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休》欢欢喜欢发呆

5、辞妆见家翁

　　萧笙却似穿不惯这华袍，小心翼翼的敛着袖，向九儿温润一揖：
　　“很合身，有劳李姑娘”
　　九儿只一窒便回过神来，垂头仍逗小宝。小宝却似喜锦袍光华，直向萧笙伸出小藕臂，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萧笙轻笑，拍拍手掌：
　　“小宝来，义父抱”
　　小宝更兴奋了一些，小腿一蹬，便要向萧笙怀中倒去。
　　九儿抓住小宝一衣领扯回来，皱眉：
　　“不行，仔细又弄脏了义父的衣服”
　　小宝只无辜的摇晃着小手：
　　“啊……哦……”
　　萧笙却极宠溺道：
　　“来，小宝，义父带你去洗脸”
　　伸手接过小宝抱在怀中，又向九儿略略颔首，向溪边走去。

　　瑟瑟秋风摇动竹叶沙沙作响，九儿拢着衣袖，环臂立在风中。
　　她家中绣楼下的玉桂已然开了吧，若在往年，她定是让小翠在桂树下铺一块丝布，将满树的桂子摇落包起来，送予娘亲做桂花糕吃。
　　爹爹有几坛上好的桂花酿，藏在酒窖中，她与三哥四哥知道了，悄悄溜下去，直喝到东倒西歪才被爹爹从酒窖里挖出来。三哥四哥被家丁搀扶着罚去顶荆条，她却安安稳稳窝在爹爹怀中，任爹爹抱着回了房。朦胧间还听爹爹向娘亲抱怨道：
　　“女儿家竟有这样的酒量，也不怕往后吓着了她夫君”
　　娘亲轻笑：
　　“这有什么要紧的，为九儿找一门饮得酒的亲事便好”
　　那一段懵懂的岁月，只觉呼吸间都凝滞着浓稠得化不开的桂花甜腻。此时九儿才惊觉，那弥漫的桂香，她竟是再也嗅不到了。

　　至小寒，山上便已冷得住不了了。纵是将门窗都牢牢合上，丝丝缕缕的寒意仍是从墙缝门缝中钻进来。九儿镇日将小宝抱在身上，但小宝仍是恹恹的，九儿大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小宝一层一层裹得如粽子一般。
　　这日萧笙下山归来，抖抖斗篷上的灰，递予九儿一件皮裘：
　　“收拾一下，马车在山下”
　　九儿惊惶站起：
　　“去哪里？”
　　骤然将小宝搂紧。小宝似觉不适，挣扎一下，呜咽起来。
　　萧笙接过小宝轻哄，又向九儿浅浅蕴笑：
　　“去青州，你只带些衣物便可”
　　九儿期期艾艾：
　　“你也与我们一同去吗？”
　　萧笙略略颔首：
　　“这是自然”

　　直至坐上马车，萧笙才向九儿细细解释。
　　原来萧笙竟是孤儿，自幼承蒙青州一位老神医收留，做了老神医的关门弟子。老神医有位师弟，性格孤僻，只独居在江州西郊的青竹山上，近年身有沉疴，也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修书予老神医，借他一名弟子挂在名下，为他服丧送终。萧笙这才来了江州。
　　师叔未久便辞世了，萧笙按弟子之礼为他服丧一年，又贪喜山上清净，便留在江州悬壶济世，做个闲散郎中。只是大年时仍回青州，与师傅团圆。

　　九儿沉吟：
　　“现下不过是小寒便去青州，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萧笙指轻轻划过小宝柔嫩的脸颊，随意应道：
　　“无妨，山上寒冷，你与小宝受不住，师傅素喜小娃儿，见了小宝也一定喜欢”

　　九儿心中一动，便有些不自在。
　　她在萧笙处住了近半年，萧笙对她也是谦和有礼，平素萧笙只唤她“李姑娘”，今日许是归家心切，竟脱口而出一个“你”字，却是亲密了许多。
　　九儿垂头不语，只拢拢身上皮裘，将自己与小宝裹得密不透风。

