公文凭空少了好几卷?” 
      “元度,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会去拿你桌子上的公文不成。” 
      失笑,叔父拍拍裴元度的肩膀,眼神那样温和又真诚。但在裴元度不注意的时候,我却见,叔父那双温和的蓝瞳里,淡淡浮起一层心虚。 
      “谢相素行不良,很难说不是大人做的?” 
      严肃的,冷静的,就事论事的,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青年冷静的看着叔父。在那样冷冽的目光底下,叔父却笑得越发开怀。 
      “或许,是陛下派人取走了公文,你回去的时候,再问问看。” 
      “容下官提醒谢相,陛下每次下令从下官处提取的公文,十之有九都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谢相的书房。谢相,如这次依然是陛下的意思,下官倒觉得,那些公文依旧在大人的居所。” 
      青年的目光机敏且锐利,叔父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地往前走,轻浅的笑意渐渐地浮上眉梢。 
      “这株桃树又开花了,今年的花,开得真好。不知道以后,我还能不能够看得到。” 
      “谢相。” 
      局促不安地,裴元度看着叔父,紧张地唤着他。而我顺着叔父的视线,看去,竟呆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桃树,此时花开正好,淡粉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摇曳。不时有点点的碎花,迎风而舞,洒在行至桃树前的叔父身上。午时的阳光如金粉,顺着葱茏的枝叶蜿蜒而下,淡淡的金光笼罩着叔父,抚着桃枝的纤细手指,在那样的光华里,象是半透明的。 
      我从不知道,听雨榭前的孤单桃树,竟有这样超凡脱俗的美丽。而此时的叔父,太美,秀丽的容颜在淡金色的光芒里,细碎的花雨里,就象是虚幻的存在。 
      明明是如此美丽的景色,我心里却渐渐弥漫起一阵恐慌。看着叔父在树下微笑的样子,注视着裴元度的样子,我心里不由一阵恐慌。 
      说不出的,那样飘渺的美丽。这样的人,此时看去,竟有着不属于世间的气度,象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消失。 
      不能控制自己,我跑下走廊。 
      “叔父。” 
      “旭儿,你也在这里。来看我吗?” 
      微微侧着头,他看向我,眼波那样柔和。而我不愿意,不愿意他再呆在这棵桃树下。 
      冲动之下,我忘记了,叔父的腿不好。冲动之下,我竟拖着他往前走,然而,在那样的瞬间,我立刻感觉到,叔父的下盘,一片虚浮。而后,他扑倒在我身上。 
      我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过。 
      那时我有些惊惶,而他在这样的时刻,神色依然如初,微微冲我笑着,似是在安抚我的慌乱。淡淡而清幽的墨荷芬芳轻轻掠过我的脸,那时我没想到,这是来自他身上的香氛。那时我恍惚以为,名满天下的墨荷开了,而在我迷乱的时刻,叔父手轻轻托了我一下。 
      没料到,后来,是我压到他身上。 
      而叔父温柔的面孔,离我如此之近。那双美丽的幽蓝眼睛里,清晰的映出我的影子。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叔父,竟是那样的迷人,那样的眼睛,足有勾魂夺魄的魅力。 
      “可以扶我一把吗?” 
      在我发呆的时候,耳边有轻柔的话语,如歌。 
      然而,扶起叔父的人不是我,而是裴元度。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把我拉起之后,小心地问着以手撑地的叔父。 
      “谢相,你还好吗?” 
      “无妨无妨,只是跌了一跤。休息一会就好,元度扶我到回廊上坐坐即可!” 
      我依然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仅仅是一个,对我而言那样普通的起身动作。对叔父,却是那样的艰难。 
      我见他微咬着牙,手微颤地扶着地,在裴元度的帮助下,慢慢地起身。微瘸的步伐此刻尽现,他看到我的目光,微笑的神采里浮上了一层困窘。 
      这时我突然才发觉,我伤害了他。 
      这时我才记起,昨日陛下对我说的,不要盯着叔父的腿看。那会挖开他心底深处的伤疤,这是他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 
      然而看到我的窘迫,他却朝我微笑,原先存在于那双蓝瞳里的,淡然的困窘,刹那消失不见,象是不曾存在过。 
      只有裴元度责怪的目光,如针刺般,看着我。 
      也许,只是也许,他看出了我的窘境。待裴元度小心地扶他在回廊的地上坐下,叔父就打发他走开。 
      耳边,只有一句话随风而来。 
      “元度,旭儿还是个孩子,你何苦和他计较。” 
      再然后,庭院前面,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叔父向我招手,我迟疑地看着他,他笑着冲我眨眨眼。 
      “旭儿,还楞着干嘛,过来啊!” 
