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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新月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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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馆观众席后排的角落,铁男坐在那里。比赛结束了,挤得满当、坐得整齐的人群有了松动的趋势,观众开始离场。他坐在那一排最靠里的位置,视角是差了点,但这时也不必匆忙站起、好让后面的人得以往外走。
有些偏,又有些远,但他仍然能看得到橙色球场上那支红色的队伍中,一个个的样子。他看到比他更高更壮的男孩,戴着眼镜的男孩,头发卷卷的男孩,有着飘逸黑发和漂亮风眼的男孩,还有他最熟悉的,剪去了长发的运动男孩。当然,他们都是运动男孩。他知道,这其中应该还有一个满头红发、打架很厉害的男孩,而他今天不在这里。铁男和他们并不是初次见面,几个月前,他狠狠地揍了他们的人,他们的人也狠狠地揍了他和三井。而在那之后,三井也是“他们的人”了。
来观看这场比赛的人很多。人们都想知道,昨天把山王工业高中拉下王座的湘北高中,今天能否再次击溃实力强大的爱和学院。可惜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多奇迹可以发生,这次,被击溃的是他们。但这似乎也是预料之中、合情合理的,何况无论谁都看得出湘北有多么拼尽全力,因此人们也很温柔地没有表示失望。
铁男看到,男孩们都在哭着。包括替补席上的队员们在内,所有人都似乎哭成了一团。后来还是满头白发的教练说了些什么,很高很壮的队长才带着大家离开了这里。他们没有排队,缓慢离开的背影们,肩膀都在一抖一抖。铁男不打篮球,对这项运动也没有太多兴趣,但现在,他的心里不很是滋味。
在铁男眼里,他们都是孩子。其实他有些羡慕这群孩子。
铁男再次见到这群男孩时,是在广岛的新干线车站,而那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铁男慢悠悠地走到站台,等待着他的那辆将在十五分钟后到达的列车。正走着,视野里猛地闯进了一群穿着红黑相间队服的少年,他们要乘坐的列车已经到站了,他们现在正排成一列往车里走。这么快就要回去了吗?这是出现在铁男脑内的第一个念头。
就在他犹豫的短短两秒间,已经有人认出了他。“铁男!”留着清爽短发、下巴有道伤疤的男孩朝他大喊。哦,是三井,果然是三井。铁男快步走上前,拍了拍三井的肩膀,“快上车吧。”他朝车门努努嘴,毕竟三井前面确实没有人了。三井愣了一下,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好。”消失在车门里前,三井朝他快速地瞥了一眼,那样子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要问。这是自然的,他也有很多话想说,可惜现在不是时候。
少年们全部离开了,列车也离开了。铁男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他眼前只剩下几根铁轨,满天夜色,一弯新月,一片空荡。他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三井的眼眶没在泛红,真好。三井身后的队员脸上明显带着恐惧,似乎被自己吓到了。自己和三井打照面、说话的工夫不超过十秒,自己又穿着牛仔长裤,因此他应该看不出来自己腿上带着伤,这样就好。这似乎还是在医院门前的分别后,他俩第一次说话。
铁男出着神,时间过得飞快。他在等的列车到了站,铁男提起包走上车。
等待腿伤基本上不会被人察觉后,铁男回了趟老家。说来也是他幸运,再差一点、只差一点,他的半条腿就保不住了。这次受伤让铁男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后怕,他似乎还没体会过这种感觉,尽管他还曾经历过更危险更亡命的场景。
铁男的老家在佐贺县,离神奈川县不近,也不富有。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过那里了,联系着他和家人的,是他每个月向家里寄钱的举动。出发前,铁男心里有种隐隐的情怯,这让他在心里好好地嘲笑了自己一番。他想穿的稍微规矩点,可是在自己那间小屋子里翻箱倒柜,他也只找到了两套牛仔服。换好衣服后,铁男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短袖衫,牛仔服,再配上一头颇为不羁的长卷发,他猜父母不会喜欢自己这样。可是没办法了。要怪,也只能怪老爸你把卷发遗传给我了啊。铁男在心里说。
