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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鬼 ...

  •   自前朝都城洛阳改名为洛州已有六七十年了。但比起洛州,许多百姓更习惯称呼它“旧都”。这旧都毕竟有天上的神仙护着,那位是不乐意听到洛州这名的。

      现如今寒风料峭,早春的天气一向不讨人好,来往的行人多少裹了层厚实的裘皮,至于大户人家么,一看就了然了。瞧东边将军巷那头走过来的姑娘,披茶白狐裘,兜帽边儿镶着暗纹,人也标致,嘴唇微微上翻,准是个好人家的女儿。往回数个两百年,将军巷里还住着王侯将相,打个喷嚏都怕唐突了哪位二品官员。不过白云苍狗,往事都按下不提。

      这位好人家的女儿眯了眯眼,故意放缓步子,往手心里呵着热气。离她约莫一二十步前面的茶馆门口站着个少女,有点矮,梳着高马尾,一身如火红衣,露出一截蛴领,背了把长剑。少女在腰袋里摸索了一阵,发现自己没钱了,望着茶馆里的吃食叹气,估摸是个偷跑出来玩儿的黄毛丫头,还不知人间疾苦,银子也没多带点出门。

      算她走运,我包了。有钱的白毛狐狸弯弯眼,温声叫住少女:“这位妹妹,我请你。在下姓苏,可问你的姓是?”

      “啊?多谢!叫我小孙就好了。”孙姑娘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她五官尚未长开,脖颈生得好看,戴着一个红绳系着的长命锁。

      苏小姐匆匆打量了一遍,略微吃惊:“咦,你是川东孙家的女儿?孙楣……还是孙……”

      没等她回想起来,孙姑娘不好意思地挽过耳畔的碎发,又说:“是啊,我叫孙贯珠,她是我大姐。听说这里有只小山鬼,就来看看。你请我吃茶,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呢?”

      川东孙家,这四个字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家人既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朝廷新贵,而是修道求仙的一族人。孙家在这道上专修剑,说一不二,几代人嗜剑如命,醉心剑道,九州之下无人敢挑他家的刺儿。

      苏小姐清了清嗓子,道:“正好。我也要除山鬼。”

      孙贯珠忽地睁大了眼睛,欣喜之意溢于言表:“原来是同道中人!你修什么?”

      “散修罢了。”苏小姐淡然一笑,“快进去暖和一下吧。毕竟是早春,我有点畏寒。”

      孙贯珠便一边与她闲谈,一边上了茶馆,坐在二楼的独间里。苏小姐惜茶,自个儿点了两盏,可孙贯珠本不是会懂这些的女子,瞪着她这盏茶,权当看看了。

      苏小姐借多余的清水在木桌上画了几笔,见状又笑:“你和我一个朋友倒是很像,虽不懂茶,总得收了我这番心意吧?这茶你还要喝,可以找那些个茶博士。点茶呢,我也只是玩玩的,不入流。”

      孙贯珠凑过去瞧她写了什么,一团密密匝匝的符文径直糊在她脸上,看着头疼,就此作罢。她道:“姐姐,你是研究符阵的?这是什么东西?”

      只是摇头。她浅浅啜了一口茶,这次不知怎的,咬盏成色不佳,倒还应和了刚才的话。孙贯珠憋着一口气猜她修哪道,一个也没猜对。

      苏小姐被猜得有点为难,敛目道:“我真的是散修。平日修点灵力,有把顶用的扇子,最擅长的还是算卦。这次也只是看在那山鬼数次伤人,勉强出手罢了。”

      孙贯珠心下掂量了自己的剑术,爽朗笑道:“家里还没有教我驱鬼之术,我只会用剑。抓山鬼的事我包了,至于怎么处理,就靠你了。”

      二人相谈甚欢,至日落西山,从茶馆出发,去向闹山鬼的龙门岭。

      这事从去年腊月伊始,先是过路的商人白日上山,都说见了鬼;过了一阵,有胆大的汉子半夜三更跑去一探究竟,人倒是回来了,被吓得神志不清,言语混乱;前些天呢,不知打哪儿来的道士在山脚作法,阵法即将布完,他就被山鬼重创了。好在它怨气不足,没法祸害到洛州城来,不然也就轮不到这两个黄毛丫头上山。

      孙贯珠点了掌心火,持剑打头,苏小姐殿后,轻声哼着一支前朝的小曲儿。二人脚程不快,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龙门岭的半山腰。

      要说这龙门岭,两百年前还是旧都香火盛行之地,在凤凰寺的镇压之下,哪会滋生这些妖魔鬼怪。只不过成王败寇,脚下的土地多了十万冤魂,秃驴们实在毫无办法,寺庙迁走,这儿也就一步步冷清下来。

      苏小姐扫了一圈,轻嗅一番,无果。她缓缓弯下腰,捻了点泥土。夜深露重,前天下过雨,又是早春,这土却是干燥细碎的,显然不对劲。孙贯珠半跪下来闻了闻,道:“没有鬼气。”

      “当然不会有。”苏小姐轻笑道,“它使过法术,还算聪明。不过,聪明过头了,也不是件好事。”

      孙贯珠小声问:“我爹还没教我这些,怎么办?”

