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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往事如烟 ...

  •   往事如烟
      (1)
      凌晨三点钟,她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灯火冥灭,有微弱的声响传来。租住的房间处于近郊,她知道到了商贩出摊的时间。索性支起身子,不再打算入睡。
      40瓦的灯泡,灰黄的光线,房间立即被笼罩在一层古旧的光晕中。像一部斑驳的历史,她伫立其中,却不能触摸。于是,只能做为之外的存在,以无法往复的心情,看见过往在眼前如胶片一般,缓慢的一一被温习。

      十四岁那一年,她只身前往香港,投奔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手里拿着母亲生前打理的行李,在人流川息的香港机场焦急的等待。他来机场接她,因为之前并未见过,在机场找她时费了一番周折,他向她解释迟到的原因并向她道歉。简,她愣在原地尝试叫他的名子,迟疑着不敢确定。他转过头,冲她微笑,是的,我是李亦简。
      李亦简,知名歌手。

      属于她和他的第一个交谈,她叫他简。

      他把她带到他居住的寓所,为她准备的房间早已收拾好。淡紫色的窗帘,上面缀有细碎的花卉图案。房间的墙壁也是淡淡的粉紫,天花板上有淡蓝的月牙和星形吊灯。床单和枕头是浅蓝色的,上面还摆放了两个粉白的娃娃。掀开隔在房间中的淡紫布帘,她看到他为她准备的书房。暖白色的书架、电脑和书桌。她走到书架前,上面是为她准备好的书,大部分她都己经看过,包括母亲生前写的。对于这个投奔而来的少女,简的安排细致并且宠溺。
      他帮她放置行李,除了少量的衣服,她带来的几乎全部都是书本,卡夫卡、张爱玲、严歌苓等等。她看的书,远远超过了她现有的年纪。
      正在动作的手忽然停止,他的目光被行李里的一张照片吸引,照片上是林涵久违的脸,还是十几岁少女的模样,照片拍摄的年代应该是林涵初上大学的时候。与后来他所见到的她大相径庭,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她己经成长为坚定并且隐忍的女子,神情淡然而又凛冽。
      犹豫半晌,他转身对正在整理书本的靖说,靖,这张照片可以送给我吗?靖回头,看到简手中母亲的照片,思索片刻终于点头。
      她转学到了一所女子高中,每日早出晚归都由司机接送。他工作缠身,常常一连好几个星期都身处异地。他能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尽管如此,他与她之间的相处并不生分。
      15岁,初潮来临的那个夜晚,她躲在卫生间里不敢出来。任凭家里的菲佣在外面敲门呼喊都无济于事。佣人打电话给简的时候,简正在参加访问。听到靖的情况,不顾电视台和公司的反对便匆忙的结束了工作。归来时己经凌晨三点钟,他在外面叫靖的名子,靖却始终不肯开门。情急之下他只好找来家里的修理工具砸开了门锁,在卫生间狭小的空间里,女孩站在他的面前,白色的棉纱裙子己经被血染得殷红一片。不要害怕,他走上去把她抱在怀里。这很正常,不要害怕。
      15岁,得到第一个异性的拥抱,来自于舅舅这个角色。
      简吩咐佣人给她买来卫生棉,年轻的女菲佣拿着卫生棉给她换洗的时候,第一次跟她讲述女性这一正常的生理现象。那些,母亲从未对她提起过。
      幼年的时候,她跟着母亲有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常常从此地辗转至彼地,日子过的很是艰难。尽管如此,母亲却一直把她看得珍重,成长的年月里,母亲给予的关怀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比拟的。
      简吩咐佣人为她煮来糖水,叮嘱她好好休息,暂时忌碰生冷的东西。她恍惚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忽然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亲属角色。有一个瞬间,她把他看成了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不是舅舅,不是父亲。是心里能给她全部温暖,厚重安全感的男子。是想与之共度一生,携手相伴的男子。
      我想妈妈了,她轻声的对他说。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提及母亲林涵。对于林涵的离开,简并不知情。她一直叫简舅舅,只知道他是母亲临终前唯一相信的人。母亲向这个最为相信的人,托付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却要求靖对他隐瞒自己的死讯。她不知道母亲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做出这样的决定,却还是照做了。
      我想妈妈了,她又重复。简愣愣的看着她,竟一时语塞。
      母亲是一名作家,因常年作息颠倒,身体一直不好。她离世前的一个月,从医院搬回家中,靖一直在旁悉心照料。而今她才发现,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十几年时间里,她一直是以女童的身份出现在母亲的生活中。以一个女童的身份成为母亲的女儿,成为母亲流离路途中的牵累,成为母亲悉心照料的对象,亦以一个女童的身份成为了母亲孤立生活中的唯一依靠。她一直觉得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并不止于母女,她们是各自生活中唯一相信的温暖存在。母亲弥留之际,她又以女童的身份答应母亲帮她保守离世的秘密。
