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贼的大生意》旧城守夜人

1、第一章

　　京城暴雨忽至，数日不绝。

　　清净坊边缘，有几排零星的草房，在这样的雨势下，多处倒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处，还勉强支撑，却也岌岌可危。

　　那门口有两颗老槐树的院子，便是她的家。
　　吴饱饱举着一张荷叶，朝这边一路狂奔。

　　三年前，她随着难民一路讨饭到京城。
　　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暴雨，她也是一路狂奔，朝着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破庙，连脚上的鞋子跑丢了都不知道。

　　她刚跑到庙门口，还没来得及抬脚，就被一个人撞上后背。俩人绊在门槛上，咕咚咚滚了进去。

　　雨水泡过的皮肤就像吸饱了水分的草纸，又软又脆弱，这会儿在凸凹不平的青砖地上一滚，顿时擦破了好几处，手肘和膝盖更是沁出了血珠。

　　心情十分不美的吴饱饱抬头就想骂人。
　　可溜到嘴边的脏话，被她抿了抿嘴唇又咽回去了。

　　这破庙里不是空荡荡结满蜘蛛网，而是横七竖八坐满了人。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在她滚进门的瞬间全都看过来，看得她一个哆嗦。

　　吴饱饱打从有记忆以来，就流浪在外，因此对危险信号的感知十分敏锐。她本能的站起身向后退去，却噗通一声又栽了。

　　她太紧张了，以至于忘了她背后原本有人，那个把她撞进来的人。
　　吴饱饱回头，就看到阿九。

　　那时的阿九瘦的像个猴子，一身破布条子吸满了泥水，头发纠结在一起，眼睛却仍是雪亮。

　　“两个崽子赶紧滚！这里没你们的地方！”一个中年汉子率先嚷嚷起来。
　　“你们瞎啊？没看见屋里满了吗？还进来带了一屋子泥！”搂着娃的大婶儿也一脸嫌弃。因为刚才吴饱饱撞到阿九的时候，阿九头上的泥水甩了大婶一草席。

　　越是底层的人，越是讲究人多势众，凡事有人带了头，边群情激奋、一发不可收拾。
　　这破庙里的，其实也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可他们自觉有了头顶的棚子遮雨，便高了一等，要与吴饱饱和阿九划清界限。他们先来，所以他们认为自己便是主人了。

　　要么流血，要么淋雨，看起来，是个二选一的命题。
　　然而，那一晚，他们并没有流血，也没有淋雨。

　　年少的阿九大踏步上前，一把掀了桌上的香案，扯过香炉，用里面的香灰在神像前画了一个圈。
　　阿九用力把香炉掼在地上，指了指那个不太圆的圈圈，哑着嗓子说：“我的！”

　　吴饱饱想了想，走过去，紧挨着大圈画了个小圈，蹲了进去。
　　骂声迭起，却并没有人上前。

　　都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趋利避害。他们若有暴起伤人的勇气，便不必挤在这破庙里不敢死也不好活了。

　　吴饱饱纵然是个软弱可欺的小姑娘，可阿九却浑身上下透着野狼崽子的狠劲儿，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

　　其实阿九原本不是个流浪儿，他生在书香门第，只命不太好，摊上个赌鬼父亲。一夜之间，少爷变奴隶，夫人变贱婢。阿九的娘看见那白字黑字的卖身契，悲愤之下三尺白绫吊死在顶梁，年少的阿九来不及给母亲收尸，就被拴上绳子拉去发卖。

　　不知道经了多少人的手，阿九最后连个正经身份都没了，成了没名没姓没来处的野孩子。
　　也亏得他从小吃饱穿暖底子好，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风里雨里跑了几年，身量仍旧雨后春笋一样的长了起来。

　　阿九小时候，家里也是花了不少心思培养的，跟着名师学了几年拳脚兵器。当时只为强身健体，如今倒成了保命技。
　　哪怕只有零星的记忆，阿九也不敢废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看上去虽不成派系，但与普通人撕打，却是赢多输少。

　　这些年一个人从江湖里淘口饭吃，不能说容易。阿九看了一眼乖乖巧巧蹲着的吴饱饱，很有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阿九想了想，站起身，用鞋底蹭掉半圈，然后歪歪扭扭的把吴饱饱那个小圈也画了进去，算是默许了吴饱饱的狐假虎威。

　　雨停的第二天，吴饱饱就出了破庙，割了好多稻草，铺在石头上晾晒。

　　阿九抱着膀子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吴饱饱直起腰，用手背抹汗，把自己抹成了花脸猫：“这都看不出吗稻草和泥砌房子呀！没想到你穿的像个乞丐，骨子里却是个少爷呢！”
　　阿九愣了一会儿，不声不响的走了。

　　吴饱饱以为他是被自己气跑了，又继续吭哧吭哧翻稻草。
　　等到黄昏时分，阿九不知道哪里借来的驴车，上面拉着参差不齐的木桩。木茬还是新的，一看看就是刚刚砍下的。
　　阿九把木桩卸下来往地上一扔：“我要入伙，房子算我一份！”

　　其实，吴饱饱哪里会盖房子呀，两个人弄出来的棚子，今天倒了墙，明天塌了顶，好几次差点在睡梦中被活埋。
　　也许是太想有个家，两个人居然这样都没放弃。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终于有了现在这个小草屋。甚至，还用篱笆围出了一片不小的院子。

