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九四

5、黎平粤的请求

　　凌玉直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谈论了些什么，只隐约听见“扔了”“疯子”“不回去”这些词。

　　在围着窄小的客厅绕了第三十五圈以后，黎可板着一张脸推门而出。

　　凌玉直赶紧迎了上去。

　　“你爸爸怎么样了？”

　　黎可僵硬地抬起头回道：“他身体不舒服在休息，我去叫医生。”

　　凌玉直道：“我去吧！”

　　黎可摇摇头道：“你就没出过几次门，哪里认得路？还是我去吧。”

　　此时黄昏，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缝里透出的余晖拉长了黎可瘦小的身影，折射在房间另一面的门板上，凌玉直有些恍惚，他好像在黎可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似乎有一种名叫“成长”的种子破土而出，撞击着黎可疲惫的身体。

　　人间界的医生医术有限，帮黎平粤用木板裹住了胳膊和胸口，又开了几瓶消炎药和止痛药，便推着黎可送的五笼子活野味就走了。

　　凌玉直还怕黎可会因为父亲受伤担心的睡不着觉，结果天一黑她就钻进了自己另一边的小房间里。

　　床给了受伤的黎平粤，黎可又是个小女生，凌玉直当然只能打地铺了。

　　凌玉直从灶台后抱出一堆茅草，又从堆在墙角的杂物里抽出一张巨大的破布。东西备齐他就开始铺小床铺。凌玉直第一次睡茅草铺，灶台后拿来的茅草还带着烟火味，破布上有几个估计是被木刺拉开的洞，拿出来的时候灰尘飘飘。他怕呛着黎平粤特地背过身找了个角落抖灰，自己被呛着闷嗑了好几声。

　　“一直没跟你打招呼，你就是小可救回来的孩子吧。”黑夜里唯有床头的一盏烛灯透出橘色光芒。黎平粤声音很低，但狭小的房间里，凌玉直还是清楚的听见了。

　　“是的…”凌玉直顿了一下。“给您添麻烦了…追根究底，都是因为黎可救了我…”

　　“哎…”他今天其实穿着得体的黑色西装，右边口袋还挂着金表吊坠，即使被古火虚踹了一脚以后他脸上也不曾带着狼狈。但这声叹气，黎平粤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突然说道：“这不怪你。”

　　凌玉直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就听黎平粤问道：“听小可说，你失忆了？”

　　凌玉直一边铺好最后一层茅草，一边回道：“对，这边的事情我都记不得了。”他说着，一屁股坐到了茅草床上，厚实的茅草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硬，反而挺舒服的，就是有些扎背。凌玉直调整了个姿势，双手枕在脑后。“但是幸好有黎可帮我回忆，她真的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

　　想想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在干吗？逃课，早恋，以为自己是学校老大，带着一帮小弟成天惹是非。那个时候凌玉直刚被凌峰景接回新家，突然从老旧的小区住进了别墅，摇身一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富二代。一直到后来凌玉直才知道那些所谓的小弟，全是听他们父母的话来和他交朋友的。他的小女友也从他手里捞到不少漂亮衣服，最后拍拍屁股找下一个小帅哥去了。

　　凌玉直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发出一声轻笑。相比起黎可一个人住在这个小屋子里，整天自己打野味做饭洗衣自力更生，他那时候的同龄生活实在可以说是荒唐了。

　　“黎可，是个好孩子。我欠她的太多了。”

　　凌玉直：“叔叔，之前听说你不回去了。以后就可以多陪陪她了。”

　　黎平粤：“我一直想要陪她，但是她不乐意。每年我回来的时间不长，每次我都会发现她把我托人送来的东西原原本本的放在角落，后来甚至是送给别人也不去用。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真的嫌弃我。”

　　“可我也是真的关心她，这次回来的原因也不是骗古火虚。她虽然一个人生活久了，但也还是个小孩子，我担心她会遇到坏人。听说她是在城外的无源河里把你救起来的是吗？”

　　凌玉直点点头，突然又想起黎平粤看不见自己，又尴尬地挠了挠鼻子。“对。”

　　黎平粤突然严肃的问道：“那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掉进河里的吗？”

　　凌玉直觉得他估计是爱女心切，想搞清楚自己的来历，毕竟谁也不想和来历不明的人生活在一起。于是他如实回答：“我不是掉进河里的，我只记得是我是失足掉进了海里，至于为什么会漂到河里，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黎平粤似乎还想问什么，凌玉直听见他发出了一个音节，但又被他压了下去，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说的轻松，但凌玉直失眠了。他不清楚到底是茅草躺着刺得难受，还是因为脑子里在不断重复白天发生的事情。

　　黎可浑身发抖的样子，黎平粤脸色酱紫的样子，古火虚满脸鲜血的样子通通在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重播。最后都定格在那张冰冷但总带着淡淡微笑的脸上。