      亲切而又温和的语声象有种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来到他身边。 
      “叔父。” 
      我想开口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又冲我眨眼。 
      “没什么,你别这么紧张。说起来叔父还要谢谢旭儿。” 
      感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元度啊,为人处世认真又负责。可是呢,也因为这样,所以很罗嗦,有时也很让人头疼。我不过就拿了他帮我整理好的公文来看,他就穷追不舍。要不是你啊,叔父还得被他烦上好一阵子,叔父当然要谢谢你!” 
      我的脸似火烧,在他宽慰我的时候。 
      我已经看到了他微露于紫罗官袍外的手,上面有血丝。我真是太莽撞了,可是他为什么不骂我。 
      他应该骂我,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恼火。 
      即使在刚才,我触到了他的禁忌,没有礼貌地,紧紧盯着他的腿。那样的时候,他也没骂我,现在反而开导我。 
      呆呆地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我低头不语。 
      *** 
      未曾想过,我第一次见到作官时叔父的样子,竟是在他病中。 
      先前我只明了“中书令”这官衔很大,却不晓得竟是这样忙的,叔父病还未好,每日在床榻之上也得处理繁多的公务。 
      和昨日不同,原本是空荡荡的床头,现在摆满了公文。叔父和我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公文东藏西藏,好奇问,得来只一句。 
      “不能让元度发现我在改公文,要是让他发现,下午耳根又不得清净了。” 
      但当他把东西都放好的时候,叔父又摇头,自语。 
      “要是把东西都放进柜里,那我等会看什么?不行不行,还得拿几件急件出来。” 
      端着一小箱的公文,见我呆呆看他,叔父微微一怔。 
      “旭儿,坐啊!在叔父这里不用这么拘束,倒是首谦没跟我来,元度又不在,茶水要你自己倒了。叔父现在要看几件公文,你如倦了,就自便吧!” 
      我点点头,自己伸手从红泥小炭炉上煨着的陶壶中倒了一杯茶水,回头看叔父的桌前,我又倒了一杯,端过去给他。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颁行天下的重要诏书,都出自叔父之手。 
      叔父正在草诏,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叔父的字。看着那样宛丽而优美的小楷里,有着淡淡流转的生动气韵,而那出自叔父习惯而微挑的撇笔末稍,常常让我想起叔父笑时微挑的眉。 
      人们说叔父学的是晋时尚书令王献之的字,人们说叔父与王献之一样,闲暇时爱写曹子建的《洛神赋》,写了一卷又一卷,偶尔叔父抄写的文流传到世面上,便是一字千金。 
      据说当年的王献之与我的叔父一样年少风流,有着优雅的仪态与醉人的风范。 
      人们都说叔父与王献之相仿,他们同是出生士族,也同为朝上的重臣、皇家的宠儿。 
      晋时的琅琊王家,是与天子并驾齐驱的家族,君不闻“王与马,共天下”,当年王家的浩大声势,连谢家都比不过。虽然,谢家的先祖--谢安乃是一代名相,虽然谢家的子弟,于当时也是冉冉上升的明星。 
      只是沧海桑田,时光又过了几度秋。 
      琅琊王家,已经没落了。而我谢家的分支,也在刘裕取了晋家江山的时候,渡了海,在这名为“中略”的陌生土地上扎了根。 
      昔年,王谢子弟同气连枝,而王家羲献父子的书法,时人雅望,而我家人也爱学他们的字。于是他们的手书家中留存也很多。 
      叔父与我相同,同学的是王献之的字。可是他写得比我要好,那样的飘逸灵韵之感,我的字中没有。 
      “叔父,为什么你的字写得这样好?有什么秘诀吗?” 
      他抬头看我,一脸迷惑。 
      “无他,勤练而已。” 
      我默然。 
      在他又埋头批阅公文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凝望他认真而严肃的面容。 
      屋子里只有下笔的沙沙声,不一会,我面前空阔的桌面便堆起了一卷又一卷批好的公文。 
      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是看着他,竟也不觉得无聊。但突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咚咚”的自回廊上传来,而叔父猛然一惊。 
      “元度,他怎么又来了?” 