　　吴饱饱一边唏嘘着三年里的风风雨雨，一边扔掉荷叶推开了院门。

　　院子着实不小，屋子确实不大。吴饱饱这种娇小可爱的身材，进屋都还要稍微低些头。
　　吴饱饱不是进屋避雨的。外面暴雨，屋内小雨，除了两个娃娃屁股底下坐着的饭桌，就没有一处是干的。

　　两个娃娃是吴饱饱从院外的柳条筐里捡的。许是她盖的房子实在破陋，被人当成了荒草园，所以才把一对弃婴丢在这里。
　　男娃娃离磊可能四岁，头顶是吴饱饱随手给抓的朝天辫，因为吃不饱饭，脸上没有二两肉，一对眼睛大的像是要从眼眶里调出来。
　　女娃娃梅梅看起来稍微大一点，手大脚大还有多动症，这稻草和泥做成的土墙上，全是她用手指抠出来的洞。

　　俩娃娃本来坐在倒着放的饭桌上，一见吴饱饱进屋，立马撒丫子奔过来，嘴里念着：“鹅鹅鹅~”
　　吴饱饱一脸欣慰：“下雨天果然适合念诗，小磊和梅梅都会背《咏鹅》啦？”
　　阿九原本拿着把捡来的铁剑凹造型，听了这话，做了个收剑入鞘的动作把生了锈的铁片子插进裤腰：“他们说的不是鹅鹅鹅，他们说的是饿饿饿~”

　　吴饱饱带着两个腿部挂件挪到米缸前，揭开盖子一看，缸里一粒米都没有，倒是接了大半缸雨水。
　　吴饱饱后退半步，低头看了一下，缸上确确实实贴了一个“米”字，这真是米缸，不是水缸。

　　这时候不知道哪里跳来一只青蛙，正好蹲在米缸里飘着的葫芦瓢上，鼓出来的大眼睛正义凛然的瞪着吴饱饱。
　　嗬，一屋子人饿的双眼发绿，这个时候过来挑衅？看我这暴脾气！吴饱饱一个健步上前，双手扑住青蛙，恶狠狠的说道：“正好今日没米下锅，你愿意舍生取义铁锅炖自己，这份胸怀要得要得！”
　　阿九走过来，一根一根掰开吴饱饱的手指：“这么大的雨，没法生火，你就放它一条生路吧。”
　　吴饱饱把青蛙扔回米缸，看着两个小娃对阿九说：“你看着他们，我去城里摸两只肥羊。这青蛙先养着，万一我没回来，就先吃了吧。”

　　晌午时分，本是茶楼里生意最冷清的时间段，可雨势太大，京中的贵人都集聚在酒肆茶楼，赏歌舞、听说书。
　　正阳街上的百年老茶楼听风轩里，早已人满为患。

　　吴饱饱穿的灰扑扑的，一副小厮模样，坐在听风轩二层的小角落，也没要茶，只胡乱抓着桌子上免费的瓜子，揪着俊俏的跑堂计幸，嘀嘀咕咕。
　　这要在平时，早会有茶客表示不满，但今天十分不同。

　　今天这听风轩里坐着的可不是平时三教九流的茶客，大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既不喊人添水，也不互相寒暄，看上去是端着杯子啜着茶，眼睛瞟着窗外的街。可实际上，全竖起耳朵，一字一句听着台上说书人的新段子。

　　那灰衣小厮咕噜噜转着眼睛，打量着茶楼里的豪客，不听说书，却是听着跑堂低声念叨。
　　计幸小声说：“……首排第二桌那白胖子，是海家的账房。海家那是杭州最大的茶商，据说西湖半边的铺子全是海家的，他们家出门都只带银票，不带现银……”
　　台上说书人撸了把袖子：“……贩茶的海家，那是什么商家？专供御前十二年！前年，万岁爷杯子里的茶叶就换成封家的了……”

　　计幸：“……次排靠边的那个紫袍少年，是云家的大少爷。云家你知道吧，全国最好的丝绸都打他们那儿来，连府里的丫鬟，都没穿过棉布袜子……”
　　台上说书人一举扇子：“……云顶布庄，在座的谁没听过？后宫最得宠的娘娘们，哪条帕子不是他家出的？去年，内务府里所有的布匹，可都打上封家的印子了……”

　　计幸：“……大厅正中央那个不起眼的老头儿，对，就是他，看见手里那对铁胆了么？他可不是武功教习，是全国首富浪家的马夫！你可别小看马夫，浪家看门的都比御前侍卫富裕！”
　　听到这里，吴饱饱不耐烦的一把推开计幸，干脆抓着瓜子听起了说书。

　　她今天本是到计幸这边踩点儿的，打算通过计幸的情报蹭几只肥羊。哪曾想，正赶上这么一场说书，听那说书人的意思，眼下有一个算一个的富豪，全都抵不过那个封家！
　　计幸回头瞪着台上的说书人，这人专门来拆他的台嘛！

　　这会儿说到“成封破浪会有时，直挂云翻及沧海”，讲的是封家即将代替逐渐破败的浪家成为全国最大的商贾，而云家、沧家、海家也都一一翻车下马，毫无一争之力。

　　说书人一讲就是两个时辰，直到日头偏西，才设下钩子，意犹未尽的收了尾。
　　后半段讲的什么，饱饱已经记不清了，满脑子只记着封家进京的日子。

　　等到了正日子，她可要磨刀霍霍向肥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