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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   第十章 

      初见,我认不出,有那样一双沧桑眸子的人,是我的旧识。
      虽然衣着如旧,可他的人,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清癯的面容,深陷的眼窝,黝黑的肌肤早已不若那时的白皙,春葱般的贵公子的手,如今也变得粗糙了。
      我不知道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但我知道,他已经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已然脱胎换骨。
      旧时那样的由于富贵所营造出的风流气度,如今所剩无几,曾经狂傲的表情,如今却象是深陷愁海。
      听说裴元度自归来那刻起至如今,没有笑过一次。
      如若往常,见我这样呆呆望他,他早该恼。而今他却如老僧入定,呆若木鸡,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眼前大片盛开的荷花出神。
      连陛下的问话似乎都没听在耳里,他只是看着荷花,静静地看着,思绪象是游移天外。
      面对裴元度的无视,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有在场的我们吓了一跳。所幸陛下没有生气,而我此刻方才明白今日陛下宣召我们进宫的缘由。
      看到裴元度,我就明白了。
      叔父最后的日子,陛下认为我们也该知道,因为我们是叔父的家人。
      不过父亲与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叔父在生,二人见面如仇家相见。即使叔父故去,也依然怒目而视。
      陛下的面色很憔悴,听说他偶感风寒病了近月,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但叔父故去,陛下应当很伤心。而今他唤我们前来,面色却如常,虽然憔悴,却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但我知道这是伪装。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陛下凝视着池前那些荷花的时候,眼神空茫的一片。
      据说这里是叔父在宫内所喜的地方,室内有温婉而清幽的墨荷香气迤俪,虽然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而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陛下要宣召裴元度而非厉文道前来告诉我们,叔父最后的情形。
      裴元度对叔父的感情太深了,叔父如是在他面前死去,那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我虽然也很悲伤,但叔父的死亡对我而言始终不象是真的,我总觉得这是某人的恶作剧,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跳出来告诉我,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者裴元度也只是在开玩笑,但见了他,才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眼里的悲伤与绝望,深沉如海,看不到边际。
      也许,叔父真的已经不在世间了。我默然无语。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只有裴元度,在叔父身边呆到了最后。
      而这时,裴元度说话了。
      “我三次劝谢相走,谢相三次都没有听我的。”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而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停了好久,才低声的,说第二句话。
      在他淡然的话语里,时光回溯到了旧时。
      裴元度所经历的事情,渐渐展现在我们的面前,听话的我们,脑海中变成了空白,只有他低沉的话语,象水一样静静流淌在心底。
      ***
      所有的记忆都起自火红的夕阳下,最后一次裴元度劝中书令谢默走的时候。那时安州城尚未沦陷,却在西颢军队的包围之中。
      “谢相为什么不走呢?还有很多的人需要谢相,现在走,还有机会。”
      人命于乱世,其实也不是,可以随便轻贱的东西。对某个人而言,有些人,是无法替代的存在。象谢相,对陛下而言,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大宁的中书令,风流倜傥的“谢郎”怎么能死在这里,裴元度对谢默的顽固十分不解。
      而听了他的话,谢默只是微微地摇头,象前两次他说自己不能走的态度一样。
      “‘河西四镇’已有三镇沦陷,安州是最后的孤城,如果安州也陷落了,对朝廷和国家的士气,都是重大的打击。我是整个安州城内,官衔最大的官员,我不能走。”
      “谢相!!”
      “元度,如果我走了,安州守城士气就会一落千丈。城也就守不住了,你该明白,现在的安州城,全靠大家齐心协力,拼死守城,才有这样的成果。能争取多守一天,就能保持国人的希望,只要安州不倒,即使其余的三座城市都降了,都陷了,大宁的士气也不会倒。”
      “守不住怎么办?谢相难道要死在这里吗?”