在佐贺市下了车,铁男又坐了大半天的车,这才到达他家所在的小镇。这里和他的印象没有太大区别,安静,缓慢,人不多,不繁华。此时正值傍晚,有中学生说说笑笑地结伴回家。铁男记得自己就是在他们那样的年纪离开家乡的,他没有念完国中,当时的他对学校没有兴趣。家乡的平淡、单调、缓慢让铁男很是厌倦,他只想离开这里,去繁华富有的地方看看,比如东京、大阪——再不济,也得是神奈川吧。铁男记得当时和他一同离乡的还有好几个同龄人,他和他们早就失去联系了。
铁男到家时已经入夜。夏天的白昼漫长,待到七点半过了,西方还残留着一线浅白。铁男没有提前打电话告知父母,因此当家门打开时,两个已经开始显现出老态的中年人全都吃了一惊。他们随即热切地把儿子迎进房里,哎呀你这孩子,来了也不说一声,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饭。他们的热情竟让铁男一时间难以适应。
饭菜很快端上桌子,父亲和母亲坐在桌边看着他们的儿子吃饭。你都多久没回来了?模样都变了。现在过得怎么样?在做什么?辛苦不辛苦?你弟弟恰好不在家,你可得多住几天等他回来。邻居家的阿静上个月结婚了,你应该还没有吧……铁男低头吃饭,听着父母一句句地不住絮语,关于他,关于周围的人,关于家乡。如今,他们对彼此的生活的了解,都是很有限的。
方才心中的不适应已经渐渐化作了温热,他以为父母会指责他的模样,但是他们没有。
阿铁,现在在做什么?谈话间,父亲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铁男刚才没有回答。
开了个小商店。铁男一脸确信。自己总不能把什么都讲给父母吧。
吃过饭后,铁男起身帮母亲收拾碗筷。啊,阿铁,你的腿怎么了?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母亲担忧地轻呼道。
前段时间摔了一跤。铁男低下头回答。他以为没人能看出来的,但是母亲却看出来了。
第二天,铁男去外面帮父亲干活。铁男的父亲身材粗壮,一头卷发,他是个木匠。父亲一心希望大儿子能继承自己的手艺,可惜铁男对此很是抗拒。
喂,阿铁,神奈川怎么样?锯了几块木板后,父亲停下来问。
还行。铁男刨着木条,淡淡地回答。
我说,还是干我这一行比较好吧?在大城市做个小生意,恐怕也没什么意思吧?
算了。还行吧。铁男继续刨着木条,分别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把头发剃短点比较好!这样子,要是吓到客人怎么办?
这次,铁男只能笑一笑了。他在心中亦是苦笑起来,老爸果然还是提到这件事了。他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细长刨花,用手轻轻抚摸着它们微微卷曲、形状优美的末端。他想,自己会喜欢摆弄机车,和从小就帮父亲做手工活有关系也说不定。
从老家回到神奈川后,铁男在自己的屋子里躺了两天,对着昏暗的天花板出了两天的神。然后,他召集起了自己的几乎全部朋友和小弟。
是夏天的夜晚,露天的低档烧烤店,热风不停歇地吹着。一群青年,以及几个连青年都称不上的男孩,围着低矮的桌子坐了几个圈。几打啤酒进肚,青年们渐渐地活跃起来,不时有人高声笑骂。
铁男站了起来,他对他们说,他今后将会退出,不再参与一切相关的事。有人问为什么,铁男淡淡地说腿跟不上了。
这群向来喧哗的青年安静了下来。铁男快速地环顾周围的人,他略带惊讶地发现,那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朋友,眼中传递着与自己同样的信息。原来有这个想法的人,早就不止他自己了。铁男还看到那几个年轻些的家伙,满眼都是野心、跃跃欲试、踌躇满志。他们还太小了,所有心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
铁男坐下。他不置可否。
这个夜晚结束后,铁男和这群人似乎就真的散了。可不是嘛,曾经为了各种必要或无谓的理由,一同打过架、流过血的人们,说散就散了。除了龙,他倒是偶尔会来找自己。那家伙没有继续上学,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工作。
铁男把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清点了一下,租了间门面,开了个小商店。他希望那句话不仅仅是一句应付。开张之际,需要打点的货物很多,龙过来帮了他不少忙。铁男说既然你在物流公司上班那么辛苦,不如来这里给我打工吧。龙说免了,给人家打工有保障,你这小店哪天关门大吉了怎么办?铁男踹了他一脚,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吗?
