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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少花火 ...

  •   君は君の道を走りつづけて、走りつづけて、走りつづけて…

      星期天的早晨,向家人挥手告别后,赤木走出了家门。还没走几步路,他就感到后背冒出了一层薄汗。夏天到来得真快,记得不久之前,早晨的空气还会有些凉呢。
      赤木很开心。今天出门前,他让爸爸帮他量了下身高,然后惊喜地得知自己已经达到了170厘米的刻度线。十岁的他已经是班上个头最高的学生了,他想自己一定能够长得更高更壮,成为一名很厉害的中锋。
      他是在去参加一个社会上开办的、兴趣班性质的儿童篮球队的路上。就像这个国家的很多个小学一样,他所在的学校没有篮球部,要是想接受一些系统的训练,就只能在学校之外另寻途径。他很有些羡慕与他要好的青田,那家伙加入的柔道部倒是相当受重视的。
      坐了一会儿电车,赤木到达了篮球队进行活动的体育馆。推开门,他看到清澈的晨光落在洁净空荡的地板上,赤木总是来得很早。过了一会儿,不少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了,体育馆变得拥挤起来。在这一带,喜欢篮球而学校没有开设篮球部的孩子大多都会选择来这里。
      很快,教练到了,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面孔的男孩。如果仅仅是一个新加入的普通成员,那倒不足为奇,可是这个男孩的模样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他那么高,看上去绝对不止170cm;他那么强壮,体格简直不像一个小学生。有小小的议论声在这个体育馆的很多个角落响起:快看那个人,好像比赤木更大块头呢。这些窃窃私语自然落进了赤木耳朵里,他只是如同往常那样安静地站着。
      教练整好队伍后,他把那个男孩带到所有人前面。“今天有一个新成员加入了我们。”教练的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北原久,身高是173厘米,位置是中锋。”男孩说,“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喜欢篮球。”
      大家一片哗然。教练再次拍拍北原的肩膀,示意他站回队伍。
      比我高3厘米啊。赤木想。
      例常进行的基础练习结束后,教练重新把队伍集合起来,说是要进行一场练习比赛。“赤木,北原,你们分别担任两队的中锋。”进行队员选择时,教练下达了这样的指示。
      低低的议论声再次响了起来。有人说这下有好戏看了,不知道他俩谁更厉害;有人说这样还差不多,只有赤木上场的话,对另一队太不公平。赤木不动声色地站着,他无意去窥视北原的反应,可是那家伙偏偏就站在赤木正对面,让他无法忽略。北原的眼帘微微垂着,脸上没什么表情,那样子却不像淡漠或傲慢,反而似是有几分柔软、拘谨和羞涩。
      我是不会输给你的。赤木心中却只有这一个念头。
      哨声吹响后,两队的中锋以跳球的方式争夺球权。赤木自信发挥得不错,可他没想到,北原竟然跳得那么高。论身高,自己只能勉强与之抗衡;至于弹跳力,自己似乎远远不及他。
      很快,赤木就发现,自己与北原的差距,绝不只是3厘米的身高那么简单。北原的基本功很扎实,防守称得上滴水不漏。他的力量很大、弹跳力很好、动作很敏捷,无论卡位还是抢篮板球,几乎让旁人没有任何可乘之机。赤木曾以为自己做得不错的地方,在北原面前没有了任何优势。
      比赛结束了,赤木所在的队伍获得了胜利——这应当考虑到北原和队友们还完全未经磨合过的问题。然而,虽然输球了,北原那边的队友们却热情地围到了他身旁,对他殷切而满怀期待地说这说那。北原你打得真好,北原你好厉害啊,北原我们下次换一种打法,一会儿给你讲应该怎么做……被寄予厚望的北原却依然是那副微微拘谨的样子,他认真地点着头,一一回应队友们的话。赤木明白,自己这边的队伍虽然胜利了,可是他却完全输给了北原。
      赤木并没有因受挫而灰心失落。相反,他的心中萌生起了一种斗志与竞争欲,在北原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目标的方向。我一定要比他打得更好,我要为了这个而努力。赤木在心中默念道。
      这个周末的训练结束后,赤木随着离开的人群向外走着。他在这个兴趣班没有同路的伙伴,所以通常是他独自乘电车来与回,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寂寞。他已经走出了体育馆外,来到了将近中午的、微微刺眼的阳光下。这时,前方有个人忽然回过了头,那双眼睛快速掠过赤木的脸,然后又飞快地转了回去。赤木认得出来,那张尚不熟稔的面容正是属于北原。
      他是在看我吗?他为什么要看我?这些疑问短暂地出现赤木脑海中,很快就消失不见。前方的北原仍然以之前的步速不快不慢地走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赤木也就没有跑上前去一问究竟的想法。

      自打那天之后,赤木比从前更加努力地练习篮球基本功。那个篮球队在周末才有活动,他能够接受到的指导非常有限。在平时,他只能在放学后去自己家附近的野球场独自练习、摸索。赤木向来很珍惜在篮球队训练和学习的机会,而现在,他又暗暗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每到周六晚上,赤木就会忍不住去想:经过这一周的练习,自己进步了多少呢?离北原的水准变近了吗?