      一直都只是一个女童,稚气坚定的存在。包括只身来到香港,与简将近一年的相处。
      人生开启了新的蜕变,她步入了新的生理领域,不再是女童而是一个女孩。而这些,母亲不能看到也无法看到。那些与母亲相处的长远时光将被永远搁置在记忆的路途上,上面标有女童的标签。母亲所走过的她的年年月月,与时间所走过的母亲与她的年年月,将恒久的被涂抹在历史的墙上。那是她与母亲之间的历史。之后,她将以一个女孩的姿态生活在时间所界定的尘嚣里,面对世事变故与人情冷暖。不再有母亲的存在与陪伴。
      想念母亲和那些与她在一起的时光,所以的一去不复返。她掀开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藏在里面,简仍然愣在原地,因为林涵未曾给他任何解释,只告知靖将与他一同生活。缘于年少时的彼此信任,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而现在,他看见靖在被子里不停的抽噎,却无能为力。
      高中毕业,她考取了北京的大学,拿到通知书那一天,他带她出去庆祝。离开的时候,他去总台结帐,钱包不小心掉在地上,她帮忙去捡,却忽然看到了母亲的照片,被简放在钱包的夹层里。
      两人之间的关系开始了微妙的疏离,因靖发现,她不能与他像从前那样自如的相处。虽然两人之间未曾发生任何冲突。简对她的照顾一如从前,为了方便她的学习,他甚至在北京购置了房产。并把自己的事业重心转移到了内地。
      去往香港之后,母亲的墓地她一直未去拜祭。如今3年己过,她迫切的想要去母亲安葬的陵园看望。她向简谎称与同学有约,才刚下飞机便与简在机场分开,独自前往。
      母亲墓碑上的照片是她大学时的学生照,黑白的,素雅并且干净。她那日在母亲的陵位前呆了很长时间,许久未见,母亲错过了她太多,她要一一告知。最后终于靠在母亲的墓前沉沉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时,月华初开,夜色如洗。她抬头看了看母亲的墓碑,上面的照片竟还能看得清晰。拿出手机,已经9点钟,她慌忙起身跟母亲告别,急匆匆的要往家赶。可一转身,她便看到了不远处的简,早己泪流满面。
      (2)
      父亲常年奔波于生意,除了给家里足够的生计所需,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对家庭付出感情。6岁那一年,母亲终于无法忍受,只留下一纸离婚协议和年幼的简,便与另一个男人去了国外。
      母亲离开之后,父亲终于学会付诸感情。简读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决定辞职,为了有更多时间与简相处,他在寓所附近盘下一间商铺开始了自己的事业。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家中景遇倒也富足。由于为人耿直并精于打理,父亲的事业很快便有了很大起色。
      简九岁的那一年,某天放学回家,看见了父亲第一次带回的陌生女子。她就是林涵的母亲,简叫她林姨。之后的很多个日子里,简回到家中总能看到林姨与父亲一起。
      在父亲的婚礼上他见到了林涵,父亲告诉她,这是他的姐姐。简一直记得她那日着的是一件白色的全身工字裙,紫色方领及紫色腰带,左襟前别有女子中学的校徽。我叫林涵,16岁,现在读高二,你呢?她在他的面前,笑着问。
      我叫李亦简,11岁,五年级。
      他遗传了父亲寡言的性格,生性淡泊,小小年纪便喜欢独处。可自从她来了之后,他却能对她知无不言,生活与学习上的各种问题都愿意与林涵分享。
      她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变成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家人。她进入了他的生活,似乎与长辈的结合无关,更像是一场宿命。
      林涵读大学的时候,每月只能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给简带回很多礼物,其中最常见的便是卡带。年幼的简一直对音乐情有独钟,林涵为他带回的卡带,放在录音机里一听便是一整天。那是他最初接触流行音乐的时间,由林涵为她开启。
      大一下学期的时候,林涵很少回家。他便开始给她写信,他告诉她,他己经学会了自己节约零用去音像店买卡带。他喜欢粤语歌,迷恋王杰,亦开始尝试着自己创作。对于各类别音乐的见解,总是通过写信的方式告诉林涵,不对身边的人提及。
      信寄出后便期待着回信,父亲与林姨从未擅自拆过简的信件,也未阻止过两人的书信交往。他们对两个孩子都保有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初三那一年,他在林涵的信件中得知了林涵的爱情。林涵的信有六页纸那么多,酸甜与苦涩尽在其中。他把它们收在心里,仔细保管。他给她回信,不再对她的生活予以置评,开始只说自己的生活。他知道语言上的安慰始终捉襟见肘,如果词不达意还会造成尴尬的可能。他选择了沉默。
      林涵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与其他信相比并无特别,她依旧在说自己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她的学习和爱情。他给她回信。两个星期也未收到林涵的回复。他怀疑是邮局投递出错,再写再寄,可是一连好几个月过去,他仍旧没有收到林涵的回信。春节时林涵又以学业为由,没有回家过年。父亲几次要求去北京看望她,都被她拒绝。她答应每隔一周便打电话向家里报备平安,却未曾与简有过任何交谈。