      挥舞着拳头,裴元度怒吼出声,他拒绝这样的解释。
      虽然谢相迷糊又贪睡,虽然他老是把自己气个半死,可他是国家的栋梁。裴元度明白一点,当今的朝廷,离不开中书令谢默,当今的天子,也离不开他眼前的这个人。
      而看他如此激动,那人却在微笑,神态一如往常,那样的宁静而又祥和。一点也不象,正在讨论生死,这样的严肃的话题所该有的语气。
      “或许安州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可是元度你知道吗?如果我死了,全国的人都会悲伤都会痛苦,不是因为我是谢默,而是因为我身为宰相。一个人以身殉国也许没什么,一个宰相以身殉国,却代表不同的意义。失望的人们会重新振奋起精神,因此守得住国家。激愤之下所产生的力量,谁都无法阻挡的啊!”
      见他默然,拥有一双耀眼蓝瞳的男子,摸了摸他的头,象是在安抚他。
      “元度,没有人是重要到非存在不可的。就算是声势显赫如我,也是一样。即便我不在了,太阳依然会在明天升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于这世界没有不同,于朝廷于陛下也是一样。”
      “怎么会一样?”
      小声地,不平地,困惑地,他抗议。
      “我朝典制完备,选官皆选有才之人,到陛下时更是如此,接替我的人多的是。至于陛下那方面,他还很年轻,以后还会碰到很多的人,很多比我更好的人,也许过不了几年,陛下就会忘了我……”
      面前的人,语调渐渐低了。
      那人目光虽如春水,看着夕阳缓缓落下山头,他的目光也渐行渐远,只是目光之中那样的悲哀,也渐渐浓了,突然裴元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他面前的男人,是政事堂中秉笔执政的首席宰相,官居正三品的中书令,兼领侍中,又为当今天子的爱人。声威显赫,何曾想过有今天呢!
      安州本来是个安全的地方,所以皇帝才会安心地将自己的爱人安置在安州,尊贵而聪明为天下人称道的陛下,怕是怎么也料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裴元度突然恨起了他家谢相聪明而又清醒的头脑,他这时好想自己的大人能够自私一点,能够愚蠢一点,这样他就不会去选择死路。
      裴元度很清楚,他的谢相,很想活着。即使再痛苦,也想活着,他家大人,就是这样一个人。
      顽固、认真、善良、很会为人着想,此时裴元度恨极了谢相这些为人所喜欢的优点。
      现实向来都很残酷,而在残酷的现实当中,头脑清醒的人,对他而言现实更加的残酷。
      很多次裴元度都见谢默温柔的笑颜,在谈起他的家人的时候。谢默的笑颜,总是很灿烂。
      对谢默而言,生活里美好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象皇帝温柔的笑脸,象他那小小的儿子淘气的样子,名为妻子却有如妹妹的聆音,还有属于过去的,已经消逝的回忆,这些对于一个名叫谢默的男子而言,全部都是无可代替的宝贝。
      这些是一次他的顶头上司喝醉酒之后,不慎泄露的话语。那时裴元度见到那样天真的笑脸,也是会心的笑。他希望自己的大人能够永远都能象现在这样,无忧无虑。
      当时想不到,自家的大人,会陷入想活却无法再活着悲惨境地。裴元度突然很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真正使他流泪的,是谢默劝他走的话。那时他真正愤怒了,他也不怕死,为什么大人自己宁可选择死亡,却要他选择生存。大人的存在比他裴元度更加的重要,为什么大人不为自己多想想!
      而他的抗议却湮没在谢默一句轻柔的话语中。
      “你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而我已经老了!”
      温柔的笑颜,是他所看惯的脸,可是裴元度却没有了平时那样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他突然一阵心酸,谢相才二十八岁而已,正值盛年的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面对裴元度不可置信的眼睛,谢默只是微微的笑。
      “总想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吧,即使只是一点点也好,总是要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的付出,也是罪呢!他现在已经很累了,如果安州再出事,全国士气低迷,他的位子也就坐不稳了。比起他,我比较没用,总是他在保护我,可是现在,我能为他分担一点责任的时候,我怎么能够不做--况且那时候我明知不妥,却没有提出来,战争发展到这样的情势,我也有一份不能推卸的责任,是我该承担的,我就该负起这份责任来。”
      那时裴元度知道他的大人也深深的,眷恋着对他好的人。大人真是个傻瓜,别人对他一分好,他就会回别人十分,可是见大人依旧温柔的笑颜,他又迷惑。
      其实大人对陛下,不仅仅只是想,回报一点心意吧!