　　到了后半夜凌玉直总算是睡着了，但梦里那头熟悉的白色巨狼在后面狂追他，锋利的爪子仿佛能划破空气，凌玉直的后背汗水涔涔，最后他被脚底的树根绊倒，巨爪落下，爪子一扣。

　　“你怎么了？”

　　凌玉直瞬间睁开眼睛，入眼的是黎可一双扑扇扇的黑眼睛。

　　“你做噩梦了？”黎可又问了一遍。“我都叫了你好几声了。”

　　凌玉直反手摸了摸汗湿的内衣，苦笑道：“是做噩梦了。”

　　“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

　　“嗯…”

　　黎可递给他一块毛巾，让他去洗把脸。“其实古火虚总是来我们大陆的人间界找茬，只不过这次是发生在我身上罢了。”

　　“我记得他好像来自别的大陆是吧？”凌玉直一边打湿毛巾一边问道。

　　黎可道：“对，他们狼族都生活在欧云大陆，但是狼族那群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明明打不过我们的圣主，却次次来我们大陆找茬。”

　　这还真是和他传统认知里一样，狼人和吸血鬼互看不顺眼。凌玉直擦了把脸，又用毛巾擦了擦后背，转过身的时候才发现黎平粤不在。

　　“你爸爸呢？”

　　黎可听到这个称呼脸就板了起来，不情愿道：“在外面坐着，非说要晒太阳，圣夜大陆本来就很少有太阳出来，也不知道他找的什么破借口。”

　　“他伤成那样还能动？”

　　“随他。”

　　凌玉直出了屋子就看见黎平粤躺在一张躺椅上，那张椅子显然不是黎平粤能搬动的。

　　他就这么躺着，半眯着眼睛慵懒地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似乎听见凌玉直的脚步声，在凌玉直站定在他身边的那一刻，黎平粤平静地说道：“一到晚上，天空就会出现很多星星，那个时候我就和她母亲像这样躺着，一起看星星。”

　　凌玉直不太明白为什么黎平粤突然跟他说这些。但还是静静地听着。

　　隔着一条石板路的对面就是要喝的菜贩，在看到凌玉直出来的时候还伸手冲他打了个招呼。圣夜大陆这个时候总会充满生气，不论是如日常普通人一样买菜的兽族还是卖菜的人类，又或者是叽喳叫卖声中掺杂的几声抱怨。眼睛离开那条热闹街道转会黎平粤身上，凌玉直总觉得他似乎带着压抑的气氛，与现在的热闹氛围格格不入。

　　黎平粤木然的睁着双眼，平视前方的热闹继续道：“可惜，她母亲去世的时候，我还在传译阁工作，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再后来不管我说什么，小可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肯定是在恨我吧。”他说着说着，扯出一抹能算得上是难看的笑容。

　　凌玉直大概能猜出来，因为父亲工作原因没有来得及送母亲最后一面，这件事对黎可打击很大，甚至觉得父亲不爱她们。在这一点上，凌玉直算是个有着身同感受的人。

　　很多事情放在自己身上会难以释怀，但放在别人身上却总是说的头头是道。

　　凌玉直摸了摸鼻尖：“黎可并没有真的讨厌你，只是刀子嘴罢了。”

　　刀子嘴豆腐心，似乎只要永远嘴上倔强就能真的隐藏住心里的脆弱似的。

　　“黎叔，我听说你不会回去了。既然这样不正好可以陪陪黎可吗？她虽然总是说不需要，自己能行，但好歹她也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孩子说的气话，你不要信。”

　　连大人都会说着气话，更何况小孩子呢。

　　黎平粤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转过头，看向凌玉直道：“我也想，只是不知道还能陪她多久。”

　　凌玉直以为他在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于是放心道：“虽然人间界的医生医术不比异族，但也不用把他们想的太差了，这药也开了，黎叔你只要好好休息，时间一长什么伤都能好。”

　　黎平粤笑了笑，算是肯定了凌玉直的说法。

　　“不过，我还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拜托我？

　　“我？”凌玉直指着自己疑惑道。

　　黎平粤肯定道：“你说你失去了以前的记忆，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这里。我看小可也有让你常住下去的想法。所以黎叔想拜托你…如果可以的话，就把小可当做你的家人吧。她需要有个除了我以外的人去好好照顾她。”

　　凌玉直第一次被人抱着如此大的期待，他不好拒绝，更不会去拒绝。黎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这里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没办法给黎可一笔钱去当作感谢费。凌玉直本身就在想该如何报答她，黎平粤的要求，他自然是同意了。

　　只不过黎平粤的模样让凌玉直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

　　凌玉直道：“黎叔你放心。黎可是个很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照顾她…虽然我可能生活上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遇到危险，我会替她挡在前面。况且黎叔你也在，黎可是更不可能会遇到危险了。”

　　“希望如此吧。”他道。

　　希望如此。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黎平粤再次低下头，在凌玉直看不见的角度收起了微笑，用只有他自己听见的声音道：“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