      学校举行运动会,他向学校请假,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他要去找她。
      按着信件上的地址,费了好一番周折,他才找到林涵的学校,却又被门卫拦在了门外。有同学注意到他,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他慌忙告知对方自己的来意。同学答应帮他到校内寻找,半个多小时后,他得知林涵早己休学。
      手里拿着同学给的地址,搭上公车,他要去林涵在北京居住的地方。
      公车抵达的地方是市郊,他沿着干净的青沥路走在两排的公寓楼之间,按着纸条上的地址一幢幢的寻找。简!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循声望去便看到林涵正站在一幢公寓的院落里,手里拿着花洒对他微笑。他向她跑去,透过铁门他看到她站在院落的花棚里,气色很好。心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从花棚中出来给他开门,你怎么来了,轻声的责备他,语气里又满是感动。他嘻笑着不去理会,等到铁门打开,他发现了林涵隆起的肚子。
      (3)
      回到家己接近十点,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
      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才能解释自己的隐瞒。简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靖并不知道母亲要隐瞒他的原因,只是隐隐的觉得,这个男子,他与母亲的关系绝对不止亲情那样简单。
      车子缓缓驶进寓所,在停车场停下,靖刚要下车,却听到简的声音传了过来。靖,陪我坐一会儿吧。她转过头看着他,知道现在在她面前的,不再是那个被无数光环围绕的艺人李亦简,亦不再是舅舅这个突然的长辈角色。现在的他,和初失去母亲时的她一样。她明白他的无助。那是失去挚爱的无能为力,那种悲伤源自于时间空间上的无限遥远,从此以后他与她再不能有任何交集。
      她已经消失。她与他之间的情节,终于被投递到了记忆昏暗虚无的角落。她走成了他的过往,依旧有潋滟的光亮,却再也无法往复。