      教练仿佛也在期待这两个男孩的成长与表现。北原到来后,他每周都会组织练习比赛——当然,这更多是考虑到篮球队的成员变多,应当给每个人都分配到上场实战的机会。
      赤木依然每次都不敌北原。“我一定要努力胜过他”成了每次比赛结束后,赤木都要在心中对自己说的话。令赤木略感惊奇的是,比赛之外的其他时候,偶尔和北原打照面,他在他的眼中没有看到哪怕一点儿的竞争欲。但这样细微的问题并不会在赤木心中稍作停留,他和北原也没有正式说过话:北原看上去似乎不是会主动找人聊天的人,而自己在并非必要的场合上话也不多。
      平常的训练时,赤木通常会认真踏实地进行自己的练习,并不会去刻意留意别人怎么做。那次,完全是出于无意,朝队伍的斜对面看去的他注意到了北原运球时的样子。啊,北原的每个动作都那么标准,简直像教练做的一样,怪不得他的基本功能如此扎实。
      赤木必须承认,这个简单的画面给了他不小的震动。他向来要求自己去认真地对待教练安排的练习任务,可是现在他想,自己还不够认真,自己还可以更加认真、更加努力。晴子有时会陪赤木去那座野球场,站在一旁的她暗自觉得,哥哥练习时的样子似乎不太一样了。
      又是一个周日的早晨,赤木起了个大早,带着自己的篮球出了门。他想趁大家到来之前练习一会儿投篮。夏天已经来了,一路上阳光明媚,天空晴朗。然而,沐浴着夏日晨光赶来的练习,却不像窗外的天气那般清爽,赤木的投篮练习并不顺利。篮球一次次地擦着篮筐掉落,距离命中总是差了那么一点。赤木的眼中仿佛只剩下篮球和篮筐,投入与心急让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到来。
      “赤木君。”
      一个声音在赤木身后响了起来。他回头去看,站在那里的人竟是北原。
      “你的右臂向外张了,所以才会投不中。”北原诚恳地说。
      赤木回忆了一下之前的动作,惊觉自己确实如此。这明明是教练反复强调过的关键,自己怎么忽然就不记得了呢?但,比起这个,此刻更让赤木在意的,是北原为他指出了这点的事实。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在这儿看了多久?他会怎么想?暗暗追赶的目标全程观看自己练习、并且指出了自己的基础性错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让人难堪、难为情的事。
      赤木快速地回过头,不让北原看到他的表情。他闷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调整了自己的动作。这次,终于能够听到篮球清脆好听的入网声了。赤木的心情有些复杂,既开心,又不甘心。他能感到北原依然站在他身后不远的位置。
      渐渐地,体育馆响起了其他人的脚步声和聊天声,正式训练就快开始了。赤木拾起网兜收好篮球,他的加练结束了。就在他回到队伍中间前,他叫住了北原已经转身离开的背影。
      “喂,北原。”
      北原略微惊讶地回过头。
      “谢谢你。”
      北原有些腼腆地笑了。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
      然而,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熟络起来。一整个上午的训练都很紧张,没有让大家可以随意聊天的时间。训练结束后,最近几次,北原一出体育馆就钻进门前停着的一辆小轿车里,车子扬长而去,他们依然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
      暑假开始了,训练时间变成了每天的下午。日程更密集不说,下午的训练时间也比上午更长,这对于喜欢篮球的孩子而言无疑是好事。随着训练密度的加大,赤木能感到自己的水平确实有所长进。他暗自盼望着教练再次组织练习赛,好让他知道自己与北原的差距还有多远。
      很快,他等到了这样的机会。这次,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和北原抗衡、而不是被北原单方面牵制了。比赛的结果,是赤木所在的队伍获胜,他想,自己或许也没有输给北原。尽管他明白,这还远远不够。
      比赛结束后,出乎赤木的意料,北原再次喊住了他。
      “赤木君……你打得很好。我觉得,这段时间里,你进步了很多。”
      赤木停下脚步。来自一直暗自敬佩、视为目标、默默追赶的人的称赞与认可,是最珍贵、最有分量的。他定定地看着对方,眼神里既有喜悦,又有感激,还有更多的踌躇满志。
      “谢谢你。”赤木认真地说,“不过,还没有结束。我会打得更好的。”
      “好。”北原笑着点点头,“我会期待的。”
      回到家,赤木的父母注意到儿子今天显得特别开心,晴子也忍不住问哥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赤木朝她笑笑,却神秘地什么也不说。尽管到目前为止,他和北原正式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是他已经把北原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他们都那么高,他们都是中锋,他们都喜欢篮球,他们都想努力变得更强。

