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龙骧》苏麻麻

3、龙骁原

　　午夜，泛黄的光渐渐熄灭。小楼整个黑下来。

　　龙骁原终于转身离去，他的裤腿湿了近一半，风衣已经完全失去了防水的作用，昂贵的皮鞋整个泡在了水里，看上去也是废得差不多了。

　　但这对他这种枪林弹雨里过，淌过无数水坑、钻过无数火坑，徒手爬高楼、定期负重徒步的特警出身，这样的大雨，放在他身上，和冲了一个凉水澡没有差别。

　　龙骁原回到自己的那间公寓，一打开门，智能管家就发出和个人助理一样的警告声，不同的是，这回，一个女声以非常严肃的口吻道，“龙，请你立刻脱掉你身上所有衣物，泡个热水澡。浴缸已经在放热水，我将会给你准备好一碗姜茶，请在5分钟后走到餐厅吧台区域。”

　　龙骁原在门厅站立片刻，内心对这个女声正在头疼，就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型智能机器人缓慢地移动过来，站在他面前，又是那个女声，“请你立刻脱掉身上所有衣物。立即。”

　　被自己母亲的声音这样说，龙骁原有种莫名的尴尬，这是他妈上周过来自己公寓时非要设置的，还不准他改。

　　龙骁原出身优越，母亲和父亲是自小青梅竹马的世家故交。他这个妈是从原生家庭被宠完，继续被丈夫宠，整个是一超龄小公主，加上身体不是很好，家人都必须听她的，不听，倒也不会一哭二闹……就会撒娇到听为止。以他妈的功力，这简直是对任何一个性别为男的致命武器，龙骁原敢和他爸对着来，不敢和她对着来，因为一定会被锲而不舍得烦到死。

　　鉴于他再不听话照办，按照他妈的特殊设置，该机器人就会自动联系他妈，即使关机也无济于事。

　　龙骁原自打搬到这间公寓，已经被他妈骚扰过几次，实在是怕了她，在这个声音的持续催促下，他走去吧台喝掉了一杯姜茶，甩掉风衣，解下一排衬衫纽扣，将皮带松开，去了浴室。小机器人立马捡走了他湿透了的衣服裤子。

　　如今人们对于智能家庭助理的依赖甚至比个人助理还大，毕竟，你可以不与人交流，但一日三餐，日常家务，是个人都需要打理。

　　龙骁原当过兵，自理能力没啥问题，但在处理的事情过于繁杂分不开心思时，还是会有这样的需求，比如现在。

　　然而他踏入浴室的一刹那，还是感到了心灵的摧残。浴缸里按照他妈的偏好，放满了粉色的泡泡，泡泡们一上一下地踊跃起伏，对他发出活泼的邀请，空气里还弥漫着某种经过测算能迅速放松肌肉与精神的调和香氛味。

　　龙骁原光着身子原地愣了两秒，终于无视了机器人再度发出的柔声邀请，迈入淋浴池，打开水龙头。

　　热水沿着他的背脊冲下去。

　　他的母亲有1/2的德国血统，因此他也算1/4个白人，后背皮肤很白，因为白，各处的疤痕也就显得异常明显。

　　有很明显的烧伤，刀伤，后腰有一款拇指大小的地方十分凹凸不平，看上去是一块皮肉完全掉落后重新长出来的。

　　热水在背后升腾，小机器人僵硬地捧着一条浴巾推门而入，“龙，再次询问，需要购买处理伤疤的凝胶吗？”

　　龙骁原嘴角抽着，手上的莲蓬头一扭，对着小机器的拟人面孔毫不留情地一喷，终于忍不住了：“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第十五次拒绝。虽然你的用词缺乏礼貌，不过，我会忠实执行你的命令。”小机器人启动了自我烘干，把脸上的水蒸发掉，优雅地缓步挪出了洗手间，带上门。

　　龙骁原把莲蓬头架上，闭上眼，水流冲过头发和头皮，他把水调得更热了些，直到有点烫人。

　　灼热的烫水打红了他的背脊，有轻微的痛觉。他闭着眼，感受痛觉，在当下医学进步几乎完全免除了普通人不必要的痛感，龙骁原习惯给自己一点触觉上舒适感以外的东西。

　　龙骁原本是特警，两年前，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他后背包括肩部被烈火烧伤，虽然当代科技给了他最好的修复，但医生提出，如狙击等精准到极致且需要高度紧张的动作，他不适合再做。某种程度上说，他其实是无法再达到特警需要的身体素质。