      “无碍,找出来杀了便是。”苏小姐掸去碎土,起身摘下头上的银簪和步摇,用手腕的发带将长发松松地扎了一个马尾。

      孙贯珠略微吃惊,想是自己低估了她的能力不成?“杀了便是”,这么一句话轻飘飘地从苏小姐口中说出来,一时间,熊熊的敬佩仰慕之情在孙贯珠心中燃烧起来。

      苏小姐抽出折扇,手掐咒诀,提醒道:“小孙,我要招它过来了。你接手吧。”

      孙贯珠点头,摆出起手式,气沉丹田,随时准备与山鬼交手。

      说时迟那时快,苏小姐低喝一声,那山鬼被迫现形,直扑前者!她早知道这家伙惯会捡软柿子吃,一手折扇甩过去,打偏了它伸来的利爪。孙贯珠眼尖地插进二人之间,拨开山鬼手臂,与它缠斗起来。苏小姐得了空,足尖一点,滑出三丈开外,就地闭目聆听起山鬼灵流的声音。

      这是行内人的办法。须得耳力异于常人,如此才可静心摸索灵流的规律,找到最微弱的一拍,趁对方心气将枯,给予致命一击。当然,如果实力强悍,自然不必走这一条缝似的险路。

      不过几息,苏小姐抬手一指,灵力凝结成剑,直取山鬼要害处!

      一道几不可闻的噗嗤声,它被钉在了树干上,剑尖正好抵在心口处,一分一毫都没差。山鬼却不死心,苍白的两瓣唇被舌尖抹上殷红的鲜血,上下一磕,慢悠悠地压出来句鬼话来——“童越溪,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小姐指尖微颤,目光缓缓移向山鬼的双眸,眼底含着的江南烟胧雨被北域冰原的剔骨风吹散殆尽,露出一点捉摸不透的狐狸笑来。她的脚下嘶嘶地涌着白气,模糊了眉眼,骨节分明的食指一勾,荡开一层水色灵力。

      她说话一向软糯糯的,带着点儿江南乡音,咬字不甚清晰,却添了三分柔弱。人长得俏,正是花骨朵的年纪,声线又酥透了骨子,这么个妙人儿放在哪里都是顶好的。可若放在驱鬼除妖一道上,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花瓶。

      花瓶狐狸现出磨好的爪牙:“小鬼,你选择魂飞魄散还是永世不得超生呢?”

      话音未落,方圆十丈的草木披上一指厚的雪衣,温度骤降,孙贯珠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只听嘎嘣一声,苏小姐右手紧握成拳,瞬间加大了灵力输出。本来钉住山鬼的近乎透明且微弱的灵力爆发出白光,一人一鬼都不由得捂住双眼。

      灵流暴起。

      孙贯珠心下纳闷:“这大小姐难道对扮猪吃老虎有着特别的爱好?”这样想着,她喊道:“杀鸡焉用牛刀啊姐姐!我眼睛快睁不开了!”

      “……苏小姐?”

      无人应答。

      苏小姐倏地撤空了所有灵力,像没了线的偶人似的半跪在地,唇色苍白,右手颤抖着撑着身子,目光却死死咬住山鬼不放。妖异的血色逐渐爬上两只瞳孔,慢条斯理地吞吃掉先前的伪装,试探出尚且稚嫩的尖牙。

      层云遮了月光,树林也不叫树林,光秃秃得连鸦雀也担忧抓不住,四散而去,悠远地携来几声悲鸣。周遭昏暗无光,除开在孙贯珠左手跃动的掌心火,唯有苏小姐这双杏仁眼泛着微亮,像含的一口迷魂汤。

      来尝啊。

      来沉溺啊。

      来撕碎我啊。

      想来“蛊惑人心”四个字也不过如此了。

      孙贯珠瞧这灵力波动不太对劲,略微低头,定睛一看:好巧不巧,这位姑奶奶走岔火了!这走岔的火似乎还不小!她毕竟是个半大孩子,被苏小姐吓得三魂去了六魄,掌心火都焉了大半,顶着一脑门官司,不知道到底拿这山鬼如何是好。

      没等她们再度出手,山鬼狞笑一声,孙贯珠便失去了意识。

      老爹说的对,在练好自家功夫之前,一切都是浮云。

      孙贯珠如此想着。

      苏小姐修炼多年,自然不是孙贯珠这个才上路不久的半吊子能比的,很快便回过神来。她方才灵流一时间没顺过来,险些撑破了经脉,在走火入魔的门槛边儿狠狠踩了半脚,还被山鬼摆了一道。但未伤及根本,余下的灵力足以吊打它到亲娘都不认识。