      其实大人在不经意之间,话语里的温柔,已经泄露了他掩盖在心底深处的秘密。纵然在陛下逗他的时候,他总是会害羞地跑走,象是一点也不在乎陛下似的。
      后来安州城破了,精明能干的西颢军队一把大火烧尽了全城。那时谢默把他的下属藏在了地窖里,元度不知道自己在地窖里呆了几天,在危急的时刻,对他不肯妥协逃走的顽固,从来不发火的大人愤怒了。
      他敲晕了自己,而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四面都是黑黑的,没有烛火的映照,嗅觉和听觉分外的清晰。
      墨荷的清芳弥漫在空气里,而地面上传来悠扬的琵琶声。
      那是谢相的琵琶,中书令谢默的琵琶,在中略有“国手”之称。他的琵琶技艺与他身上的墨荷香气一样,世称独步天下。
      那时他出神的听着琵琶声,悦耳动听的琵琶声,给人的感觉宁静而温和,就象弹奏他的人。即使情势这样的危急,谢相也是不变的沉稳,这让他安心。
      可后来大人的琵琶声渐渐弱了,象是大火焚烧起来的噼啪声却渐渐响起。上面出了什么事?
      裴元度发疯一样的捶打着门,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呆呆地在那间地窖里呆了很久,虽然有食物也有水,四周却如死一般的沉寂。
      而当裴元度爬出地窖的时候,整个安州城都已经是寂静的一片了。
      连一个活人都不存在的地方,满地的死尸与瓦砾,其间却还有些亮眼的东西。
      象是小女孩爱玩的毽子,小男孩爱玩的竹马,少妇们刚纳完的鞋底,书生们爱看的书。些许的依旧鲜明的色彩露在瓦砾之中,裴元度自己的怀里,也有个小小的布老虎和一个七彩镏金熏香球。
      布老虎是谢相让他转交给谢相儿子的东西,一个小小的,才七岁的孩子。而那个七彩镏金的熏香球,是要转交给陛下的东西。
      “也许我还是个自私的人,不希望他忘了我,我不想在他的生活里,最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交给他镏金熏香球的时候,大人的笑容很悲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人这样的悲伤,也是他第一次见大人的自私。
      大人也许要死了,让活着的人记着已经死去的人,其实是很残忍的一件事。可不知道为什么,裴元度却很高兴,因为偶尔有时会自私的大人,才象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他对陛下毫不隐瞒的牵挂,至少说明大人心里是不想死的,那大人也许会改变主意。
      当时他这么想,万万没有料到他再度见到明朗的天空的时候,那些似乎昨天还在的人们,现在却已经没有踪迹了。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存在着的人,都不在了。
      不远处是镇西副大都护,支世的身影,他的身上插满了箭矢,目光却凝重而安详的看着远方,京城中都的方向。
      支将军死了,那谢相呢?
      裴元度突然一阵的恐慌。
      他发疯一样的挖着废墟,挖的双手都是血,却只挖到一个小小的金印,在火焰中已经烧得半融化的,小小的金印。那是中书令谢默的印信,官印除死,不离身。
      挖到这枚金印,突然裴元度没有勇气再挖下去了。
      他突然害怕起来,他怕挖到焦黑的尸首,他害怕再看到面目全非的尸首,如果他的大人也是这样,那他不知道他能够不能够接受的了。
      于是他不再挖了,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了京城。
      ***
      这就是裴元度所说的一切,当他面对陛下的时候,他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临行的时候,陛下将自己所爱的人托付了给他,而他并没有照顾好那个人。
      但陛下没有生气,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的,呆呆的看着殿下跪着的人,我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叔父会死去。而叔父死去的原因,竟是因为要替他分担他肩上的压力。
      虽然外表柔弱的就象是风吹就倒,可叔父却是一株松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会不在了呢?