所幸,铁男的小商店并没有关门大吉。他的生意并不算好,可也还能支撑下去。尽管,他的长卷发和胡茬确实吓到了一些顾客,他不止一次地见过有小孩子来店里买东西时,他们把钱放在柜台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连头都不敢抬一下。铁男在他们的小脸上看到了恐惧,这恐惧和他当年在三井队友脸上看到的是一样的。
铁男不愿吓到小孩子,可他也不想剪去长发。我总得——总得保留下点什么吧。他想。
铁男把每个月的净收入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维持自己的生活和小店的运转,一部分寄给家里,最后那部分,就是投入到他的宝贝机车上了。铁男不喜欢戴头盔,可是喜欢机车。铁男开店以来,他打交道的大部分对象都是批发商和顾客,而他们之中大概没人知道他有这个爱好。
对于现在的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摆弄那辆车。仅仅是空对着这台复杂精密的、充满了力与美的机器,铁男就能毫不厌倦地看上几个小时。维持机车的外观与性能始终处于巅峰状态,自然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可是铁男却几乎再也没有骑过这辆车了。
我说,你又不骑,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力气去保养它?某天,商店打烊后,过来找他的龙这样说。
铁男不搭腔,只是背对着龙,继续给机车上油。
既然你不骑,干脆借我玩玩吧。
想都别想。铁男干脆道。
龙待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铁男继续细心地完成了机车的保养工作。结束后,他站起身,喜悦地凝视着这辆车。就在这时,他却想起了龙说的话。
……是啊,既然不骑,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力气去保养?
铁男只知道,他喜欢这样做。
偶尔对着镜子时,铁男会想,镜中的是究竟是不是自己。除去长发和那个不为人知的爱好,自己看上去,不就是一个最为普通的生意人吗?那个曾经不戴头盔飙车、打起架不要命的人,到哪里去了?
可是铁男觉得,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铁男不会对任何人讲,他很想念三井,也很羡慕他。他羡慕他赤诚的自白和泪水,羡慕他打球时专注的神情和流畅的动作,羡慕他的刻苦练习与全心投入,甚至,连他红黑相间的护膝、定期去医院检查膝盖,也一并羡慕着。正是因为热爱篮球,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这样的三井,与最初那个的眼神空茫的男孩完全判若两人,这才是三井该有的样子。
他是如此地羡慕他,以至于想要像他一样。
那次受伤后,不知怎的,铁男忽然很想去广岛看湘北的比赛,尽管那个红头发的家伙曾经把他打得不轻。那几天里,三井在赛上和赛后的表现,一同让他想起了,他也有喜欢的事情,他想更认真地对待它。自己早非可以去犯错、可以被原谅的少年,父母也不再年轻。所以要更安稳、更安全的生活,要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要退出需要斗殴的纠葛,要尽量杜绝不必要的危险与伤害。只有先好好地活着,才能更好地去做喜欢的事,去照顾爱自己的人。
铁男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否就是正确的。哪怕是再小的店铺,经营起来也不容易,尤其是对铁男这样完全没有开店经验的人。因此他能够分给机车的时间,实际上也不算多。经营的过程常有不顺,每当站在货品积压的仓库那窄小的过道间,对着标满红色的账本,铁男总会很头痛。而这时,三井打球时专注的模样就会浮出脑海,让他感到些许慰藉。有人能那样努力地去做喜欢的、有意义的事,真好。
三井,你可一定要好好打篮球啊。铁男常常会在心中这样默念。明明是对三井说的话,却一次次地给了他安慰、憧憬与力量。
铁男从没试着联系过三井,可是三井一直待在他心中,以意气风发,眼神明亮的模样。
睡前,铁男偶尔会在自己屋子里做出挥拳的动作。铁男再也没有参与过一次斗殴,他想自己打架的水平或许已经下降了,这让他多少有些惋惜,但并不后悔。可是,如果三井来找他、让他帮忙出个面,即使就在此刻,铁男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铁男不想再动手了,可为了三井,他还愿意。他觉得三井值得。
