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遗忘的细节 ...
-
风依旧再吹,房间里却安静极了。
一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转动。
一人站在床畔,手里握着一把长剑,那剑利而锋,而现在,它离床上那人的脖子只有不到三寸。
一人站在门口,他似乎刚刚进来,又似乎已来了许久。他并不慌张,也并不轻松,只是简简单单的站在那里,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然而猜不透才是最可怕的,世上的恐惧岂非大多源于“猜不透”三字。因为猜不透,才可能会有最深的恐惧等在你面前,最深的恐惧是什么,你最怕什么,它便是什么。
所以拿剑的人终是放下了剑。
“姐姐,对不起,我……我实在……是脑袋发胀,看到你们两个在床上,一下就失去了理智……”连珠已丢下了剑,懊悔万分的伏在床头哭泣。
看到她这么懊恼的样子,妙语几乎就要相信了她。连珠的确喜欢多情公子,一时急怒攻心也未可知。
她只能这么欺骗自己。可是颀耀却将她的想法一点一点打碎了。
“既是如此,连珠姑娘何不将湘妃剑留下呢?”
这把剑叫做湘妃?
连珠楞了一下,随即拣起了地上的剑,走到颀耀身旁,将剑递与他手中,“我累了,先回去歇会。”
她的表情的确是累极,任谁都不忍心将她留下继续质问。
可是颀耀却偏偏这样做了。
“姑娘要休息自然可以,只是还是得把这湘妃剑先留下来。”
妙语不明就里,她的剑不是已经留下了吗?难道……是假的?
可连珠却并没有觉得奇怪,一瞬不瞬的看着颀耀。颀耀的表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就是万年猜不透。
两人继续对视,不发一言。
这次,终是颀耀先动了,他不经意的走向妙语身前,对连珠道,“在下猜想,这合欢花在此刻的江南并没有那么容易找到,所以这剑姑娘定是拿不出来的了。”
妙语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听天书,这世间如何会有这样的因果关系?
“公子,人都到了。”郁树突然走进屋里,身后是凤鸣、凤啸以及两具尸体,再后面是一脸凝重的君莫愁。
怎么又来了?唯独少了凤芜、林风和萧洒。难道小风一时生气跑太远?萧洒追他去了?妙语只能这么想了。
此时,连珠轻笑了一声,“你如何知道是我?”
只听颀耀道,“只因这尸体。”
“哦?”
“第一具假张三的尸体,表面看是死于剑伤,实际却不是,这剑伤并非他的致命伤。”
什么?妙语一怔,假张三是中了刀法所致的剑伤,由此,他们才怀疑凶手是特意掩盖自己用刀的事实,也因为这样,君子雷的嫌疑最大,难道这还不是真相吗?
“事实上呢?”连珠笑着示意他说下去。
“起初在下也被骗了,直到第二具尸体出现,在下才发现了很重要的疑点。”说完,他看向妙语,“在下曾问过妙语姑娘,是否觉得这两具尸体有所不同,她非常聪明的回答——‘他们的表情不同’,连珠姑娘认为呢?”
连珠明显一楞,看向两具尸体,随即又笑了起来,“的确是我的疏忽。”
颀耀笑道,“姑娘的杀人方法也着实让在下佩服。”
“贤侄不妨说一说,我们都好奇的很。”君莫愁进来房间后第一次发话。
妙语突然非常感激君莫愁,她从未觉得他像这一刻这么善解人意过。
颀耀点头。
随即,他指示凤鸣将假张三的左手衣袖撕开,继续道,“这两具尸体从表面看都是死于剑伤,这种一剑刺中心脉的死法本应毫无痛苦,但很明显,假张三死的却并不轻松。这只有一个解释,他并非死于胸口的剑伤,而是死于一种极痛苦的方法。”
他抬起假张三的手臂,又道,“在下观察过,假张三的左手腋下到手肘中间有一个细而深的切口,而这道切口才是他真正的死因。”
所有人都看着这道不足一寸的细小切口。手臂上的切口竟可以杀人,谁都不敢相信。
颀耀接着道,“人体有多处动脉,若伤及这些地方,不及时救治,很快就会失血而死。而其中两处就在手臂上,通常我们只知桡动脉,这是大夫把脉问诊的地方。而经常被忽略的大臂内侧,还有一处动脉,称为肱,若伤及此处,须臾便会失血而死。在这须臾之间,还会出现抽搐、昏眩的状况,因此他的表情才会如此痛苦而扭曲。”
大家恍然大悟,怪不得两具尸体胸口都中了剑,死者的表情却截然不同。其中一具是死于失血,另一具则是被刺中心脏,瞬间死亡。
见大家都了然,颀耀继续,“但同时,由于失血很快,这把剑必定会沾染上大量飞速喷溅的血渍。”
连珠抬眸。
颀耀笑道,“所以,在下若没有猜错,姑娘的湘妃剑上必定还有尚未去除的血渍。”
“湘妃剑果然是在你手中。”君莫愁似乎毫不意外。
若是妙语此刻穴道被解开,她必定会笑死,沾染上血渍擦掉不就行了吗?即便真是她杀的,还会留着血渍让你检查吗?