　　江州与青州不过百里水路，下了船，萧笙又租下一顶轿子让九儿抱着小宝坐上，自己却跟在轿子旁边，不疾不徐的步行。
　　九儿掀开帘子探出头来，期期艾艾道：
　　“萧大夫，这样不妥……要不你抱着小宝坐轿，我跟着你们便好”
　　萧笙浅笑：
　　“我走惯了，你坐着吧，否则小宝醒了又要找娘”
　　九儿局促不安：
　　“要不你将这皮裘穿上吧”
　　说罢便要脱下皮裘。萧笙连忙制止：
　　“仔细冷着小宝了！”
　　九儿也不敢动作，又不好放下布帘，只楚楚可怜的瞅着萧笙。
　　萧笙轻咳一声，语调低缓向九儿道：
　　“师傅的医术卓绝，等到了家中，便让他好好看看小宝，小宝身子毕竟弱些，入了深秋便总是生病，三天两头的反复，小脸瘦了不少，我也很是心焦”
　　九儿也忧虑颦眉。
　　萧笙又道：
　　“待会见了师傅你莫怕，师傅只看起来严肃些，其实好相处的很……”

　　江边寒风呼啸，萧笙张嘴说话，倒是吃进一肚子风，又恐九儿听不仔细，向九儿耳畔凑近了一些。
　　轿夫心下羡慕，这对小夫妻着实是男俊女俏，怀中抱着的小娃儿虽只惊鸿一瞥，却也真如仙童一般。看他们耳厮鬓磨的缠绵模样，又觉心中一暖，便想到家中妻儿，不觉壮了力气，只等做完这次买卖便早早回家，轿子也抬得平稳些。

　　轿子在一间医馆门前停下，萧笙抖抖寒气，付了银子，又向轿夫谦雅道：
　　“辛苦了”
　　方扶了九儿下轿，走进医馆。
　　医馆极宽敞，一排药柜排至屋顶，几位小伙计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忙碌，倒也无人注意到萧笙三人。医馆深处挂着几张竹帘，帘内影影卓卓。萧笙颔首示意九儿跟上，仍甩着宽袖走至帘前，低低唤了一声：
　　“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
　　帘内一静，便是桌椅碰撞声，几位儒生装扮的青年冲出来，指着萧笙大叫：
　　“阿笙？果真是阿笙！你怎么这时便回来了？”
　　萧笙却不答，只偏头向九儿道：
　　“这是我二师兄萧弦、三师兄萧笛、四师兄萧筝”
　　手指一一指过，又向三位青年道：
　　“这位是李姑娘，与我的义子小宝”

　　九儿盈盈一拜，三位青年也慌忙作揖。萧笛向萧笙挤眉弄眼，萧笙只缓缓摇头。萧笛只觉无趣，又向九儿问道：
　　“李姑娘家住何处？家中都有那些人？……对了阿笙，你去哪里拐来这么一个漂亮孩子”
　　九儿一时尴尬，也不知如果应答，萧笙却落落大方：
　　“我广积善德，菩萨送的”
　　萧笛撇撇嘴，又向九儿咧嘴一笑：
　　“李姑娘可别唤我姓名，唤我一声三大夫三掌柜的都好，当然李姑娘若是愿意唤我一声三哥就更好了”
　　九儿见此油嘴滑舌，只觉心中一痛，悄悄后退一步，躲在萧笙身后。
　　萧笙一展宽袖护住九儿，挪揄萧笛道：
　　“再贫嘴，便让她唤你小弟！”
　　三位师兄互换了一下眼色，嬉皮笑脸的打趣萧笙道：
　　“她？哪个她？她是谁？谁又是她？”
　　萧笙也知失言，霎时耳畔绯红，轻咳一声，转头向九儿道：
　　“ 李姑娘唤那猴子‘小弟’便可”
　　萧笛扬扬拳头：
　　“小五你皮痒了不是？还不是你小时候不肯与我换名字！分明你才是小弟”
　　萧笙轻笑一声，也不再理萧笛，转头向九儿道：
　　“我带你去见师父”
　　九儿敛敛衣袂，垂头随着萧笙走进后堂。

