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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再见,james. ...

  •   再见,James

      她用痛苦接近幸福,无限丰盛,无限颓败。
      (1)
      在西宁的旅馆,一夜睡眠安稳,早起拉开窗帘忽觉时光流转,江南的漫烟山水被渐第广鹜的平川取代掉。窗外陡然扑腾起大片飞鸟,白色羽翼切割阳光,投射进她的眼睛。她感觉幸福。
      似是回到某年秋日的拉萨,日光之下的清朗男子与她执手依傍。她感觉到身后男子的干净手指,横在她的面前,蒙住了她的眼睛。似乎是他的声音传入耳际,依然是惯用的淡然口吻。他说,阳光在我的掌心,我把它们放在你的眼睛里。
      她默然点头。转过身想再看一看他的脸。然而阳台上空空如也,她知道是幻觉再次侵袭。
      走进房间,打开音响,房间立即被Joshua Radin的声音浮满。
      蓝白格子的棉制床单,乳白色的斑驳门窗,竟又像极了初至拉萨的那个夜晚。似乎是时间重叠,她又回到彼时流历过的地方,一物一什都与过往如出一辙。
      她由此凭借幻觉,而进入了早己消逝掉的时光里。假象漫过她的掌心,她摊开双手,看见了与他的曾经。
      那是男子手里的姓名,在拉萨火车站拥挤的人流里,他在等她。时间是2007年9月。
      (2)
      她的生活一直乏善可陈,寡淡并且索然。在广告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是坐在同样的电脑前,处理千篇一律的宣传图片。很少与他人交流,也很少发生冲突。在广告公司新鲜的环境里,她是一个异类。穿男式的宽大T恤,牛仔裤,从不化妆。头发很长,但很少将它们扎起。不喜欢戴多余的手饰,也不使用手机。工作结束就独自回家,从不与他人约会。似乎不被这个城市拥有。在任何人的身边,她都自成一个世界。
      JAMES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拉萨拥挤的火车站里。那日拉萨罕见的落下大雨,似是在提前昭示结局,预定的一场凋零。他在雨中的车站等她,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
      他与她经由网络认识,彼时他身处新加坡,刚刚辞掉生平第一份工作。身心陷入茫然且无解的状态,不能抽身。或是因为疲倦,或在寻找另一种逃离的途径,他选择给自己一场旅行。在国内的旅游网站上,他看到她贴出的寻人启示。寻找一同去西藏的人。他记下了她的联络方式,知晓这是即将与自己共同上路的人。这种具有宿命意义般的洞察力,来的迅疾,让他措手不及。她留下一个雅虎的邮箱作为联系方式。八月的夜晚,他尝试给她写信。只短短的一句话,我即将出发去西藏,如果愿意,可一同前往。
      信件发出后十分钟,他收到她的回复。她只是在计划中,并未真正的提上行程。
      两人开始交谈,邮件变成介质,串联彼此。我叫JAMES,男,二十二岁,美籍华人。二十号搭乘航班抵达上海。二十二日出发西藏。如此简单而又无可挑剔的自我介绍。思索良久,她才向他介绍起自己。心里觉得十分尴尬,觉得在做一道考题,感觉束缚。
      使用聊天工具,除却工作需要,很少与人聊天。偶尔有陌生人主动发来讯息,几句交谈,别人便觉得她难以理喻,莫名其妙。常常被别人询问是否精神状况欠佳,或者索性得到神经病的称呼。
      与JAMES使用聊天工具交谈,她几度觉得他是熟识己久的人。他是唯一一个从交谈伊始,态度与语气都貌似一致的人。她因此心怀感激,觉得这是特别的男子。
      回国的日子临近,JAMES一直询问她的行程,她始终无法给出准确的答复。她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需要一场独自的旅行。倘若真的需要一个同伴,他必须是坚决且有毅力的男子。
      在她的行程里,路途遥远并且艰险,她不认为从国外归来的他可以脚步坚定。同时她亦在估测自己的能力,能否可走完全程,尚是未知。
      毅力驱使她前往,而她不知道这毅力可以持续多久。纵然她给自己的单独行程里,抱有埋葬其中的决心。
      她知道自己从不惧怕死亡,因死亡何其高贵。她欣赏它,不抗拒它,但亦不主动走近它。
      她仍旧能收到别人询问进藏事宜的邮件,一封一封,如同那些想要前往的落寂灵魂,从四面八方赶来,然后集合在同一个地点。也如同即将而来的路途,她知道自己会在路途中遇见很多人。彼此不知晓对方的姓名,年龄,生活背景。但可以与他们任何一个人微笑或拥抱,只因为心里所要抵达的是同一个地方。
      她认真的读这些邮件,或简短,或冗长,想在其中分辨出能与之同行的人。但是那封信,或那个人,一直杳无音讯。