谁知连珠大笑一声,竟从腰间拿出一把与先前那把几乎一模一样的剑来,剑身长而薄,剑柄上还带有许多紫褐色的斑点。唯一不同的是,这把剑的通身都是血红色的,恐怖而诡异。仿佛红色才是最适宜它的色彩。有了这种色彩,这把剑才能涌动着如此强烈的灵气与生命力。
这是怎么回事?哪把才是真正的剑呢?亦或是两把都是真的?
不管众人惊讶的眼光,连珠还是浅浅笑着,“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连珠佩服的紧。”
说完,她又拣起了地上那把剑,自顾的把玩起来,“看来是我一时疏忽,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大约就是此刻的心情吧。”
颀耀笑道,“姑娘不必懊丧,这一疏忽于在下不过是‘锦上添花’,只因我一早便猜到是姑娘所为。”
连珠显然不信,“何出此言?”
“姑娘本就是这出‘借尸还魂’的重要人物之一,在下又怎会忽略呢?”
妙语此时已经崩溃了,真希望有人能稍稍注意到她,赶快把这该死的穴道解了,要不然还不如直接将她敲晕,省的想问又不能问,还要听多情公子这样磨磨蹭蹭的问话,真是折腾。
颀耀好笑的望了一眼妙语,而后又看向连珠道,“在下也知道,大家都好奇的很,所以也准备详尽的说一说我的推断。”
连珠轻笑,“洗耳恭听。”
“首先,在下一直好奇,为何君姑娘会在妙语姑娘险些身亡之前,也恰巧生病,之后又顺理成章的‘借尸还魂’呢?这只能说明,她策划已久。”
的确,这边先病着,等那边死了,这边正好“借尸还魂”,就顺理成章的多了。
“其次,众位都知道,妙语姑娘虽不会武功,但墨门守卫森严,更不乏高手。为何妙语姑娘竟会被人下毒呢?更何况,妙语姑娘医术高明,哪是那么容易被人下毒的,在下猜想,会成功下毒,只因君姑娘在墨门中有内应,且是别人料想不到的人。”
他说的的确有理,妙语倒从未想到这一层。
“其三,君姑娘虽自称是‘妙语’,但若对妙语姑娘没有足够的了解,如何使大家信服?”
关于这一点妙语也很好奇。
“这也只有一个解释,君姑娘身在姑苏,然而在墨门,必定有一个对妙语姑娘非常了解的人,向她提供了有关她的情况。由此即可断定,这墨门中必定有内应。”
连珠笑了起来,“果然精彩。还有吗?”
颀耀不答反问,“姑娘看,可够了吗?”
“当然不够!”妙语沙哑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穴道解开了?
颀耀挑眉,回转身看向妙语,“哦?”
妙语之所以打断他们的对话,只因她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连珠怎么可能杀假张三呢?那日我们在剧场看戏,萧洒也说了,他们三人一直在一起的。”
颀耀回转身笑道,“姑娘很聪明,只是你确定他们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确定。除非萧洒也是他们一伙的,故意骗我。”要是这样,她真觉得世上没几人可以信任了。
“萧兄弟自然没有说谎,只是,姑娘还记得当时是怎么问的吗?”
妙语回忆,“我当时怀疑是君子雨杀人,便问他们,她是否离开过,他们都说没有。这不就证明他们一直在一起吗?”
颀耀笑道,“君姑娘的确没有离开过,不是吗?”
“这……可是萧洒又不是瞎子,连珠若离开,他会不知道吗?”
“但他就是不知道。”
说完,颀耀指示凤鸣、凤啸与郁树坐在一排,“假设中间这人是君姑娘,左右两边的分别是连珠姑娘和萧兄弟,姑娘明白了吗?”
妙语恍然,“你的意思是,当日我问君子雨是否离开,从萧洒的角度来看,她自然没有离开过,而连珠自己离开了,也不会说实话,君子雨和她是一伙的,所以也不会说出来,因此萧洒自然认为他们三人一直在一起?”
的确,那日剧场异常拥挤,根本连动也难动,隔着一个人,萧洒没注意到连珠是否离开也是正常。
“不错,那日在下问姑娘是否用香,只因我在假张三的身上,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所以肯定,那日你们四人之中,必定有人是见过这个‘张三’的。”
妙语好笑,你是狗吗?鼻子这么灵?还有一事,她不明白,“她都已经杀了假张三了,为何要陷害自己的哥哥,假装是刀法所为,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这“计中计”着实是阴狠。
连珠不屑的笑,“你懂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君子雷。”她也是他的妹妹,他的眼里却只有他的“子雨”。
“我很想要看看,他们能情谊深笃到何时?”