      然而,赤木却发现,事情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赤木知道,在这个篮球队里,既有像他这样喜欢篮球、想要努力变强的人,还有不少偷懒划水、打发时间的人。对于后者,赤木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毕竟这支应该称为兴趣班的队伍是全凭自愿、付费报名的。每个人对篮球的喜欢程度不同,愿意为此投入的精力自然也会不同。比如说,如果把他的朋友青田在这里丢一个下午,那家伙一定会痛苦得不行。
      但北原不应该是。
      北原的练习没那么认真了——赤木又是在某次无意间注意到了这件事。他能够很容易地分辨出来,一个人进行基础练习时的状态如何。北原那曾让赤木敬佩不已的标准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不规范的、仿佛只是为了完成而完成的动作。
      赤木很有些惊讶。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或许只是偶尔一次罢了。
      他开始有意识地关注北原的练习。令他失望的是,这并非偶尔一次。赤木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自从他开始注意这件事后,北原的练习似乎越来越敷衍、儿戏,就连他向来专注安稳的表情,似乎也变得力不从心、漫不经心。每天训练结束后,北原总会急匆匆地钻进那辆小轿车,仿佛逃离一般。
      怎么会这样?赤木不明白。他没有机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问,但他能感到自己的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名的气恼与愤怒。在这个全凭兴趣而来的地方,一个人是否努力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其他人无关。可那是北原,是身体素质和他一样好的北原,是球技比他更出色的北原,是说会期待自己变强的北原,是自己敬佩的、视为努力方向的北原,是说喜欢篮球的北原。这样的北原,怎么可以不认真、不努力?
      赤木感到是北原背叛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这让他又恼怒又失望。
      很快,教练组织了下一次练习赛,赤木再次对上了北原。看着那张已经很熟悉的面容,赤木压下了这段时间来的所有情绪。他拿出自己的所有耐心、认真与重视,赤木在心里说,来吧,让我看看你现在到底是什么样。
      可是,北原的表现真的让他失望了。
      赤木觉得与自己交战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对手。曾经让赤木感到棘手而佩服的严密防守不知丢到了哪里去,他的卡位也软弱无力,赤木几乎无需费力就可以挤进有利位置。现在的北原打起球来简直像在玩游戏,就连身高、体格远不如他的中锋也能做得更好。
      这场比赛,自然是赤木所在的队伍胜利,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赤木皱起了眉头。他想,必须要说点什么。
      “喂,北原。”
      教练宣布大家可以离开后,赤木快步上前,赶在北原匆匆离开前叫住了他。
      “你刚才的表现,真的不像样。你最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练习时那么不认真?已经很长时间了。你这样,算什么喜欢篮球!”赤木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他怒其不争地望着北原,等待着他给自己一个回答。赤木不知道,这将是他对北原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北原显然愣住了,他的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僵。他张开嘴,嗫喏着,却始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的眼里似乎有些迷惑,有些委屈,有些伤心,还有些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但他在那些东西滑落出来之前就转过身去。北原离开了,脚步缓慢地,他那对于孩子而言的高大背影也显得有些佝偻。
      赤木站在原地。没有得到北原的回答让他有些不悦,可是他的心底也掠过了一丝后悔:自己,是不是说的太重、太武断了?