      她喜欢收藏信件,现实中的物什,以及网络上的邮件。在江苏老家,自己的房间里,她拥有一个大大的木制盒子,里面盛有她少女时期所有珍贵稀薄的回忆。她在初中的时候迷上这一古老而又传统的方式。纸张是载体,衔接一个个来自不同地方,拥有不同灵魂的人。她给陌生人写信,也常常收到别人的来信。每一封信都折叠整齐,悉心藏起。
      高中的时候,她开始接触网络,尝试给别人写邮件。彼时她是青春且饱满如花蕾的透亮少女,对人事心怀向往,期许每一个不期而至的相遇。希望拥有很多朋友,也能与很多人分享心事。
      而这些只属于她的曾经,如今己难以追溯。她再不能回到彼时盲目相信的年纪。
      开始学会隐藏自己。文字表现悲喜,她只给自己写字,再不写信给别人。键盘取代纸笔,也取代掉她大多数时候的真实感觉。旧时的朋友慢慢怀疑她的真诚,渐行渐远。只固定的一个人一直与她联系。
      她把他的邮件复制到文档,打印,然后叠起珍藏。唯一与她写信的男子,他叫L,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问起。
      她再次阅读这些询问进藏事宜的邮件,良久,终于决定删除它们。经由文字升腾出的表象里,她没有找到可以同行的人,感觉失落。
      “L,此时心里怅然。进藏的计划仍然未果,我没有找到可以同行的人。”
      “L,今早给自己煮了红豆粥,心情愉悦”
      “L,我在听JOSHUA RADIN,感觉到安静。”
      她在给L写信,一如既往的凌乱。
      (3)
      她瞥见他手里被高高举起的姓名,向他走去。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这走向他的短暂路途,竟也像极了千山万水的跋涉。她似是看见即将与自己共渡生命之河的男子。此时的他正站在对岸,掌心里有她的姓名。
      她朝他走去。她走到他的身边,她抬头看他。她又走过他,她回头。
      男子的浑然不觉让她清醒,她重又转身,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向他伸出了手,你好,我是靖。
      眼前的男子微微一怔,继而伸出手,你好,我是JAMES。
      她着一件青白相间的男式格子衬衫,略微发白的牛仔,肩上背着与她的身形极不相符的庞大背囊。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脸上因为长时间没有得到休息而显得十分疲倦。这是她给JAMES留下的第一印象。
      因正值旅游旺季,他替她在拉萨车站的小旅馆提前订到一间空房,领她前往。乳白色的墙壁己经斑驳,木制的迂回走廊,走上去吱哑作响。房间狭小而又逼仄,除了一张大床再无其他物什。客房并不好预订,我临时得知你要到来,所以只能就近预订了这个房间。他环顾四周,在这之前,他通过电话订下了这个房间,并未来切身看过。JAMES尝试向她解释。这足够好了,她笑着对他说。
      和城市里的大多数单身女子一样,她早年离家,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尝试了解,而后离开。景遇并不富足,所以一直随遇而安。对日常生活中的各项所需都不苛求。有可以休息与写字的地方,即可以被她称作归宿,或者家。
      她在拉萨停留,只为了见他一面。
      心里有花火的女子,凭借心里的微光无法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那个人爱她,并且是存在的。她一直相信。但是她不知道他是谁。她想让自己最终确认,或索性不再期待。于是她来了。
      或许很多人的心里都有这样温暖透亮的人存在,他或她,一直居住在心里,是心里的光。微弱,却可以让自己感觉温暖。很多时候,我因为这点微光,感觉安稳。他,或者她,是我一直梦见的人。与我并肩而行,不离不弃的人。我不知道他们的样子,但肯定他是存在的。
      他与JAMES约定在拉萨火车站见面。因为从他人手中购得了转让的车票,她的行程促然提前。火车行驶的时候,窗外漫漫风景而过,她觉得自己正在奔赴光怪陆离的梦境,一场盛大的约定。
      在网上她曾给JAMES发过自己的照片。熟稔些的时候,她曾戏言有相亲的感觉。JAMES在彼时的回答是,若可以,你可以当作这是相亲。JAMES在她的心里是宽容且有条理的男子。她在车上开始想像他的脸,肥胖,瘦削,或者冷峻,和蔼。或者全部都不是,他自有自己的模样,不类同于任何人。
      她不知道与他的约定可以持续多久。一分钟,三十秒,或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很短,或者很长。她凭感觉分辨他人,可不可以相处,往往在第一眼就能认定。因而里也有忐忑。怕即将到来的男子只是网络生成的幻觉,与现实出入太大。
      索性她看到他,有一时恍惚,竟觉得这是命定的男子。心中喜悦,但不动声色。