“你!”君莫愁眼底的杀意尽显。
妙语一惊。
连珠笑,“你以为我胡说吗?其实,子雷丝毫不知我们的计策,后来可能也猜到了大概,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就是要嫁祸于他,看看子雨会如何抉择。但让人意外的是,他一发现真的张三可能是子雨所杀,便也成了傻子,不管不顾的全数拦在身上,这样的哥哥我倒是也有,待遇却截然不同。”说到此处,只有苦笑。
妙语立即道,“所以真的张三也是你所杀吗?”
冷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妙语也不恼,“若是你所杀,为何杀完人要将他扔在山庄门口呢?”
颀耀皱眉,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通。
连珠嗤笑,“你们就没有怀疑,这个真张三就是君子雨所杀吗?当日,她同你们一样,以为子雷为了她杀了假张三,为了掩盖这一‘事实’,她盗鱼肠,拼尽全力杀了人,再送到你们面前,倒也不是不可能。”
“事已至此,你何必狡辩,杀死真张三的武器,如今看来,并非鱼肠,而是你手上的这把湘妃剑。”君莫愁脸上充斥着冷冷的寒光,丝毫没有一个父亲此时该有的表情。
连珠大笑,“你永远都是对的,湘妃与鱼肠剑痕相似,所以你宁愿相信是我杀的,也不可能是你的宝贝子雨,是吗?”她笑着,竟流下了泪来,“你说的没错,事已至此,我何必执着,都是我杀的,那又如何?”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冷到骨子里的声音,却是她的父亲。
连珠笑的直不起腰来,“这个世上,哪有你不敢做的事,我的生死,你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她笑的恣意而疯狂,妙语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连珠。可这一刻,她竟读懂了她,她的积怨,她柔弱的伪装,都是为了寻求一点温暖吧。在这个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一个人,在认真的爱着她呢?
她明白了她,可是,依旧不明白他们的阴谋。“你们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
连珠望向她,“我为何要告诉你,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说完,又大笑起来,虽然这笑同哭并没有两样。
颀耀突然皱眉,“不好!”
众人都不解的看向他,又有什么不好,难道还有什么阴谋不成。
但他却走向连珠,按上了她的脉门,叹口气道,“姑娘何苦如此?”
连珠苍白的脸色和嘴角的血痕已经说明了一切,她竟然服毒了?
这时门口突然一阵慌乱,凤芜突然冲进门来,她的头发还有些凌乱,身后跟着几个侍女,似乎想进来拉她,却又没有勇气走进屋里。
君莫愁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连儿,你这是做什么?!”
凤芜一把推开了颀耀,抱着越来越虚弱的连珠坐到地上,“连儿,你不要怕,二姨不会让你死的,一定会请最好的大夫帮你治病。”然后又向凤鸣和凤啸大吼道,“你们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
凤鸣和凤啸面面相觑,而后又看向君莫愁。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凤芜又乞求的看向君莫愁,“求求你,救救她好不好?”
君莫愁皱眉沉思一阵,终是朝凤鸣点了点头。
连珠又笑了,笑的苍白而无力。直到很久以后,妙语都觉得,这样的连珠才是真的连珠,那个脆弱而不自信的极品美女。
连珠轻轻摩挲着凤芜的眼角,“二姨,你也老了呢?”
无声的泪划过眼眶,雕刻着眼角的一丝沧桑。微笑和眼泪岂非是这世上最神奇的两样东西?再颓败的人只要笑上一笑,就能给人以温暖。再青春貌美的容颜,也会因眼泪而瞬间失了光华。
一切生命的历程都浓缩在了微笑和眼泪里。
她的心头又怒又痛,最后,唯有化作一声叹息,“傻孩子,你怎么能这么傻呢。”她抚着她如墨的青丝,泪似是决堤了一般,“还有二姨啊,你明明还有二姨啊。”
她如何能这样狠下心来,不管不顾的吞下了毒药,自己算什么?这么多年的隐忍,这么多年了,她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她啊。
可连珠读不懂她。
“这样真好,有你在这里真好。”连珠还是笑着,像个孩子一般。
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是否大多是如此的?所有的罪恶都变的遥远,只有爱才是永恒的。幸好凤芜在这里,在这里真好。
除了她,这世间是否还有爱她的人呢?她吃力的转过头,看向颀耀。
他的眼睛像是世上最美的宝石,若是笑着,便能将整个世界也吸了去。若有了这颗宝石,她便再不要其他了。
“你哄哄我,可好?”她瑟瑟颤抖着,向颀耀道,声音已经低到尘埃里去。
他微微皱着眉,没有言语,眼里不是决绝,也绝不是伤怀。
然而,她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是徒劳,他多情,却也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