一年,两年,铁男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他把店面扩大了些,同时觉得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帮工了。他贴出招聘启事,于是便不断吸引着年轻人前来应聘。来者大多是想要打个零工的高中生,就和当初的三井一般年纪。高中生的兼职通常不会长久,因此这个小店的帮工换了一个又一个。铁男观察着他们的模样,其中不乏看上去文静腼腆的孩子,这让铁男不禁想自己看起来是不是没那么吓人了。偶尔,也会有一两个特殊些的,他们的眼神,和十五六岁的三井很像。面对他们,铁男总会去多说几句话,尽管他知道未必能改变什么。
又是一个蝉鸣阵阵的夏天,学生们都放了暑假。这天,来兼职的高中生说自己晚上还有事,可不可以提前离开。铁男挥挥手说没问题。五、六点钟的时候,高中生回去了,留下铁男独自看着店。就在他以为今天会忙一些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就在几分钟内,门外下起了暴雨。
暴雨本是夏季常见的天气现象,因此铁男也没有太过惊讶。瓢泼的雨水从天空哗啦啦地倾倒着,天色瞬间暗了下去,雨水在街道上流成了小河。在这种时候,店里肯定不会有生意了,自己也回不去,不如就在店里等着。铁男并不担心,他知道夏季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铁男打开店里的小电视机,准备就这样打发一下时间。但他很快发现,劈里啪啦的雨声完全遮住了电视机的声音,他什么也听不到。没事,看个图像也好。铁男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对着光怪陆离的屏幕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铁男发现雨声似乎小了下去。他站起身看向门外,熟悉的街道上只飘着细细的雨丝。天光重新照亮了世界,尽管现在离夜晚更近了。
铁男走出店门,想要把外面的情况看得更清楚些。而就在他向一旁无意地看去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棕色短发,下巴有道浅浅的伤疤。他的侧脸很英挺,连鬓角都是整齐好看的形状。青年穿着一套颇为正式的黑色西服,怀里抱着一个公文包和一个大一些的提包。青年站在这家小商店的屋檐下躲雨,他似乎在尽可能保护着公文包和衣服不被雨水打湿。青年向四周张望着,看到雨势已停,他提起包,准备离开这里。
……三井。
尽管已经四年没有见面了,但铁男可以确定,这就是三井。
“三井!”铁男喊,他向青年快步走去。
青年转过头,果然是三井的脸。三井显然也一眼认出了对方,他喊出铁男的名字,脸上浮现出惊喜。
他们竟然见到了彼此,他们终于见到了彼此。欣喜自然都是欣喜的,可是两个人太久没有见面,一时间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在这里躲雨?”铁男问。
“是。”三井点头。注意到了铁男的装束,又扭头看看店门,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铁男,这是你……开的店?”
“是啊,怎么样?”
“哦……真不错啊……”三井重新上下打量着这家店外部的装潢,发出了略带惊讶、难以置信的感叹。“铁男,真有你的!”
铁男笑了笑。这场大雨竟然让他重新见到了三井,他的心情很好。“一会儿有事没?走吧,去吃点什么。”他自作主张地下了预判。铁男这就准备去锁上店门,提前打烊。
三井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今天恐怕不行。我一会儿还有车,要去东京,实习……之前,我就是在去车站的路上。”明明是很简单的意思,三井却说得有些磕绊,他大概也是十分不舍的,甚至还有些歉疚。
铁男的动作停了一停。为什么,他们的相遇总是这样短暂?每一次,似乎都是他送别三井。刚刚结束的那场大雨里,他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放空,三井在门外勉强地躲雨。他为什么没有出门看一看,让三井到店里来?他白白浪费了那么好的机会!
“好……”铁男直起身来,他的唇边似乎还带着淡淡的笑,“你是几点的车?我送你。”
当铁男从仓库中推出他的机车时,三井的眼睛亮了起来。
“哇!这还是你之前那辆车?”三井兴奋地凑近端详车身,“真酷啊!看起来像新的一样。”
铁男小小得意。他拍了拍后座,“上来吧。”
三井跳上后座,他咧开嘴笑了。能坐上铁男这辆帅气的车子,他很开心。
大部分积水都已经流进下水道,但路面还是潮湿的。铁男骑得很慢,他认为在这个时候,稳妥小心、保证安全是最重要的。然而,他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三井的笑声。
“铁男,你这速度可比以前慢多了啊。”三井嘿嘿笑着说。
“这样会赶不上列车吗?”