      因他较早就抵达了达萨,对于拉萨的环境己有所熟悉。第二天,他带她去拉萨的旧货市场。一路鲜少交流。虽是如此,但相处得并不尴尬,两个人看上去都心情不错。
      在一家售卖旧式衣物的小店里,她得到一件粉白绸缎的吉服,神情雀跃。
      从在网络上结识以来,JAMES从不觉得她是容易相处的女子。在火车站一面别过,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不交谈的时候,她的神色清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而在彼时,她拿起吉服的欢喜表情让他知道,这亦是一个极容易快乐起来的女子。
      JAMES喜欢植物,晚归的时候己怀抱了满把的植卉。她替他持一把蓝色的鸢尾,在拉萨看见这种植物让她感觉惊奇。
      走出旧货市场,JAMES叫了一辆出租车,她把满把的鸢尾放在出租车上,关上车门,与他告别。
      JAMES没有留她在身边,一起进餐或回家。他让出租车停靠在路的另一旁,透过暗色的车窗,他看见她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途回去,背着印有花纹的背包。他觉得她十分落寞。
      回到租住的房间,JAMES开始整理白天所购得的植卉。把它们一一摆置,房间当即被笼上充沛的新鲜味道。那把蓝色的鸢尾被他隔置在白色的搪瓷花瓶中,放在他的床头。
      点亮床头的台灯,拿出搁置在桌上的书籍开始阅读。是《圣经》。
      背负《圣经》跋涉的男子,一直相信信仰的力量,可以支撑自己走出新天新地。
      他在国外被工作所累,身处异乡又让他感觉疲惫。结束掉工作、感情、以及人际关系之后,孑然一身。他想背上行囊回家看看。
      回到国内,即搭乘火车赶往拉萨。心里对它向往己久。他太需要看到澄净。碧水蓝天,纯真的眼睛。朴素的人情生活。
      他在拉萨的近郊租住了一套藏民的房屋,悉心布置下来,倒也有几分家的感觉。他打算在拉萨居住一段时间。
      靖回到旅馆时己经临近夜里十点钟,廉价旅馆的迂回走廊里没有开灯,可能是邻住的人洗过澡后将水洒在了木制楼梯上,她一个不小心滑倒在地。黑暗中她忽然感觉寒冷。
      (4)
      翌日,JAMES来到她的住处。一开门即看到了她手臂和膝盖上的淤青。他没有问她,她也没有开口谈及。
      她给他端来泡好的瓜片。这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茶叶。
      傍晚,两人一起到附近的餐厅吃饭。她换上一件粉白的刺绣上衣,着浅色牛仔。头发仍旧披散着没有扎起,仍旧没有化妆。
      在餐厅坐定后,JAMES玩笑着问她是否喝酒。她肯定的点了点头,让他稍有错愕。两人开始喝酒,他看出来她的酒量相当大。他不知道,她曾是长时间依靠酒精支撑生命的人。
      和大多数喝过酒后的人一样,她开始频繁的说话。断续的言语,他无法理清。因对她的背景毫不知情,所以无从猜度她的生活。继而她开始哭泣,喝酒的速度变得惊人。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开始呕吐。他不知如何安慰,想上前阻止,却被她拒绝。
      他起身到吧台,想取一杯浓茶,灌她喝下。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她己经不知所踪。慌忙出门找寻,附近找遍也没有看到她的踪影。拨通旅馆的电话,得知她仍未归去。她没有手机,无法联络到她。
      他在那瞬间,忽然觉得难过,觉得这个女子很可能就此消失,再无音讯。
      搭车沿着旅馆的来路找寻,来来回回三次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惆然若失间,他回到她消失的餐厅。在餐厅门口,他远远的看到她坐在桌子前,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神色麻木。他知道她己经失掉了知觉。
      JAMES推开门走近她,我们回家吧,他轻声的说。她微微一怔,短暂的理智迅速占据上风。她回过头看他,想要辨认眼前的男子,眼含热泪。
      我是JAMES,他轻声的说。继而把她抱在怀里,走出了餐厅。
      在计程车上,他一直听她断续的言话。开车的司机是一名大约四十多岁的男人,频频回头观察两人。他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会安慰醉酒的人,劝其停止言语,或让其休息。他一直在听她说话。并且对她某些晦涩的表述表示赞同。
      这是他和她之间唯一一次正式的交谈。倾听与诉说之间,清醒与茫然之间。她在说话,他在倾听。如此美好,世间岂有比这更幸福的相处吗?