      当天晚上,赤木一直闷闷不乐。他回想起北原的反应,再想想自己说的那番话,他的心仿佛被铅块沉沉地坠着,完全无法轻松。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他告诉自己明天一定要对北原好好道个歉,这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第二天,他却没有见到北原。
      很少见地,赤木不安了起来。他很想去问问教练,但又觉得实在有些别扭。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没事,北原明天就会来的。
      可是明天、后天、大后天,北原都没有来。他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体育馆里。

      这一天,是这个地区举办花火大会的时间。这是夏末的祭典,是送别夏天的仪式,是不知疲倦的孩子们和年轻娇艳的恋人们期待了一整个夏天的盛会。
      傍晚时分,教练早早地放大家离开。“你们都想去参加花火大会吧?恐怕也没什么心思训练了。”教练笑着这样说。
      这段时间来,赤木一直不好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不安和后悔也愈来愈重。他猜,一定是自己的话让北原不愿再来这里了。从前的那些愤怒与责备,对象已完全换成了他自己。他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而他现在再也支撑不住了。于是,趁着这次训练结束得早,他跑到教练身旁,小声地问起北原的情况。
      “北原君?他啊,已经退出这支篮球队了。在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之前,他的父母就对我说过这件事。”教练拍了拍脑袋,“对了,差点忘记这个了——我今天收到了一封信,是北原写给你的。信封上写着我的地址,他拜托我转交给你。”教练从衣袋中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递给了赤木。教练轻轻地笑了笑,“你们俩的关系果然很不错嘛。”
      ……信?赤木愣住了。直到接过信封、向教练结结巴巴地道谢后,他仍然没有回过神。
      北原,已经退出了?
      赤木跑出体育馆大门,黄昏时温柔的风儿迎面而来。他低下头去看信封,寄信人的地址是东京的某所医院。赤木小心而急切地撕开封口,他不可能有耐心把信留到回家再看。
      他抖开素白的信纸,信上的字迹并不长。
      赤木君:
      你好。我现在是在医院里给你写信。前一段时间,我的腿病又发作了,所以训练和比赛都会受到影响。爸爸妈妈早就不让我打篮球了,但我还是想完成这个暑假的练习。想不到,我没能坚持到最后,我的腿已经支撑不住了。
      对不起,赤木君,我在比赛时的表现确实不像样。但是,我是真的喜欢篮球,我还想继续打篮球,也想和你做朋友。爸爸妈妈这次带我到东京去,是希望我的腿病能够根治,不再复发。如果我能够好起来,我一定会回到这里。到了那时,我们再一起打比赛,好吗?
      北原久
      信很短,不到两分钟就可以读完。可是赤木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把信上的内容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啊……
      缤纷的云霞装饰着夕暮的天空,温热的晚风包裹着地上的万物。黄昏无限美好,行将结束又何妨,不久之后,缀满花火的夜空一定更加美丽。可是这一切,在赤木眼中都失去了色彩。
      哥哥,哥哥。是晴子在呼唤。赤木,赤木。是青田在呼唤。晴子和青田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已经走到了他身后。原来,是两个人坐着电车来找他了,他们三个约好要一起看烟火的。赤木背对着妹妹和好友一动不动,哭得一塌糊涂的他什么也听不到。
      我,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大颗大颗的泪水止不住地滚落,打湿了信纸,打湿了捧着信纸的手,打湿了深蓝色的短袖衫。抽泣声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哭得越来越凶。
      至少,这一刻,赤木是无法原谅自己的。

      果然……还是不行。
      木暮把成绩单举起来放在,恶作剧似的放在脸上,试图让它遮挡住直射而来的盛夏日光。然而这显然是徒劳的,薄薄一张纸怎么可能阻绝得了阳光的耀目与灼热。木暮轻轻叹了口气,将它拿了下来,然后他再次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看着那排成一列的数字。
      国文,数学,外语,全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其他科目也大多如此。如果情况一切正常的话,这次期末考试,他大概可以排在班里前五名之内。可是问题偏偏出现在他的体育成绩上,那个红色的数字突兀地杵在白纸黑字之间,显得更加扎眼。这是木暮自从上小学以来,第一次成绩不及格。
      果然,体育考试这个坎是没那么容易过的吗?在过去的几年里,每到体育期末考试时,木暮总会提前好几天就惴惴不安,同时内心侥幸地期盼着,“能够全部合格也说不定。”可是,这一次,他的其他项目都擦过了最低标准,唯有长跑这一项实在是不尽人意。长跑测试那天,体育老师在终点线等了很久,名单上却一直空缺着一个学生的成绩没有填入。就在体育老师实在放心不下、准备亲自去找找那个学生时,他看到红色跑道的尽头,远远地挪来了一个瘦弱的男孩。镶着金边的晚云下,那个男孩张口喘着粗气,大大的眼镜堪堪挂在脸上,跑步的姿势已经变形到不成样子,体育老师真担心他跑完之后身体会不会出状况。
      于是,很自然地,木暮的长跑测试没有合格。
      回家之后,应该怎么对爸爸妈妈讲呢?木暮边走边想。神奇的是,他并没有很担心。在他的记忆里,性格温厚的父母几乎从未对他发过脾气,更别提打骂了。何况,他的其他成绩都很不错,爸爸妈妈应该不会说什么吧!