铁男竟然回应得如此认真,实在出乎三井的意料。“那倒是不会……”
这个雨霁的傍晚,盛夏的闷热与粘滞被一洗而净。徐徐晚风清凉而爽利,抬起头,一枚浅浅的月牙已悄然贴在天边,这将是个新月的夜晚。风儿吹动三井的短发和铁男的长发,其中还有一两缕拂在三井脸上,让他感到些许轻柔的痒。再也没有比这样的兜风更惬意的事了。
夏日的傍晚,铁男的背影,飘动的长发,三井以前坐在这辆车上见过很多次。此刻,三井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这四年间,三井没有联系过铁男,可他知道,铁男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和铁男在一起时,他总会感到很放松,很舒服。铁男参与过他那段不愿回首的年少时光,见过他最糟糕的样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曾经过得如何空虚荒废,可是铁男从没有嘲笑过他,从没有用轻视的眼神看过他。后来是他先远离了铁男和那种生活方式,可是铁男,为了他挨了打、流了血、丢了脸、出了丑的铁男,却对他说,还是这个样子比较适合他。然后铁男回过头,淡淡地留了句,再见了运动员。
关于那段时间,他不愿提,铁男也不去提,他们心知肚明,他们保持默契。三井很感激铁男会这样做。只有在独自一人时,三井才能比较自然地回想起那虚掷的两年,而见证过那一切的人正是铁男,对此三井感到很幸运,也很心安。他是他很重要的朋友,三井想打篮球,也想和铁男一同开怀欢笑。
尽管从未联系过铁男,可是三井一直把他藏在心里。每每想起他,三井就会产生一种想要微笑、想要流泪、想要轻声喟叹的复杂情绪。
到达车站时,天光已经无声地敛起。铁男停好车子,两人一同向站内走去。此时,距离三井那班去往东京的列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铁男把三井一路送到了站台。
他们终于能够好好地说上一会儿话了。经过这一路,两个人都放松、平静了下来,重新找回了舒适随意的感觉。
“三井,大学快要毕业了吧?”铁男问。他想三井一定会上大学的。
“嗯,现在四年级,明年春天就毕业了。”
“学的什么专业?”话一出口,铁男不禁惊讶,原来自己竟然也会操心这方面的问题。他从前对这些提不起任何兴趣。
“金融。”三井说,“当初是我家人的建议。我算不上喜欢这个专业,可是四年来也学下去了。”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去实习?工作已经有着落了?”
“对,我要去东京的一所银行实习两个月。至于有没有着落,还得看我的表现。”三井摊开手,自嘲地笑笑,“现在的经济不景气,也许从一开始就不该学金融。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什么工作都不好找。”
……自己所认识的三井,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啊。这让铁男短暂地有点发愣。别看三井这样说,他能去东京的银行实习,可真是厉害。铁男早就知道,三井这样聪明的人,如果去专注地做一件事,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好的。
“铁男,你的商店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三井换了个话题。
“大概是你刚上大学的那年吧。”
“生意怎么样?”
“现在还行。刚开始时,不算太好。”铁男掏出一支烟,“三井,以后得向你请教一些经济问题了。”
哈哈哈哈哈。三井没心没肺地捧腹大笑。笑完之后,三井认真地点点头,没问题。
一个从校园失意出走的少年,一个当地社会青年的大哥,现在竟然穿上了商务西装与店员服,站在一起谈论专业、工作与经济,真是神奇。铁男知道,他们都有所改变了,但这样的改变未必就是不好的。他想,现在的自己,和三井的距离或许变得更近了。何况,他们也都保留着某些没有改变的地方,他从三井明朗如昔的笑容里看到了这一点。自己的机车和三井的篮球,或许也是如此。
三井的篮球……
铁男忽然意识到,这是让三井开始改变的原动力。或许有人会嗤之以鼻,认为那只是轻飘飘的爱好,可有时,正是热爱使人们更加认真地生活。这些年间,三井和他的篮球,给了自己多少力量,让自己不断向三井的生活方式努力靠近。
“三井……”
三井转过头,看着铁男。在铁男的脸上,他惊讶地找到了一丝欲言又止。
“你现在,还打篮球吗?”说完这话,铁男忽然近乎温柔和宽容地释怀了。他想,即使三井不再打篮球也没有关系,毕竟他的学业一定很忙。
“当然打啊!”三井脱口而出,“我刚刚参加过大学生夏季联赛。铁男,我以后的比赛,你可要去看啊!”
铁男笑了。
“好,我都去看。”
两个人抬起头,望向露天站台上那窄窄的一线天空。凉风习习,清澈透明的深蓝色夏夜里,一弯银月纤细如钩,清清亮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