      简,不要难过,好吗?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靖,她叫他简,以一个相等的身份和称呼,而不是舅舅。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简,她又开口,我们都爱她。
      (4)
      在客厅木制的凉椅上,林涵坐在他的旁边,侧着头看他喝下两大杯的水。你一定累坏了吧,她心疼的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他放下水杯,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之前在火车上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
      林涵上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她看着他,神色坚定的说,简,我很好。他不作答,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当她突兀的站在自己的十一岁,出现他的面前时,她便站成了他唯一的相信。在他的心里,她所能替代的,是他全部未曾表露的感情,是友情,是亲情,亦是爱情。
      良久,他猝然的别过脸去,挣脱开她的手。他还是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无法将这个挺着大肚子满脸惊诧的女子相认成自己所爱的人。他不敢回头,只得用力的闭上眼睛,脸上布满了泪水。林涵坐在他的身旁,不再言语。
      少顷,简终于开口。对不起,我走错门了。他转过头去,眼晴里满是疑惑和不解。林涵一个措手不及,他突然起身向大外门跑去。林涵慌忙伸手想要阻拦,他却己经跑出了院子。
      他一直跑一直跑,任凭林涵如何呼喊都不肯回头。只是一直跑,直到听不到她的声音,直到用尽了全部力气,直到疲惫不堪的瘫倒在郊外的草地上。
      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了。他终于听到自己清醒的声音传来,那是林涵,和以前一样的林涵。
      林涵彻夜未眠,心里的担心几欲膨胀。正踌躇着要不要报警,忽然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放下电话,出去开门。门一打开,她便看到了满身露水的简在冲她笑着。赶紧伸手拉他进门,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抱在了怀里。姐姐,对不起。他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声音里满是疲惫。
      这是她与他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叫她姐姐。他一直叫她林涵,直呼其名的来证明两人之间特殊的感情。姐姐,对不起。她又听到他的声音,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梦,想要挣脱却被简抱得更紧了。姐姐,姐姐。他不停的叫她。

      在返家的火车上,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想起初见她时的光景,恍惚己过了3年。他把盖在身上的衣服向上提了提,蒙住了一整张脸。他终于可以肆意的哭出声来。
      两个月之后的暑假,他再次北上。对于林涵的怀孕,他按照与林涵的约定,未对家中提及半字。
      这一次,他是要去帮她,这依然是他与她之间的约定。
      他用林涵上次给的钥匙打开了寓所的门,叫了几声没有人应。自从上次之后,他一直称呼她为姐姐。姐姐,他又叫了几声,依然没有人应。再用钥匙打开客厅的木门,他看到了林涵放在茶几上的字条和信封。
      赶到医院的时候,林涵刚刚被推进产房。他不能进去,只得站在门外焦急的等待。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后,他听到有人在喊:“林涵的亲属呢,林涵的亲属!”他赶紧应声,护士把她领进产房,隔着厚重的布帘他听到了她的喘息声。“林涵的亲属!”又有人在叫。“哦,我是,我是。”他慌忙应答。护士满脸狐疑的看着他,“你是她家人?”“是的,我是她弟弟。”护士又打量了他一番,没再问下去,转而把一个用棉毯包裹的婴孩送到了他的手里。“是个女孩,算你的外甥女呢,好好看看。”
      初临尘世未沾染任何喧嚣的命体,被他抱在了怀中。他百感交集,看着她在自己的怀里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忽然之间就泪如雨下。
      靖不知道,在她初临尘世的时候,她是被抱在简的怀里。彼时他才14岁,那是她所得到的他唯一一个拥抱。虽然她对此并无记忆。
      林涵被推出产房时面色苍白,脸上全是黏湿的汗水,己经昏睡过去。他帮着护工替林涵整理床铺,打热水,帮她擦洗,然后和护工一起把她送上病床。像一个成熟男子一般打理着她的住院琐事。