      晚饭后,木暮给父母拿出了成绩单。有些心虚的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等待着父母对这份成绩单做出评价。和以前一样,父母表扬了他这个学期的认真与努力,木暮只是安静地听着,不敢表现出一点得意。
      “不过,公延,你的体育成绩是怎么回事?”末了,父亲这样问道。
      “我的长跑测试没有合格。”木暮实话实说。父亲点了点头。
      “哎,公延,你该去复查视力了吧?我明天带你去。”母亲担心道。长跑这种考验耐力与体能的活动,总让她想起自己一直都放不下心的儿子的体质,然后又顺理成章地想到了儿子的视力问题。
      “好呀。”木暮点头答应。直到这一天结束,父母都没有再提起他的体育成绩,这件事似乎就这样过去了,木暮暗自感到庆幸。
      晚上躺在床上时,木暮再次想起了那张成绩单。那个红色的数字在他眼前淡淡地滑过,他没有对此耿耿于怀。毕竟,对于从小就体弱的他,体育一直以来都是很不擅长的事,所以即使没能做好,他也不认为是自己的错,无需因此而责备自己。

      暑假正式开始了。就在木暮以为自己能够随心去做喜欢的事、过一个放飞的快乐暑假时,父亲带回来了一个让他飞到云端的轻松心情跌落在地的消息。
      “明天开始,去跑步吧。”下班回家的父亲说,“我今天听同事说,有一个退休了的长跑俱乐部教练,他每年暑假都会组织一个儿童长跑队,好像也不是为了参加比赛什么的,据说只是为了让更多孩子爱上运动、享受运动的乐趣。他已经组织过好几年了,这么好的活动,我们怎么现在才知道呢。”
      木暮的眉头不自觉地撇了下来。“我、我必须要去吗?”
      “当然要去。”父亲的语气不容置喙,“你总不想以后体育成绩继续不及格吧?何况,公延啊,你可是个男孩子,一直这样柔柔弱弱的怎么能行。”
      该来的还是逃不掉啊。木暮却没法再说什么了,一方面,他实在找不出不去参加的理由;另一方面,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虽好,可是面对关键问题的态度却很坚决,指望他顺着自己的意愿来,大概是不可能的。
      “好吧。”木暮点点头。他的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第二天傍晚,木暮来到了父亲告诉他的地点。那是一座位于城郊的、很大的室外环形跑道,离木暮家有些远,但乘上电车也问题不大。这里四周都是低矮的围墙,梧桐繁茂的绿色树冠从墙后探了出来。墙内,红色的塑胶面已经很旧了,脱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水泥的颜色与质感。这座跑道大概是废弃了很久,才会被教练选作带领小朋友们跑步的地方。
      这是木暮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四下环顾着,周围已经到了不少像他一样的小学生,他在其中没有找到熟悉的面孔。小学生们还在陆陆续续地到来着,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见面就亲热地聊了起来,看样子像是以前就参加过。
      过了一会儿,教练到了。木暮昨天听父亲说,这位教练已经退休了,可是他的模样看起来要年轻的多。教练穿着一套宝蓝色的运动服,头发浓密,腰背笔直,精神饱满,眼睛明亮。“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啊,看样子又有不少新的小朋友加入。看来还得自我介绍一下才行。”教练笑吟吟地开口道,他的声音饱满而亲切。