      喃喃自语,我见他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头疼的神色。而我又见他急忙忙的,把桌子上堆积的公文四处藏,而此时我发现,叔父即使在慌乱之中,做事也有章法。 
      批过的,未批过的,放的是不同的地方。打着急件的公文放上面,未作记号的公文放下面,也因为太仔细了些。裴元度踏进房门的时候,他把叔父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谢相,果然是你派人偷拿的公文。” 
      气得连声音都发颤,裴元度卷起了袖子。他该不是想打我叔父吧,虽然这是以下犯上,罪名不轻,一般来说不太可能发生。不过看他铁青色的面孔,我觉得我还是警惕些比较好。 
      后来我发现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是靠近叔父,接过叔父手中拿着的公文,扶着叔父坐下,嘴里不停地唠唠叨叨。 
      “谢相,你病还没好,哪能这么操劳,万一旧病未愈,新病又生,那岂不糟糕。” 
      面对他责备的眼神,叔父缩了缩头。 
      “元度啊,你说得太严重了。我乃宰相,又为中书令,兼任侍中,处理公务本我份内之事,如若因为一点小病,就放着公务不管,那怎么能行?” 
      “可是……” 
      “好啦好啦,你啊,就别管这么多了。既然你现在已经过来了,就陪我一起处理公务。” 
      叔父笑得有如狐狸,此时他的面容,与先前我所见,陛下的笑脸,似乎重叠。 
      为什么我家养的真狐狸,反而不如他们象狐狸,我不解。 
      而裴元度似乎生气了,他大叫。 
      “不行,谢相,今□□上你已经上了很多本章了。而那些本章都是在元度不晓得的情况下,谢相写的,由此可见,谢相背着元度处理了多少公务,下午谢相还是好好休息为好。” 
      叔父一脸无奈,而下午,我就见这位裴大人滔滔不绝,数落着叔父种种勤奋工作的“宵小行径”。 
      而叔父微笑着,听他的话语。 
      只是我时常见到,在裴元度慷慨呈辞的时候,我那叔父,小心翼翼的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不时偷看几眼公文。 
      那时我觉得,边被裴元度教训着,一边偷偷摸摸瞟几眼公文的叔父,其实很可爱。 
      *** 
      第三次,踏进叔父卧房,陛下也在。 
      那时他正斜靠在叔父肩上,看着臣子们的奏章,见到我,依然是笑呵呵的寻常模样。 
      叔父的脸却通红通红的,左顾右盼,眼睛都不敢对着我。 
      他似乎很容易害羞。 
      他以为我看不到,手偷偷地捏着陛下,好象想让陛下的头离开他的肩。可是陛下即使眉毛皱起来,一副吃疼的样子,也依然动也不动,手还揽上叔父的腰。 
      叔父回头瞪他,幽蓝色的眼瞳此时看去,大大的圆圆的,隐约有一线浅浅地火光冒出。 
      陛下满脸无辜的看着他,叔父似乎没辙,郁郁地撇过头去的时候,他叹气,陛下却在偷笑。 
      这样亲昵的场景,我好象是多余的,虽然阅历尚浅,我也知道这时我不该再呆下去。 
      行了礼,向叔父告辞,我看他一副松口气的模样,而陛下冲我眨眼,似是赞许我的识相。 
      刚跨出门外,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陛下小小的惊呼。我靠近窗户一看,叔父在捏陛下的耳朵,双颊气得鼓鼓。 
      “痛、痛、痛,君阳你放手……” 
      “知道痛,每次还照干不误。陛下不是与臣约法三章,在外人面前决不做越矩的举止,现在呢?” 
      叔父气得不轻啊!我咋舌。 
      “这是在你家里耶,还管那么许多劳什子做甚?君阳啊,你看看朕在你面前的时候,哪有几次象皇帝来着。” 
      揉揉自己通红的耳朵,陛下抓下叔父的手,倒也没生气。 
      “那是因为陛下皮厚。”叔父毫不客气地扫回陛下振振有辞的回话。“在家与在外有何不同,臣在家难道就不用做人了?” 