      就这样跳过了冗长的成长过程,在14岁那一年的暑假,他照顾刚刚生产的女子和新生的婴儿。过早的拥有了属于成人的担当。

      (5)
      林涵带着靖返回家中时己至深夜,林姨起身开门,看到瘦弱的女儿怀抱襁褓之中的靖,没有多问什么便把她们引进了卧室。帮她们整理好床铺,打来热水,然后仔细叮嘱她要好好休息,没有一句责怪。
      第二天上午,靖仍在沉睡,林涵下床来到母亲的卧室前。轻轻的敲了敲门,门立刻被打开,父亲、母亲还有简三个人都在,他们在等她。
      妈妈、叔叔对不起。她走进去首先开口,你们什么都不要问,好吗?我很好,真的。她想接着说下去,却看到了林姨脸上的泪水。走上前,在林姨面前轻轻跪下。她接着说,我要带靖离开,我们会住在北京。我会过得很好的。妈妈,你相信我。
      她拉起母亲的手,把脸埋进母亲的掌心,不再言语。林姨心疼的看着她,早就难过的说不出话。简与父亲站在一旁,保持着相同的沉默。
      良久,林姨终于开口,我们都相信亦尊重你,你若觉得妥当,就去吧。说完将跪着的女儿扶起,手心里一片潮湿。
      她把林涵紧紧的抱在怀里,母女之间都知道,林涵这样的情况在政策尚不开放的小镇里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这很有可能是两人之间最后一个拥抱。泪水几乎打湿了林涵的衣领,林姨才将林涵放开。林涵走到父亲面前,拉起父亲的手,叔叔,谢谢你珍惜我的妈妈。父亲把她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小涵,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值得别人珍惜的女子。以后若遇到困难,或者想家了,就回来,知道吗?
      没有与简告别。正午时分,林涵离开了家。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了林涵放在书桌上的信。没有道谢亦没有歉疚,她只给他留了一个地址,同时嘱咐不要去找她。如果我想你了,我会来找你。林涵在信里这样说,他拿着短短几句话的信,知道这依然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她对他唯一的交代。
      高二时他开始住校,那天放学回到宿舍,看到同室男生买回的锄兰,他忽然想起在北京的时候,林涵的院落里就有相同的花。对于她的想念,就这样被触及开来。
      他又开始给她写信了。在去往邮局的路上,与她的过往被渐第回忆。其实并没有很长时间,他对自己说。和漫长的人生相比,它是那样微小的情节。信件落入邮筒的刹那,他才发现她在自己心中的模样,依然停留在她16岁初来时的光景。彼时,她的印象就已如镌刻一般烙在了他的心里。她依然是他最为相信的人,他依然可以对她言无不尽。
      林涵很快写了回信,她依然只说自己的发生。与旧日一样,未曾改变。
      高二下学期,他参加新秀歌唱比赛获得了冠军,很快便得到香港唱片公司的合约。他写信告诉她,全家即将迁往香港,问她是否回来探望。并说香港的环境比内地开放,希望她可以一同前往。同时,他还第一次对她使用了感谢的词语,因为是她为他带回第一盒卡带,他是因此才开始接触到流行音乐。
      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语文拓展训练的习本上。作者林涵,下面附着一段她的简介:“林涵,1971年出生于江苏徐州,现居于北京,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有《唐卡的幻想》……”他才知道那个经常被同学提及的女作家林涵竟然就是她。他继续给她写信,只是不再提及自己的工作。他懂得了她的谦逊。
      以文字为介质,他开常关注她的作品。相样,通过报章杂志,她也能了解他的。这是在给对方的信件中从未提及到的。两个人默默的关心着彼此,用这种私秘的方式。都不能从中得到任何慰藉,却被一直坚持。
      1999年9月,父亲病危,林涵从内地赶往香港探望,但还是错过了与父亲的告别。那日,她和母亲、简一起为父亲守夜。她坐在母亲旁边,把母亲拥在怀里不停安慰。简坐在一旁,整夜沉默。凌晨十分,林涵起身找来毛毯给简盖上,才发现沙发的一侧己经湿成一片。24岁的他,对于感情的处理还是如年少时一般,隐忍而又脆弱。
      母亲拒绝了与林涵一起离开的要求,选择留在香港照顾简,父亲唯一的儿子。