      简短的自我介绍、说明过跑步的基本注意事项后,教练带领大家跑了起来。一开始,队伍基本上保持着一个长条的形状,过了一会儿,几个冲得比较快的孩子脱离了身后的其他人,而跑得慢的也被甩到了最后,队伍渐渐变得分散。为了防止孩子们因体能不同而出现掉队、走失的情况,也是教练选择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的原因之一。
      木暮自然属于跑得最慢的那几个。他以自己习惯的速度向前跑着,倒也不难受。可是渐渐地,随着跑步距离的变长,即使是缓慢的速度也让他觉得难以支撑 。一圈,两圈,三圈,早就有很多人超过了他一圈以上,之前和他速度差不多的人也跑到了他找不到的地方。不是其他人加快了速度,而是他跑得实在太慢了。
      和预料中一样,木暮很痛苦。他的胸腔很痛,喉咙充满了血腥味,四肢更是沉重到一下也抬不起。黄昏时的阳光已经柔和了许多,可他却觉得落满全身的热量炙烤得他难以忍受。极度痛苦地挪动中,他忽然想起直到暑假结束,这之后的每天,自己都要来上这么一遭,他顿时觉得未来一片黑暗。
      在木暮的感知里,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这次的长跑终于结束了。教练在孩子们中间来回走动着,高声提醒大家不要立刻坐下或躺下。看到摊在地上的木暮,他喊道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赶紧站起来走一走。旁边的几个孩子笑了起来,而木暮实在没有力气动弹了。
      长跑结束后,教练热情而诚恳地高声说,祝贺大家,今天再次完成了这一项挑战。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基本上等同于第一天的重复。木暮总是万分痛苦而又老老实实地完成教练要求的圈数,以他定义里的“跑”。他在这里一个伙伴也不认识,也没有人和他搭话,他实在有些无聊和枯燥。每当看到结束之后,三三两两的好朋友有说有笑地离开,他总会很羡慕,同时感到些许惊讶:他们不累吗?怎么还有力气聊天呢?
      终于,在暑假的第二个星期里的某天,从下午开始下起了大雨。木暮终于能够暂时摆脱跑步的折磨了。那天下午,他坐在书桌前,仅仅是看着雨滴从天空单调地唰唰落下,他也觉得非常惬意。这才该是暑假啊。木暮想。
      然而,第二天,早晨清透的阳光表明现实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到了傍晚,他照常来到了城郊的跑道。可是,或许是因为昨天刚刚休息过,感受过不去跑有多么舒服的他,更加抗拒跑步带来的疲劳与枯燥。教练一声哨响后,队尾的他怀着一万个不愿意迈开了步子。
      跑到第三圈时,木暮感到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鞋带松开了。他蹲下身子去系鞋带,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他无意间瞥向一旁的围墙。
      那里有一个隐蔽的、容许一个人弯腰通过的缺口。
      大概是因为这座运动场年久失修,那部分脱落的墙砖一直都没有被补上。现在,缺口被一排繁茂的夏草掩着,如果不仔细看,真的很难发现。
      木暮已经系好了鞋带,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一个想法在他脑内如同闪电一般划过。他四下小幅度地看了看,附近没有人。其他人都分散在跑道的其他地方。运动场很大。教练离自己很远。缺口离自己很近。为什么会这么巧?
