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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第四章

      那夜来了很多的大夫。 
      叔父的病况我不清楚,可看到来了那么多的大夫我很想笑。 
      我听说叔父得的只是小小风寒,而为叔父医治的太医却有三十多人。据说这些大夫都是太医院医术拔尖的佼佼者,个个白发苍苍,却在年轻的陛下面前,冷汗直流,那模样在我看来-- 
      十分可笑。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看了父亲对叔父那样的眼神,温和而慈祥的眼神,亲人之间血浓于水的眼神。我心中对叔父而生的恨意竟是那样浓郁。 
      这几天的天气也不好,阴阴暗暗的。不曾出过太阳,也没有晴天,不停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哪里来得春雨连绵,不识趣。 
      我心乱如猫抓,我担心着父亲会看出我对叔父的恨意。因为府中只有我对叔父的病情表现得无关痛痒,我毕竟年纪太轻,学不来父亲那般深沉的城府。而我的母亲对叔父的病情虽然也同样不甚在意,但父亲从不关心她,只有我呆在父亲身边。 
      可父亲也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我该庆幸,可我只觉得悲哀。 
      很快我也发觉不对了,如若是小小的风寒,父亲不会这样的焦虑,而陛下,日复一日的对着那群号称“医术通神”、“华佗再世”的太医们咆哮。 
      而叔父一直都没有醒,这些时日,他没有醒来过。 
      试探的,只是出于好奇,我决不承认我对叔父也有关切,我问父亲他的病况。 
      父亲没看我,只是无言地叹息。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捏得很紧。 
      府中人的生活都被这样突如其来的事打乱,而陛下关心的人似乎只有叔父,对于婶婶和我的小堂弟谢庭来说,他们成了无声的存在。 
      如我一般无声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父亲虽然派了很多的仆人伺候,可是自己却没有去过那个院子。只有裴元度跑里跑外,照顾着这两个人。 
      但在外人看来,云阳谢府一切如旧。 
      只有我的日子变成一团糟,因为我的同窗,都知道当朝中书令,人称“谢郎”的人是我的亲叔父。 
      于是他们便不住地向我打探消息,眼里满是绿油油的光,兴奋无比。就连谢家远近的族中亲戚小儿辈,也迢迢地赶来问我。 
      于是我的日子便越发混乱了。 
      乱中,我突然想到叔父的做法,面对别人听说他总是很灿烂地微笑着,但谁也看不出他的想法。我不想照着他的样子去做我的事,可我也没有别的人可以参照,我没有父亲那样威严的气质。 
      没有人会听我的,父亲当家,我便不算什么。 
      我只能学叔父,有时觉得这样的我,也很可耻。 
      可我没有办法。 
      *** 
      今日到了月阁,一如这几日,课堂上热闹得象在市井之中。 
      我装做镇定自若,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没坐稳,就看到一旁的同学们已经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欲冲我扑来,头就开始疼。 
      怎么他们还没吃够钉子啊,再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月阁素来清净,如今这么吵闹,怎么先生也不管管?想着的时候,眼不由看向门外,看到教书的聂先生在外边悠闲自在地踱步,半点不管是非,我无奈地看看自己的四围,发觉自己的事还是得自己解决。 
      从没想到月阁之中也会如此,我很想叹气。 
      月阁何地? 