      现在恐怕不行了。

      山鬼开了镜生梦。

      此梦非彼梦,镜生梦以中术者的记忆为线,编织出一个近乎真实的幻境,破解它的办法只有两个——在镜生梦中杀死施术者,或者在中术之前强行使用法术破除。后者得掐准时间,非常人所能及;前者么,那就看运气了。

      因为镜生梦所处的时间段,往往选择中术者最是后悔莫及、最是无能为力、最是呕心抽肠的事件,这种时候,能坚持本心,岿然不动的人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中术者的实力会回到当年,指不定送你一身伤。

      在镜生梦中被杀死,现实里的人大多也歇气了。

      苏小姐探了探脉,没甚大碍。铜镜里的她眨巴着黑眼睛,确实是原来的身体。她大致扫了一下周围,不出所料,正是前朝皇宫的明光殿,及笄之后她就住在这里。看来镜生梦挺会挑时间。这个时候,她全无灵力,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一双白葱手被护得细皮嫩肉,整天就会吟什么风花雪月。

      好罢,这缺德的山鬼,你等着。

      之前她屏退了贴身侍女,现在卧房再无二者,于是乎,躺在地上的孙贯珠被苏小姐拖到了公主帐里歇着。苏小姐瞧了瞧,这小姑娘精神力尚可,出不了大问题。

      她到梳妆台上草草描了几笔妆,在额间点一朱砂花钿,卸下狐裘,挽过衣架上的鹅黄绣金桂花帔子,从台上的暗盒里夹出一块一指长的龙纹玉符,并一张折好的御用宣纸揣进怀里。

      苏小姐低眉凝视着脚尖,呵口白气:上回中镜生梦的时候,也是这样下意识地去看她,也是这样思之如狂,近乡情怯。

      此水已休,此恨未已。

      苏小姐右手一翻,多了一把系着鲜红剑穗的无鞘苗刀。刀身修长微翘,敛着经年不散的血气,泛着泠泠清光。此刀名贪狼,几经淬炼,打上了多重斩鬼怪的符纹,已是她最得意的武器。由于镜生梦,中术者回到了当年的处境,只能就地取材,或者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

      这贪狼便与她性命相连,管它是什么幻境,人在刀在,砍了那山鬼就是了。

      苏小姐舔了舔嘴唇,忽的望向远方,眉眼弯弯,盛了两捧泠泠月牙,拈着的狡黠也探出一点狐狸尾巴。

      “唔……”

      苏小姐警惕地转身一看,杏眼微眯,右手挽了个杀气腾腾的刀花,正欲刺向声源处。公主的身子禁不住折腾,手力不足,这一动险些让贪狼飞出去了。

      原来是孙贯珠醒了。

      她头疼欲裂,龇牙咧嘴着起身扫视,眼前却是黑乎乎一片,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聚焦到眼前的苏小姐身上。

      孙贯珠深吸一口气,没等说出话来,被公主帐的熏香呛出喷嚏来:“啊切!这什么味道,太甜了吧!”

      苏小姐心虚地摸摸鼻子。做公主的时候嘛,免不了像只开屏孔雀似的,腻腻歪歪得要死,每次回来一闻,本人也被熏得晕头转向。

      她清咳一声,解释道:“这是鹅梨帐中香,我以前故意调甜的。我一个人去找山鬼,你待在这里,别走出这扇门。如果你不听,死在这里也是有可能的。”

      孙贯珠瞪大了眼珠,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颇有疑虑:“你?”

      “就我,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死,你会。”

      孙贯珠又问:“你姓苏吗?”

      苏小姐不答,默默偏过头来。

      孙贯珠猜到了她的身份。

      山鬼称苏小姐为童越溪,此地非普通人家,最后,她说自己不会死。要知道,童越溪可是飞升多年的前朝三公主。这样一句话,究竟是恃才傲物,还是实话实说?

      苏小姐不是前者。

      她想至此处,合眼道:“不用跟我说了。我在这里等你。”

      童越溪略略点头,便收刀出宫,叫了一名侍女跟着,直指诏狱。

      山鬼喜阴气浓重的地方,童越溪每每陷入镜生梦,它们都会在这里出现。而父皇母后也会在一盏茶后得知她的行踪,派人将此时手无缚鸡之力的童越溪捉回宫里软禁起来。在他们和御前侍卫赶来之前,苏小姐必须进诏狱见一个人——陈楣。

      前朝诏狱关的皆是获罪的朝廷重臣与皇家子弟,一般的猫猫狗狗想进也进不去,即使是她这个受宠的嫡公主,也须得现出父皇手谕和信物,方可准许入内。

      而陈楣自然是被关押在内的朝廷钦犯之一,龙城侯的三女。至于犯了什么罪,那就多了——先说大的吧。行,您说哪个?教唆公主谋害皇子还是私通敌国意欲谋反?

      童越溪要见她。

      以陈楣旧情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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