　　上级找他谈话，意思是他可以选择做非一线的管理工作，或者调任其他部门。

　　龙骁原选择转做一线刑警。他热爱一线工作，是骨子里的。做刑警他没经验，凭的是军校里学的知识和满腔热血的拼命，连破几个大案后，很快就得到下属和上级信任。

　　这么一个人会辞职，所有人听到时第一反应都是他出什么大事了……

　　龙骁原做事绝无拖泥带水，他干的时候是做到极致，想辞职也是拒绝任何挽留，谁找他谈话都一样坚决。

　　辞职一个月，他跟踪了那个人一个月。

　　提辞职的时候，副局长语重心长：“即使在今天，破案率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们有的手段犯罪分子也有，你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撂挑子不干了。你的理想呢？热血呢？”

　　龙骁原当时一哂道，“张局太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理想那种高级玩意,我当年跑去当特警完全是为了躲避我爸的摊子。”

　　张学武——20多年的老刑警，10年的老领导，对着龙骁原低沉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后说，“你现在还没离职呢，什么态度？”

　　龙骁原微一愣，随即冲他一点头，立正敬礼，“是。报告领导，我因个人身体和心理状况自请辞职，保证和任何案件无关。望领导酌情批准。”

　　他人模人样的样子也没有好到哪去，张学武看他一眼，心累，甩手，“出去出去。”

　　交完穿了六年的警服、工作证和枪，龙骁原离开警局前，意外地发现，平时私下没少吐槽他的下属们竟然一多半红了眼，在他走出办公室去时集体敬礼相送。

　　龙骁原是个打小狂妄自大到骨子里的家伙。他人帅，不是一般人说的“长得好看”那种帅，是看一眼会令人极难忘记的帅。聪明，从3岁智力水平就被证明是顶级的，完全可以接他父亲的班，做一个高新技术工程师兼企业家，除了因为他母亲怀他时先天不足，身体素质不如同龄男孩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但他似乎专和自己过不去，从14岁起，自己报了名，去参加全球各种激烈的原始运动、挑战户外生存的古老野营。从身边所有同龄人家长口中“别人的孩子”一举变成了缄口不言的叛逆典型。

　　他狂，连他自己也知道，以为警队里没人喜欢他，别说请个散伙饭了，他想的是自己悄么声息走就算了。所以，当时有下属和同事起立敬礼送他离开，他是几乎有点不知所措，想出个声说，“要不一起吃个饭吧”，但和自己过往的话风又实在太不协调，怕吓着别人，短暂的出神之后，他两指在耳边打了一个‘再会’的手势，干脆利落地用几个字表示了告别，“好好干”。

　　他一跨出门，小年轻许满递了张纸巾给一旁的警花，“小猫，他这里迟钝。这都多长时间了，人压根没看出来你对他有意思。”

　　他边说边指着左胸口，嘴角提着，有些嘲讽的意思。

　　副队孙道林一横眉，看了他一眼，许满下意识站直了，嘴角跟着压下去。

　　警花名叫毛灵灵，通常被队友们喊为小猫，自打龙骁原调过来，除了正主以外，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暗恋龙队了。然而龙队这人可能是真的没长心这东西，或者是心都用来自恋了，这么长时间以来，非常一视同仁，毫无怜香惜玉，男下属干什么小猫也干什么，没有一点区别对待。

　　原本大家有默契，特别残忍血腥的罪案现场，特别危险的外勤，一般会避免让唯一的警花出动，龙骁原一来，这默契就没了，毛灵灵在他手下遭遇了惨无人道的摧残，结果，愈发地喜欢他了。

　　这年头，整容术相当发达，几乎不存在巨大的长相差距，龙队帅是天然帅，的确和人工的有点差别，但警队男同事们一致认为，毛灵灵喜欢他，主要还是因为她是抖M体质，被虐的！

　　龙骁原从警局离开时，早就留意到了毛灵灵的眼睛鼻子都在发红，但走过去拥抱或者说句后会有期的话不是他的风格。更重要的是，他明确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都要走了，免得再给人误会。

　　于是，直到离开，他仍然是那个自大狂妄冷面无情的龙骁原。

　　等他洗完澡，已经是凌晨一点，这栋公寓多数住的是要早起的上班族，早就漆黑一片，龙骁原穿了一件白色短袖，下半身一条短裤，立在阳台上，手上是一小杯烈酒。

　　他眺望的方向依然是那栋白色小楼。依然在想，岑云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毫无疑问，他不是一个绝对安分守己的守法公民，他手上有躲避监控和定位的手段，这不该是寻常人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