　　早有小伙计进去通报，神医便板着脸端坐在椅子上等候。神医已是知天命之年，仍是精神矍铄，白须及胸，很有一些道骨仙风。见萧笙极恭敬的向他深深一揖，也只淡淡颔首，沉声问道：
　　“怎么早了回来？”
　　又微微挑眉：
　　“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怀中婴儿是你何人？”
　　萧笙细细向神医细细道了原委，又道：
　　“小宝不足月便生下，身上似有不足之症，小五竟诊不出，还劳请师傅为小宝瞧一瞧”
　　神医吹胡子瞪眼睛，大喝一声：
　　“胡闹！真是胡闹！孤男寡女住在一处成何体统！你真是……你真是……”
　　重重拂袖。

　　九儿紧紧抿唇，转身便要走，小宝却被这如雷巨响惊醒，在襁褓中扭动一下，大声啼哭。
　　神医身形一窒，起身走到九儿面前，垂头看着小宝，紧紧皱眉：
　　“你怎么将他裹得那样紧！”
　　伸手抢过襁褓放在桌上，解开一层毯子，又抽出一块棉布，一边嘟嘟囔囔：
　　“怎么也不会照顾孩子！襁褓裹得那样紧，看把孩子憋得”
　　又解松几层棉衣，伸手一探小宝背脊，怒道：
　　“你们可真是！大冷天的倒是捂出孩子一身汗，难怪生病！”
　　向萧笙摆摆手：
　　“你们的事容后再说，去，将我房里的小澡盆拿出来装好热水，就是你们以前洗澡的那一只”
　　抱起小宝轻哄道：
　　“小宝是吧，来~爷爷带你去洗澡”
　　抱起小宝便走。
　　萧笙也答应一声，便要跟上神医。九儿心中一急，拽住萧笙袖口，期期艾艾：
　　“小宝……他……”
　　萧笙蕴笑望着九儿揪着他衣袖的手：
　　“莫怕，我们师兄弟五个都是由师傅带大的，他晓得怎样对小宝才好”
　　九儿这才放了心，又惊觉自己失态，呐呐放手。
　　萧笙浅浅勾唇，宽袍划过一道弧，转身走出房门。

　　九儿不好跟去，只得在厅中等候，坐立不安，许久仍不见萧笙与小宝归来，心下便仓惶起来。思绪千回百转间，只觉背脊生出一阵寒意，也顾不得许多，转身便冲出房门，正巧遇见萧笙抱着小宝，见她冲出来，反倒一脸愕然。
　　九儿一窒，只觉吊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肩膀也缓下来，只绯了脸颊，支支吾吾向萧笙解释：
　　“我只是……我看你们许久没回来……”
　　萧笙略略颔首：
　　“抱歉，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又道：
　　“师傅让小伙计去绸缎铺里买一些衣裳予小宝，又恐将小宝抱起来着了凉，便和小宝在房中玩水，我竟忘了告诉你一声，是我不好”

　　一句“是我不好”，九儿的心便忽然沉静下来，又有丝丝缕缕的暖意渗入心间，九儿只觉酸楚，又觉无限安宁，眼底一热，便有泪要涌出来，慌忙趁着萧笙垂头逗弄小宝转身拭了，又向小宝拍拍手掌：
　　“小宝来，娘亲抱”

　　小宝只安静乖巧的依偎在九儿怀中，脸颊染上两团绯云，更是如玉似雪。身上套着一件白底红线绣百福图样的夹棉絮锦衣，略大了一些，小手都套在袖管中，被衣裳撑得动也难动。
　　萧笙低低浅笑：
　　“师父说先将就着穿，明日找裁缝来了，为小宝赶几件合身的”
　　九儿慌忙推辞：
　　“怎么好让萧神医破费，再说小宝仍小，哪里需要什么合身的衣服”

　　门外却传来神医洪亮如钟的嗓音：
　　“客气什么，小宝那样玉雪可爱，自然要穿漂亮衣裳”
　　话音未落，神医便踏进门槛，走过萧笙身旁低语一句：
　　“我也不管了，你自己做主吧”
　　抬手向小宝道：
　　“小宝，爷爷抱”
　　小宝“咯咯”轻笑，小身子便向神医处倒去，套在袖管中的小手在神医下巴处蹭蹭，一把揪住神医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