      陛下只是默默地看着裴元度,看着裴元度泪流满面述说着那时候发生的一点一滴。
      突然之间陛下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急匆匆地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陛下急匆匆地穿过重重的宫阙,来到那人与他共同的卧房。听说叔父呆过的地方墨荷的香气会留驻很久,那时房里墨荷的香气依然缭绕在陛下身边,就象那个人依然存在着。可是现实却要他相信他爱的人已经不在这世上,陛下那日没有进膳,听说陛下静静地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笛子。
      而当众人退去的时候,我与父亲正欲行,裴元度却叫住了我们。
      “谢公,谢相说他如故去,朝中必有恩典推及家人。此时正是好时机,可迎他的灵位回云阳,外人无话可说。借赵郡李家与云阳谢家的联姻,陛下也会减少对云阳谢家的戒心。希望谢公好好注意身体,朝中形势变幻莫测,以后还请谢公多费心谢家的事。”
      裴元度的话只是淡淡的,父亲闻言脸色都变了,他颤抖地往前走,以往笔挺的腰板,在听到叔父死去的消息后,似乎就变驼了,而父亲日日愈见苍老。我知道父亲是在内疚,但我没想到叔父在那样的时候,还能考虑得这么周详。
      后来我又在厉文道那里听到了叔父另外一些传闻。
      叔父只是文弱书生,关于军事谋略,他是不精的。而在守备安州城的时候,所有的谋略都是他把关与众人谋划,据说那些时日叔父通宵达旦的读着兵法书。每次西颢的军队打来,他都到城墙上看西颢军的行军布阵,打完之后又通宵达旦的分析计算西颢军的下一步动向。
      据说副大都护支世先前也信不过叔父,但叔父说他和本朝“无双将”信王爷独孤贤是好朋友,多多少少也有点耳濡目染,又说听他的没错。支世半信半疑,可他于行军谋划又没有本事,没办法只能听叔父的。后来证明叔父这样的临时抱佛脚竟也有用,支世就一直听叔父的了。
      安州城绝大部分百姓撤走,据说也和叔父有关。他说打仗老百姓是无辜的,打仗是中略和西颢国家之间的事情,和百姓没有什么实际的牵连,不要把无辜的他们都牵扯进来,能走的就放他们走。所以,他和支将军商议,叫了全安州城的坊官,让所有的坊官动员百姓们出城去。西颢的樊德将军也认为叔父说得很有道理,所以百姓们出去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去堵截,也没有趁机攻城。
      听说那时候叔父和兵部侍郎潘琅自愿给西颢军当人质,为安州城的老百姓作保。所以安州城里大半的平民都安全的离开了安州。在敌军中做保的那几日,西颢军将领樊德日日夜夜劝说叔父投诚西颢,还说久仰叔父的大名。每次劝降,都被叔父拒绝了!他在阵前说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他身受陛下大恩,自当竭力以报,断断不会另投他国为臣。最后西颢军又把叔父放了回来。
      这就是在安州城里的叔父的另一面,如今再听这些,我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陇西李家在叔父亡故之后,欲迎小婶婶回去再嫁,而小婶婶横剑站在大厅里,说自己生是谢家人,死为谢家鬼。如逼她再嫁,她就跟着叔父走。
      李家人最后无奈的走了,可是裴元度带回来的,叔父的的嘱托上,其实是让小婶婶再嫁的。而当父亲问她的时候,小婶婶只是淡淡地摸了摸小堂弟的头发。
      这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怎么能再没有母亲!