      简开车送林涵去机场,黄昏的机场大厅里,她挥手向他告别。没有任何言语,一路沉默。他与她之间从来没有一次正式的告别。
      在安检处,他忽然上前,从背后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林涵,他叫她。她来不及反应。林涵,他又叫她,重新舍弃了姐姐这个称谓。林涵,我爱你,我爱你。她听出了他话语间的无能为力,感觉到了他温热的眼泪,只是她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终于,简慢慢的松开了手,她站在原地不敢回头。慢慢的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感觉到他是真的离开,她才迈开步子朝登机口走去。
      (6)
      靖在半夜醒来,发现了楼下客厅的灯火通明。站在二楼的走廊往下看,她看到坐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的简。他的周围满是凌乱的信件。
      从房间里拿出一床棉被下楼,小心翼翼的给简盖上。她开始收拾那些信件,邮戳上的日期显示它们来自很久远的年代。一封封看过去,却惊觉信封上的笔迹是那样的熟悉,那正是母亲的笔迹。
      她拿起信封逐一看去,最早的日期是1988年,最近的日期2003年,母亲去世的那一年。
      不理会正值深夜,靖回到了与母亲之前居住的寓所。在母亲的书房里,她发现了简写给母亲的书信。
      把它们从木盒子里拿出,她要把它们带回与简的家。深爱的两个人,彼此之间的信任与依赖,就只剩下这些信件了。

      他从沉睡中醒来,打开与花园之间相隔的落地窗帘,他又看见她了,在日光朗朗的下午。天空是一望无际深远的蓝,漂浮着大朵大朵的云。院子里的花卉一片姹紫嫣红,连疏于打理的灌木也是一派欣欣向荣。她站在花园的中间,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正午,她拿着花洒在花棚里叫他的名子。现在,她对他说,简,来,跟我来。
      林涵,你要带我去哪?他问她。她不做声,忽然转身,只往前走。他赶紧跟上她,林涵,前面没有路了,大门在这边。林涵,林涵,他叫她。她一直不应声,他只有亦步亦趋的跟着她。我会跟着你的,不会再离开你。他大声的朝她喊,她依然不回头。
      她带他来到了简幼年时生长的地方,在曾居住过的寓所前,他看见了自己的年少。被母亲锁在房间里少年,吵闹与哭泣都无济于事时,终于学会了沉默。
      其实人生不过如此,最后全部化成虚无。她在前面领着他,开始跟他说话。然后又走到了初见林姨的那一天,他回到家中看到陌生的女子坐在父亲的身边,他礼貌的与之称呼,脸上淡漠的没有任何表情。有太多际遇我们无法估测,可是不管遇见谁,人终是要独自上路,她对他说。两个人又回到了初遇见的那一天,他又看见了她的白色工字裙。林涵,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变。他轻声的说。
      我想和你一起,就必须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林涵忽然停下,指了指周围的环境。他才意识到她己把他领到了不知名的荒芜山林。简,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
      他愣在原地,不敢确定是否身在梦境之中。林涵,这是哪里?
      简,这些,我们都记得。
      于是四周萧索的环境迅速被置换,无数的画面从天际边纷至沓来。像是置身黑白的万花筒,他被与她之间的过往包围,看见自己经由她得到第一盒卡带、他给她写信、他独自一人北上寻她、他不停的奔跑,她在后面大声的叫他、他在疾行的火车上失声痛哭、他去医院照顾她……在机场的大厅里他拥抱她……
      他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缥缈而来。她说,我与你之间的际遇,经历如此之多,最后也只是各奔东西。尘世繁杂,我不能与你一起。可是倘若你愿意,我们可以居于此地,没有别离。
      简,你是否愿意跟我来。她向他伸出了手。他茫然的站在原地,现实与梦境混淆,他无法分清。半晌,他终于怔怔的伸出手。可是她却像蝴蝶一般,还未触及,影像就在他的面前倏忽飞走。
      林涵,林涵,他叫她的名子,上前去寻她。
      从丘陵而下,他看见了不远处的密林。弯曲迂回的林间,残存着燃烧枯草所致的一小堆一小堆灰烬。风从右边吹过来,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静寂的密林发出沙沙的回响,本就寂寥的环境显得更加的萧瑟。林涵,你在哪儿?
      他往密林深处走去,荆棘满布,慢慢的举步维艰。
      (7)
      他在疼痛中,看见了她给他的梦境,她终于要带他离开了。
      她说,我想和你一起,就必须逃到没有人烟的地方。

      2008年9月2日,香港歌手李亦简在家中自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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