      它是谢家家学。
      在谢家远祖跨海迁移至中略就已开办,为谢氏族中子弟,同是与谢家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读书的地方。 
      不仅请来的先生学问一流,在其间读书的子弟也需经过族中大老的亲自考评,才有入学的资格。云阳谢家五百余年家史,在月阁中读书而成为朝中名臣、民间名士的子弟不计其数。因此,能进月阁读书是小辈们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 
      但这几天月阁的气氛,却与平时不同。也许是众多的大人物齐聚云阳,近年来分外少有,所以连这些心高气傲的士族子弟,也乱了心。
      我成了焦点,虽然我极不情愿。 
      当朝的风云人物中书令谢默君阳,就是我的叔父。而他名气虽大,但对世人而言,却是个迷。 
      世人很少看见叔父,叔父上朝大多坐车,很少骑马,叔父也不常在外走动。只是偶尔的几次露面,就成了市井的流言焦点。而叔父的流言虽多,可以断定真假的却不多。越神秘就越想知道他的事,却又偏偏没有渠道可以知晓。 
      于是就如方才那样,有很多的人很想问我,谢相是什么样的人。 
      我很烦,但我又不能因为不想回答把同窗都得罪了。再不愿,也只能学着叔父对人的态度,只是笑,却不回答。而我发现,这样待人,其实可以避开很多的麻烦。 
      但只有一个人,我避不开。 
      那便是我的夫子,聂先生。聂先生为人极好,只是脾气稍嫌暴躁,但这无损他在学生中的威信。先生授课也好,而原先,叔父也曾是他的学生。 
      但世人皆以为,叔父是已故当世第一大儒、汉山先生顾震的弟子。很少有人会记得,还有个聂先生教过叔父。 
      聂先生很关心叔父,他知道叔父晕倒在地的时候了。脸上竟然有一丝隐忧,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向沉稳的夫子,会有这样的表情。 
      “他还好吗?” 
      休息时分,素来不管闲事的先生说话了。但面对先生的问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禀先生,弟子不知。叔父被大哥带走了,弟子也来月阁上课,他的情况,弟子不清楚。” 
      “是吗?他的身体一向都很差,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先生也和父亲一样,只是叹气,我不禁起了疑心。 
      “叔父的身体很不好吗?” 
      低声,我问。 
      “他的身体岂只不好,简直已经……”叹了口气,却象不想我知道,聂先生幽幽地岔开话题。“这孩子来月阁的时候只有六岁,还是个小淘气。个子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性子却野,老是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又是多年不见,不知道他现在会是怎么一副样子。” 
      先生的眼里,满是怀念的笑。而我不知道,小时候的叔父,竟和我那看似淘气活泼的小堂弟一样。我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玄衣人,叔父昏倒之后,将他抱回卧房的人是那个玄衣人,听说他唤作“谢奇”,是我的大哥。 
      我突然很好奇,他们旧时的样子,我不知道的,属于他们年少的故事。 
      “先生,那时我大哥又是什么模样?” 
      “谢奇,他啊!”先生闻言微笑。“他老是被阿默气得咬牙切齿,偏偏一看到那孩子脸上,装得十分可怜的表情,就第一个跳出来打抱不平,也不管是谁不对。真是个傻孩子!”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说道。而我想着叔父与大哥的相处,也想笑。突然我又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叔父的存在,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呢? 
      即使那夜过后,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把叔父赶出去。隐隐约约,我有点眉目,可我又什么也想不出来。 
      “先生,叔父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叔父回来之前,为什么父亲没有提过叔父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夜深的时候,父亲才会沉默的,在纸上写着那一个又一个的“默”字。 
      “因为阿默被你父亲赶出了家门,从族谱上删去了他和你大哥的名字。连你曾祖母、祖父病逝,他迢迢千里前来奔丧,还是被你父亲拒在门外。” 
      他回来过吗?我吃惊地看着先生,先生微微点头。 
      “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见阿默那孩子拼命地敲门,可你家的门就是不开。那时我第一次见这孩子在哭,那么大的雨,只是见他,不停的在泥泞的地上朝着你家门磕头……” 
      我想起七年前的那夜,我的曾祖母、祖父,在同一天过世,他们头七的那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到的原来不是错觉,而不是象父亲所说的,外边其实空无一人。 
      当真有人在敲门,而那人,是我的叔父。 
      “先生怎么知道的呢?” 
