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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997 疗养院与葬礼 ...

  •   一九九七年。青城疗养院:

      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
      电视上正在直播香港回归成立特别行政区,盛世烟花绽于长空,但任何的重大意义与此处似乎都无甚关系,整个大厅中气氛沉闷,来此疗养的人要么是疯的要么就是傻的,许多人早早就跑回房里睡下了。
      穿着白色病号服的青年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面皮苍白,两颊消瘦的凹陷下去,一半是活一半是死,颀长的身材看上去像是一节枯萎的枝干,了无生机。他没有什么表情的直勾勾盯着电视屏幕,漆黑的眼珠子里一潭死水,呆滞无神,双手五指并拢齐平放在桌面上,间歇痉挛,这是服药的副作用。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屈起食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一下,双唇微启,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没人能听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青城距离玉州市大约有一百七十五公里左右,疗养院坐落在一座山上,只有一条盘山公路可以行车,这里环境清幽,风景秀丽,很适宜休养。这个青年人进到这里大约已经快要有半年的光景了,最近的一个月不再表现出攻击性,这多半都要得益于加大药量以及电击的功劳。
      档案上记录着青年的姓名是陈天胜,可实际上整个疗养院中无人知道这其实并非是青年的真名。
      护工看准这个时机走近了,扶着陈天胜坐着的椅子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去睡觉吧。”
      这话里透着一些难以察觉的潮湿的东西,不过此处无人注意,这里的工作鲜少有什么消遣,如同陪人坐牢。
      “陈天胜”闻言倒是身体一震,别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贴着他的男护工,睡觉这两个字把他刺激到了,出于本能开始反抗护工粗鲁的拖拽,他的个子长得很高,虽然瘦但是胜在有一把子力气,两只手一推,拉他的人就滚出去两米开外。
      大厅终于热闹了起来,电视里那边国旗升起来了,而“陈天胜”张牙舞爪凶悍异常,毫无悬念地被一针镇定剂放倒了。

      一九九七年的七月,万里无云。
      依旧是一身白色的衣裤,一双白色的鞋子和一张煞白的脸,陈天胜,本名尹斻,在为时半年的疗养后得到了痊愈,被肖家来的人接出了疗养院。在他离开青城疗养院之前,他的最后一次发病咬掉了一个护工的一块喉头肉,在足够惊悚的尖叫声中清醒了过来,抹着满嘴的血沫子跑进了医生办公室翻找止痛药。
      耳鸣消失了,但是手仍然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另外也不知是不是后遗症,他落下了一个头痛的毛病。
      至于他为什么换下了病号服却还是要穿一身白,那则是因为他要去参加一场葬礼。

      葬礼:

      黑色的红旗轿车方头方脑没什么稀奇的地方,有看头的在车牌上面,这车牌上面的玄机其实并不高深,只要是有点儿眼力的人就都能看出来,这辆车的主人家定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玉州市的富贵人不少,可肖文进却不单单只是富贵二字能形容的,他早年从政颇有成绩,如今退下来经商依旧是风生水起。尹斻上车的时候跟跄了一下,被肖文进的保镖阿伦及时给扶住,像是一个物件儿似的摆好塞进了车子里,半年的时光飞逝过去,恍然如一梦惊醒,尹斻的精神状况还算稳定,身体也基本恢复了康健,他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这些人不让他说话,而是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他绞着手指头,执拗地望着车窗外,疗养院被远远地抛在后面,盘山的公路难开,每到转弯的时候他都会抓紧自己手边的把手,他不是在害怕,他只是还向往生命。
      这至少是一件大好事。
      人还在途中,给了一个噩梦初醒的人足够的思考时间,眼前的景象从荒凉的山路苍翠的森林换成了钢筋和水泥,玉州市最边缘的工厂的烟囱和交织密布在天空的许多条黑线,把他在梦里坍塌掉的象牙塔重新建立了起来。
      学生的志气在这个世道上对于一些人来说是不顶用的,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啊!
      车在路上,人也在路上,在路上的人总是想法特别的多。
      路更平坦了,从黑色的机器狗里出来三个人,灵堂布置的气派,哀乐满耳,一进到灵堂里,首先看到的就是一副挽联,上书着:难忘手泽,永忆天伦。笔锋苍劲,锋利刺目。尹斻对这八个字凝望片刻,随即快了些脚步进了挽堂。
      尹志仟老先生的葬礼举办得很是隆重,尹家的一干麻烦亲戚也接连冒头,过年也瞧不见的热闹团圆,他们为的自然不是祭奠这位老大哥,而是意在争分家产。
      尹斻的手上原有的那份财产由于他的精神状况一直都交由他的外公尹志仟来管理,现在他人从疯人院里出来了,这在旁的人眼里并不值得庆祝,这是芒刺在背,不大好受的一个迎接。
      也许人生机遇本就是如此的,凡事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生,退则死。
      与一众长辈寒暄招呼后,尹斻站在了小辈儿那一边,他站着的位置比较微妙,在舅舅他们的对面,亲疏一目了然。
      这时有人进到了挽堂,来的是尹彬。他是尹斻的表哥,年长他两岁,其父亲是雪城的地产商。尹彬少年时曾被誉作天才,可惜都说天才和疯子也只有一步之遥,尹彬偏偏越了线。只见他一身肃穆漆黑,僵硬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那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就更令人不舒服了。
      尹斻这时候又往后退了退,掩饰住自己的不喜。
      尹彬是径直冲向祖父棺前的,除了这口棺材其他的人他都看不见一样,深鞠躬呈一个棱角端正的九十度,保持着这个鞠躬的姿势保持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疾风似的转身跑了出去。
      人们议论他的声音也在他跑出去的那一刻像锅里烧开了水似的,也是那么地突然……
      这天的肖文进给了尹斻不少的脸面,并没有现出半点私底下那副可怖的嘴脸,他穿着一套素黑的中山装,手杖点在地面上的声音和着步伐自成节奏,一语不发忽然就走到了尹斻背后。一只手稳稳地扶在了尹斻的肩膀上,肖文进的突然出现并没有使尹斻惊悸,他抬起始终低垂着的眼看了看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的肖文进,抿了下血色不足的嘴唇,脑子里混沌一片,内心里却又有一种被驯化出来的渴望翻滚而出,致使他正在向懦弱妥协。
      肖文进好像是对于他这会儿的态度很满意,点点头,轻轻推了他一下,要他过去给外公磕头。
      这里的路走的好长,每一步都这样慢,每一步都走出了崎岖不平,等到了尹志仟的棺材和遗像前,肃立片刻,他朝棺材里面看,遗体经化妆后的气色比一群活人都还要好,甚至是好的过了头。尹志仟身上套着深灰色呢绒料中山装是他年轻时的衣服,现在他躺在棺材里了,面容安详,如同沉入安眠。
      同辈的弟弟妹妹们自接到消息以后除了二舅舅家的孩子尹树以外,谁都没哭,尹斻转身扫了身后那一圈儿,亲疏远近,认识的不认识的,这回都在看着他了。
      他仿佛才想起来,除了在幼年时和外公生活在一块儿,后来的日子却都没再见过面了。
      给人磕头的规矩他的记忆不太深刻,这种经验自然越少越好,要深作揖,再手扶左膝,从右腿缓身跪下,待双膝齐平,还要三叩,实在是啰嗦麻烦。
      咚!跪下时他脑海里突然炸开这么一声,整个人猛然被撞进了真空里似的。
      咚!咚咚!他不知道自己磕头原来确实够响,接着,足足静默下来半分钟有余,直到一个外力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尹斻抬头一看,又是肖文进。
      这肖世伯脸色现在难看的紧,似乎正强忍住抽他嘴巴的冲动,他忽然间觉得眼皮上一热,就抬手抹了一下。
      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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