      他把她带回租住的套房里,找来干净的T恤毛巾,又叫来房东的女儿替她换洗。安顿好她的睡眠,他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搭车到她暂住的旅馆,用从她身上得到的钥匙打开了她的房门。收拾她的行李时候,他看到了她床头的《圣经》。
      心中有信仰的人,她的内心必定光明。
      他到服务台替她退了房。
      (5)
      第二天他回到家中,靖仍在沉睡。他坐在旁边打量眼前的女子。他注意到她有一颗泪痣。她的头发很长,漆黑如同夜晚。
      这是他生活之外的女子。不同于他所遇见过的任何一个。他想伸手撩起她额前的长发,想亲吻她。但却看到她手腕上寂静的伤疤。
      他不了解她的过去,亦不想去了解。若可以与之共度现世安稳,看人间月圆花好,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他在那时真的这样想。
      靖在黄昏十分醒来,发现身处陌生的居室。以为自己回到了家中,惊讶起身才记起自己身在拉萨。打量所处的房间,宽敞并且干净,茶几上放有植卉,书桌上有主人的电脑和书本。
      她注意到搁置在床头的大把鸢尾,知道这是JAMES的住所。
      起身走到窗前,拉开蓝色的厚布窗帘,夕阳西沉,硕大的落日壮丽而又惊心。她看它徐徐落下。
      JAMES站在楼下,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她穿着他的宽大衬衣,看上去熟悉,却又无限遥远。
      他搭车到市区买食物,打算在晚餐时告诉她,或可以让她与自己同住。
      靖独坐在JAMES的房间。发现男子搁置在床头上的《圣经》。她仿佛看见了他心里的皎洁月光,看见他的寂寞行走。如此洁净的人。
      她感知了这个约定的盛大,确认这或是命定的男子。但同时亦知道它即将结束。
      某个电光石火间,她恍然看见,在醉酒之后的餐厅里,他站在她的背后对她说,我们回家吧。她疑心这是错觉,赶走了它。
      在客厅的沙发旁,她发现了自己的行李。她也因此知晓了他的答案。只是她要离开,她还没有准备好去爱一个人。
      JAMES从市区赶回。推开房门,看见了她的离开。没有感谢,没有告别。他没有去找她。
      (6)
      L,我离开拉萨,确认了那个男子。我应当感觉幸福。
      L,我在南京,这里日光清朗,让人舒适。
      L,邻居搬来一位女孩,她十分漂亮。
      L,今晨在花鸟市场购得一尾七彩,它很好看。
      L,我在书店,读安妮的书一直能让我清醒。
      离开拉萨两个月后,她又开始给L写信。
      那天回到家中,打开邮箱收到了L的回信。
      他说,靖,我等你千年,找了你那么久。即使可以作为旧友,与你执手倾谈,当是如何幸福。
      L给她留下地址,约定周四的傍晚与之谋面。在1912,当地有名的酒吧。
      那晚南京突临大雨,靖不知为何想到了在拉萨与JAMES相见时的光景。抵达1912,找到L给位置,L还没有到,她坐下来等他。
      十分钟后,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靖,你等的人早就来了。靖抬头,看见JAMES的脸。稍稍错愕,而后终于微笑。
      JAMES替她擦掉眼泪,她忽然用力抱住他。JAMES,我亦何尝不是等你千年。而今重又回到你的身边,不管宿命于否,我心所向于你,绝不离弃。
      JAMES点头。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女子落下眼泪。他俯身亲吻她。
      想世间幸福,也莫不过如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再见,j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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