      风也淡淡的,这个时候,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先生,其余的人,都去吃午饭了。我想知道多一些事情,也不愿吃饭,就陪先生坐着说话。 
      先生只是叹息,不停的叹气,自从叔父出现以来,在我身边的人都经常叹息。叔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团又一团的迷雾笼罩着我,我越发好奇。 
      “那时我去你家祭奠你的曾祖母与你祖父,下车的时候就听到阿默凄惶的声音。他见了我,就朝我不住地磕头,他说他是进不去了,请我把他的心意带进去给他的亲人……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是一个人回来的,他五天五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回来了,却没有人放他进门。” 
      “这孩子的身体不好,我祭拜出门,以为他已经走了,却看到他还守在门前。雨下得这么大,天这么冷,夜那样的黑,他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我劝他回去,这孩子只是摇头,说要尽人子之道,虽然看不到亲人最后一面,至少也要送他们走……” 
      先生的话渐渐地低了,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喜。 
      “这孩子大了呀,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可那个时候,我却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这孩子大了,我应该觉得欣喜。可为什么,长大的代价会这么大,竟连他的笑容,都要夺走……那个刚到月阁时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而又淘气,脸上从来都是笑意盎然,可是再见他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却变得那样的哀伤……” 
      先生有些失神,象是回到了过去的夜晚。我咀嚼着先生的话,想着失去笑容的他会是什么样? 
      我想着,却想不出。不管悲哀还是喜悦,脸上都有着淡淡微笑的那张脸,我想不出,那个人没有了笑容的样子。 
      “先生,为什么父亲要把叔父赶出去?” 
      略略带了点胆怯,我问聂夫子,我不知道先生可曾知道父亲与他之间所发生的事,可我想,我能问的人,也只有先生了。先生并没有回答我,却问我一个无关的问题。 
      “旭儿,你喜欢你叔父吗?” 
      吃惊地看着先生,我迟疑,却还是点头。我不喜欢他,虽然他的模样那样的可亲。可是见了他,我该称为“叔父”的男人,即使是昏迷不醒的他,我也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很矛盾的心情,我知道,却又无法控制自己。 
      “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在朝中,阿默立足其实很艰难,若不是陛下的保护,而他又不想靠陛下的庇护,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先生想说什么?” 
      我打断先生的话,我想先生也许要我自己去领会。可我毕竟天资驽钝,无法象先生所想,自己就能明白所发生的事。 
      “唉,你这孩子为什么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呢?若我今日不和你说个明白,你是不是还想去问别人?” 
      “是的,谢旭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如果别人说,可能会有所歪曲,还是我告诉你吧!”先生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八个字给我看。 
      “断袖之爱,分桃之亲。” 
      我正想念出声,先生却朝我做掩口的手势,他警觉地看看了四周,发现无人在场,才小声地对我说道。 
      “当心隔墙有耳。”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在世人眼里,男人与男人肌肤相亲是罪。看先生写的话,再想到那时叔父在陛下怀中无力地挣扎,与陛下那样怜爱的举止,与叔父有关的人的谈话,我已经明白这两个人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 
      断袖分桃,说的就是同性之爱。 
      身为臣子竟然与陛下有染,这传出去太难听了,谢家怎能容忍这样的侮辱,怪不得父亲会把叔父赶出家门。 
      “这是耻辱啊!” 
      我不由惊呼出声,先生却冲我摇头。 
      “你想的只是一半的缘由,还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无论那孩子气度如何高华,无论陛下有多么圣明,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是违背人伦的,更何况,还是天子与臣子的爱呢?你想你父亲是南方士族的领袖,定是容不下那孩子的逆伦之举,才赶他出门的,是吧?” 
      我点头,这是当然,世人不都是这样认为的吗。 
      “错了,错了啊!大郎何等人物,岂会拘泥于此。魏晋士族遗风,你家独得真传,又么会计较这些。就算阿默与陛下在一起,大郎也不会计较,只要阿默过得好,便罢。大郎是在担心阿默,旭儿,你知道吗?” 
      我摇头。大郎是父亲的小名,先生为父亲的恩师,唤父亲小名自无不妥。可是为什么先生这么说? 