      叔父死讯传来,素来活泼的小堂弟,在一夕之间象变了个人。
      在叔父的府邸设立公祭的时候,他就象是一个大人一样。唯一露出该是小孩子模样的时候,是他摸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布老虎,那样的时刻,小堂弟总是很稚气地微笑,而我看到这幕,却总是忍不住想哭。
      而后听说裴元度自尽了,又被人救了回来。再后来他出现在叔父府邸的时候,我越发认不出他来了,死寂的目光里,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光彩。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叔父亡故之后,唯一受影响的是全国的士气,真如叔父生前所料,那样的高涨。
      而其余并无不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对这世间并无影响。
      但裴元度与世人不同的样子让大哥很不满,他揍了毫不抵抗的裴元度一顿,又狠踢了他几脚,然后带着行装骑马扬长而去。在我看着大哥远行那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裴元度有气无力的问我,我的大哥--谢奇做什么去了。
      我告诉他大哥从军去了,决定去教训那帮嚣张的西颢人,为叔父报仇血恨的时候,裴元度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据说他断了三根肋骨,在自己的府邸里躺了一个月,还惹得他的姑母--陛下的皇叔雅王正妃在京城下令寻找揍她外甥的凶徒,闹得京城两县好一阵鸡飞狗跳。但这样的声势浩大,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来我家找我那已经从军去了的大哥。
      当裴元度再度出现在我家的时候,他已经是神采奕奕的了。和过去不同的是,他虽然不再是叔父的下属,却作了小堂弟的西席,但他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
      再后来御史大夫吴肃上表辞官,他说自己要去寻找自己的挚友,他说不相信叔父就这么轻易的死去了。
      叔父生性顽固,在没有做完自己的事情的时候,一定不甘心死,他这么说。
      陛下却不许吴大人辞官,也不许吴大人去找叔父。
      理由据说是吴大人很称职,御史台没有他,不行。吴大人出身于流外官,据说先前只是一个小吏。按我大宁律令,流外官不得任清望官,也不得入省台为官。吴大人入御史台是陛下特许的,或许如今陛下不许他的辞官,足以证明陛下对他的器重。
      这是天大的恩典,可是吴大人的脸上并没有笑容。
      或许在他心里,叔父比官职来得重要吧!
      我这么想。
      叔父亡故的消息传来,京城发生了很多事。而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场为安州城遇难的人所做的法事。在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晚上,陛下和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为死去的人放河灯。
      那天父亲与陛下吵得很厉害,我不晓得原来皇帝的性子那样的火暴,他把我的父亲狠揍了一顿,而我怎么也制止不了他那样沉重的拳头。父亲只是沉默,也许他不敢打回去,毕竟面对的人是皇帝,也或许,父亲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为什么你不在君阳活着的时候让他回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才来告诉朕,现在已经可以让他回家了!他看不到了,看不到了,即使你做得再冠冕堂皇,又有什么意义,他已经不在了!”
      在皇帝怒吼出声的时候,我又见父亲落泪,而陛下的眼角,也已经染红了。
      见到父亲的眼泪,陛下收住了自己的拳头,他一个人静静地离去。我看着他漠然的面容,突然很担心,便一路跟随,在一处无人的河岸,我见他看着叔父让裴元度带给他的,那镏金熏香球,那温柔的脸。
      我只是默默地跟着他,我什么也没问,不是什么问题都需要答案。
      听说河灯是为死去的人引路的灯。象船,可以游走于人世与黄泉之间。昏黄的灯火掩映着孱孱的流水,那天晚上没有风……湖面很静,岸边有萤火虫点点的微光。陛下只是沉默着点亮那一盏盏的白纸做的河灯,无语的望着它们飘远。
      “这灯真的能到黄泉去吗?”陛下的话有点仿徨,他只是喃喃的,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当年父皇宾天的时候,朕也放过河灯。宫女们说河灯能给父皇找到回家的路,河灯会让死去的人知道在世的人对他的牵挂。可朕等了很久,父皇也没给朕托梦……”
      “君阳为什么这么傻呢?朕宁可他投降也好,他叛国也好,他怎么对不起这个国家、怎么对不起朕都没有关系。朕宁可与他此生不再相见,只要他活着就好。朕只要他活着,其它的朕都不介意……可为什么老天不曾告诉君阳朕的心意呢?”