      “喏喏喏,你啊,爱面子别赖到朕头上。别瞪朕,朕可没象你那样,要是朕也一副威风八面的君王面孔对待你,你好受不好受。君阳啊,你是朕心之所系,朕不愿意委屈你,朕也不摆帝王的架子待你,你又何忍把朕丢到一边去。有你的地方,朕不觉有什么不同,将心比心,你为朕委屈一点,不可以吗?” 
      叔父无言,轻轻把头埋进陛下怀中,陛下脸上,此时满是温存的笑意。 
      “在喜欢的人面前,何用顾虑别人的看法?平时面对朝臣,都是帝王的样子,可是对你的时候,朕只是个人而已。朕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和别的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有差别,也不过只是,朕爱上的,是个男人而已。朕不觉这是罪,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天理人欲皆是寻常,你也不必觉得害羞,也不必烦恼,我们在一起,并没有做错什么事?” 
      人说当今天子有雅量,寻常事,在他眼中,也自有不同见解。以前听到这些,我只是一笑置之,帝王家深宫重重,又有几分的真实流传在民间。 
      而今我想陛下是个好人,传闻之中的皇帝雷厉风行,创我朝一代之盛世。人说君臣的风格决定了皇朝的风格,我所见,叔父的兢兢业业,陛下雅量如汪汪大洋,我想,这样的盛世光景,还会持续下去吧! 
      而叔父在这样的人身边,也该是幸福的吧! 
      “可是别人这样看着我,我会不自在。” 
      微弱的声音自陛下怀中响起,我须得竖起耳朵才能听得见。闻言陛下轻抚他的发髻,温言软语。 
      “朕明白,你啊,好面子呢!” 
      怀中的人小小的捶了他一下,惹得他朗笑出声。在那样无声的寂静里,墨荷的香氛弥漫,清幽而又淡雅,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忍不住停驻步伐,只是看着那一双微笑的人。其实幸福也很简单,只是看着他们那样平静的互相依偎着,即使什么动作也没有,就只是这样看上去,便觉得春天已经近了。 
      后来打破了那样和谐的气氛的,是一本奏章的内容。 
      “怎么又来了。” 
      只听到“啪”的一声,一本奏章被陛下丢到了一边,而似乎在陛下怀中睡着的叔父,此时也已惊起。 
      “怎么了?” 
      没好气,对叔父拣起又重新放在他面前的奏章,陛下撇过头。 
      “每三个月的例行上本,弹劾你的。” 
      “季常上的表啊!他还真是不死心呢,这次也不错啊,和过去不同,换了个新词。‘以色惑主’变成‘辅星克主’,不错耶,这次我升格成有用的人了。” 
      叔父看着那本奏章,喜滋滋地对陛下言道,脸上半点看不出生气的模样。只有陛下头疼地拿过他手上的奏章,口气转缓了些。 
      “不是叫你看这个,朕和你的事又没碍着国事,于国何干。吴肃这家伙,朕真想修理他。” 
      “不许动他,季常可是我的好友。再说我们的事本来就不正常,身为御史大夫,他不上本参我,反而不称职。” 
      听到叔父的话,我一惊。惊得不是御史大夫参他,而是参他那人竟是叔父的好友。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 
      “你够了,每次朕提到吴肃,你就一副紧张的样子,朕才是在你身边的人啊!” 
      陛下似在吃味,叔父微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 
      “这还差不多。” 
      陛下又开始看奏章,好一会,里面都没有什么动静。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正欲走,耳边此时又传来叔父的声音,轻轻的,低低的。
      “如我真是奸臣,陛下如何?” 
      “嗯?怎么说起这个。” 
      “只是想问问。” 
      “若你是奸臣的话,朕就只好做个半庸的昏君!” 
      “为什么?” 
      “要是做明君,奸臣必得死,朕可舍不得你;要是太昏庸了,朕的皇位坐不稳,也保不得你。所以,还是做个半庸的昏君较为妥当!怎么了,朕说错什么了吗?干嘛笑成这样?” 
      我回头,正看见。 
      纱窗深处,叔父那样灿烂的笑脸,兴高采烈的,开怀的笑脸。 
      还有陛下温柔的,凝视着他怀中人的样子。 
      所谓的幸福,是不是,指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临走的时候,看着他们,我这样想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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