      “自古伴君如伴虎,天子宠臣少有善终。就算阿默能得陛下一时的欢心,又能够持续多久呢?云阳谢家于天子,始终是隐忧,那孩子牺牲自己想保护自己的家族,你父亲怒的是这点啊!大郎只有阿默这样一个弟弟,阿默又是大郎一手抚养长大,阿默这样糟蹋自己,大郎如何不怒……” 
      和陛下在一起,是糟蹋自己吗? 
      这个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呆呆地看着先生,我哑口无言。 
      “先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 
      先生没理我,象是自言自语,又道。 
      “阿默那孩子生性倔强,决定什么事从来不走回头路,大郎怎么劝都不听。而每次占卦,这孩子得的都是夭逝之卦,磨难无数,只要不在陛下身边,他就能少受些罪。这是大郎身为兄长,对弟弟的那片心,可阿默那孩子听不进去,所以大郎才把阿默赶出家门……那孩子命定早夭啊!” 
      喃喃的,喃喃的,先生的话越来越轻了。他略显悲伤地看着我,我顿时一惊。 
      难道叔父真的病的很严重吗? 
      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如此紧张,似乎那早夭的说法也不是空穴来风。 
      无由的,我想起叔父走路时的样子。一点也走不快的,慢如乌龟踱步的样子,没有人搀扶,走路便是摇摇晃晃的样子。 
      我想到了他走路时的样子。 
      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的去探望叔父。我想,或许我能再知道些什么,那个人身上的迷,于我,实在太多了。 
      而他依然未醒。 
      *** 
      叔父在家的居所,名曰“听雨榭”。 
      云阳谢家占地甚广,府中有一小小的湖,叫做“冷湖”,湖中种着远近闻名的墨荷。而“听雨榭”,就建筑在湖面之上,墨荷之上。 
      如今天正寒,墨荷未开,而它的叶子却不若别的荷花,还是绿的,没有萎谢。 
      远远望去,水蓝蓝,满湖的荷叶苍翠欲滴。平素阳光正好时,“听雨榭”顶上覆着的绿琉璃瓦,有种灿烂的光辉。而在下雨的天气里,雨水滴答在绿琉璃瓦上,会发出如乐曲般动听的音符。 
      此刻大雨倾盆,如注。可我无心听那乐音。 
      叔父的卧房与外间不同,很少仪卫保护。想来陛下也需要些私人空间,因此我也见不到几个人。 
      卧房里面燃着淡淡而好闻的墨荷香,我只看到里面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靠在床边,正在替床上的人敷着冰枕,专注到连我走近他身边都不知晓。
      叔父似是未醒。 
      安详的面孔上面色红润,却是太艳了的潮红,象是还没有退烧的样子。而叔父微翘的嘴角上扬,象是好梦正浓,看得那照顾着他的人脸上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不知道昨夜陛下是否一夜未眠,看他,瞧见一脸的疲惫,可陛下看护昏睡的叔父,眼神与手,都是同样的温柔。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淡淡的香气迤俪,陛下痴痴地看着叔父平静的面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叔父的卧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喜乐洞天”。所谓洞天,是借道家洞天福地之说,希望这样的名字,能给住在其间的人,带来平安与幸福。
      何谓喜,又何谓乐,住在里面的人,又真的有喜有乐吗? 
      我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一对人,却让人有种淡淡地心动。喜乐洞天,也许此时此刻,他们有喜有乐有平安。纵然,里面有人病着,也有人不眠。 
      我突然有些羡慕起这样的气氛,我突然也有些不太责怪叔父。 
      虽然,我的嫉妒与责怪,并无理由可言。 
      屋内很暖和,暖和到连身为病人的叔父,睡觉都不太老实。叔父的双足露在了锦被外边。而陛下无事,正在把玩着叔父的足,叔父的双足明明如蓝田白玉般的白皙,却又不知为何,在陛下的手心里,便染上一层浅浅的红意,看上去微微带着一点□□气息。 
      看得我不由脸红,目光一侧,便瞧向另一边。 
      此时我却看见,叔父的脚底有着一排排青白的小孔痕迹。 
      一排又一排的,青白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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