      陛下就象个迷惘的孩子,他的声音很轻很低,他的眼看的很远,他跟着最后一盏河灯漂流的方向不停的追,好似追着那盏河灯,就能再见到叔父……
      可是河灯终究飘远……直至再无影踪……
      所谓的爱,是否太沉重。会让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所担负的职责,忘记了自己的立场。爱,可会让人痴狂?
      我不以为,问陛下,而陛下却看着我,苦涩的对我说了一句。“爱一个人,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自尊可言的。”
      陛下的那句话,好沉重,却也无悔,我只能默然。
      那天夜里,我一直陪着陛下,听他说他和叔父的事情。叔父与他由相识到相知,从一开始的不谅解,到后来的云淡风轻。那夜我才知道,原来叔父的最爱竟然不是陛下,而是一个已经死去很久的男人,那个男人叫做崔宜。可是陛下的话很让人心酸,他说他很满足,即使他永远都只能在叔父心中排第二位。他说他愿意等,等叔父完全的接受他,他说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是老天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问我可知道那镏金熏香球里装的是什么?
      我摇头。
      他淡淡一笑。
      “那个纸盒里只有一张纸,那张纸上只有三个字‘喜欢你’。”
      陛下说叔父很害羞也很笨,又很狡猾,从来不肯对别人老实的剖白自己的心。谢默君阳是个笨到家的笨男人,虽然外表看起来精明得很,但这样的他从来不肯骗自己。即使不懂也好,即使不能,什么事他都很认真也很努力地去做,对于爱情,他也是如此,所以皇帝愿意等待。
      “你不希望朕忘了你吗?自私的家伙,既然你这么要求,朕就允了你,不忘你!”
      对着最后一盏飘远的河灯,他在暗夜里喃喃。
      天边的星子温柔的闪亮着,预兆着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而我们的日子,依然得过下去。
      和西颢的战争还在持续着,有输也有赢。朝中大臣的空缺又填满了,惟独中书令二长官中有一位虚悬。即使无论派出多少探子打探西颢的情报,也没有一点关于叔父的消息。
      他就象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人看过他。我想这是当然,因为叔父已经亡故,所谓的寻找,只是一些人的不死心而已。
      距离河灯会那天三个月以后,去西颢打探的探子传来消息。西颢军中路的统帅樊德在已经成了一片焦土的安州城,为二十四个死难的官员立了坟。
      重煦十六年十一月,作为战虏交换。西颢放回了安州城陷时投降于樊德的五名官员。
      重煦十七年正月初一,这五人被押解回京,审讯。
      证实叔父在城破那一刻,在官邸之内,悠闲的弹着琵琶。火焚之时,琵琶之声依然悠扬……
      叔父素有“琵琶国手”之称,他随身携带的就是一把名为“春风”的琵琶,为与龟兹贵族白明德斗琵琶时所赢之物。
      一切都已大白,再无自欺的理由。
      重煦十七年二月,中略宁朝的天子独孤炫为安州城死难的官兵设大道场。修建衣冠冢,叔父的衣冠冢,建于皇帝为自己修建的昭陵之外,以重臣的名分赐葬。而叔父之灵位,终于摆上了云阳谢家的祠堂。
      叔父因有功于社稷,追赠“燕国公”之爵位。
      父亲将叔父的灵位摆到祖父灵位旁的那天晚上,他和龙劲起了一场争执。我从未见到过父亲恨到如此的面孔,他似乎恨不得撕了眼前那男人的肉与骨,而龙劲却是一脸微笑。
      “阎王要人三更死,岂能让他留五更,不到四十七,他没有这么轻易死。”
      在父亲赤红色的眼光下,那个叫做龙劲的男人,说话依然象来自幽冥。
      那时我并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而父亲瞪着他,半晌没有说话。
      隐约感觉他到的话中似有深意,可这又有什么意义?
      叔父已经不在了。
      我总是想起叔父和煦的笑脸。
      可一切都已经成了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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