      这一刻,木暮无法拒绝那个想法。
      木暮站起来,迅速地跑向砖墙的缺口,掀开杂草钻了进去。他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因此要说一点都不害怕是不可能的。好在,当他睁开眼睛时,面前只有一片普通的小树林,梧桐树茂密的树冠撑开一片片树荫,让他感到一阵凉爽。
      木暮没有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只是在离缺口不远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树林里,连夏天的风儿都带了几丝凉意,身上的汗水渐渐消退,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几声鸟鸣。啊,这种感觉真舒服。
      木暮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悄悄地探头去看。他看准缺口附近没什么人的时机,迅速地钻了出去。他重新回到了阳光下,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继续跑了起来。如同他的预料一般,这一圈刚跑完,他们的活动时间结束了。周围的同龄人们重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笑着,此刻木暮反倒庆幸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教练依然热切地祝贺各位完成挑战,可是木暮却有一种感觉: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
      之后,乘上电车回家,像往常一样。
      再之后,每傍晚天的长跑,都像这天一样。
      木暮并非没有愧疚。可他实在太不愿意去跑步了,跑步实在太累、太难受了。而一旦尝到偷懒的甜头,他便更加抗拒去吃苦流汗。
      最重要的是,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
      最近,晚上回到家,妈妈做的饭菜总是特别丰盛。既有自己爱吃的炸虾天妇罗,又有爸爸爱吃的煎牛排。这样丰盛的晚餐持续了好几天,木暮并没有去留意,还是父亲无意般的提到了这件事。
      “因为你们都很辛苦啊,要补充足够的营养才可以。爸爸在努力工作,公延在努力锻炼身体。所以,我怎么能不努力做出你们喜欢的食物呢?”母亲笑盈盈地回答道。
      不知怎的,木暮拿着筷子的手悄悄放了下来,他忽然觉得口中的食物没有了滋味。
      晚上,就在木暮坐在桌边看漫画时,母亲推开了他的房门。惯例一般叮嘱过要注意用眼后,母亲坐到了他旁边的床沿上。
      “最近,跑步很累吧?”
      “……”木暮短暂地愣住了。“是……是挺累的。”
      “两条腿一定很酸疼吧?我来给你按一按。”
      “啊……不用了。没事,妈妈,真的没事。”木暮连忙摆手拒绝。最开始的几天,四肢确实很是酸痛,可是现在基本上没有感觉了。
      母亲也不强迫。“即使这么累,还是要坚持锻炼呀,因为身体是很重要的……我知道,公延一定能坚持下去,因为你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她微笑着说。
      有毅力的人……
      之后,母亲又说了什么,木暮都不记得了。直到母亲轻轻带上房门离开,那句话依然在他脑内回响。
      我知道,公延一定能坚持下去,因为你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木暮想起,在以前,父母就经常用这个词去夸奖他。“我们家公延啊,学东西时未必是最快的那个,可是在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甩手不干的。”木暮有时会觉得自己并不像父母说得那么好,可是他们的肯定让木暮很开心,他也会让自己努力向这个标准靠拢。他记得自己曾经和亲戚家的妹妹一起完成一张很大的拼图,没过多久,妹妹就跑到一旁去玩了,只有他还一动不动、眉头紧皱地坐在那里。过了一整天,木暮终于放上了拼图的最后一块。当父母和妹妹看到完成了的拼图时,木暮清楚地记得妹妹眼中的惊喜和父母眼中的赞叹。
      我真的是个有毅力的人吗?中途逃跑去偷懒的我,真的是个有毅力的人吗?
      直到睡前,木暮依然在反复想着这个问题。
      第二天,站在队伍末端的木暮很有些迷茫。但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偷懒比较好。
      哨声响过后,木暮像最初那样老老实实地跑了起来。然而欠的债总要还,两个星期没有跑步的他,身体再次回到了第一天的状态。他从没想过,如果自己能一直坚持,现在身体的耐力或许已经有明显提高了。
      疲惫和疼痛都没有放过他。木暮一边痛切体会着自己有多么讨厌运动,一边萌生了想要躲进那个缺口的想法。而这时,那个关于毅力的问题再次浮现上来。
      没错……对于我讨厌的、也不是必须去做的事情,我就是没有毅力啊!如果是我喜欢的或者必须去做的事,我当然无论多难都尽力做好。可是,这种事情,我不想搞得自己那么痛苦。因为不喜欢,因为并非必要,所以当然没有动力。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我没有错啊!
      这样想着,木暮忽然释怀了。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说服自己安心偷懒的理由。
      在这之后,他每次都会迅速地躲进那个缺口。其实,独自在树林里待得久了也非常无聊,早就谈不上什么乐趣与惬意了。木暮偶尔会想,如果自己每天都好好跑完,说不定已经交到新朋友了。

      暑假匆匆结束,这支儿童长跑队也将迎来今年活动的最后一天。那天依然有着很美的晚霞,木暮看向周围的同龄人们,他们的脸庞被映成了淡金色,他们都带着笑。
      “小伙子们,姑娘们,再次祝贺你们,完成了今天的挑战,完成了这段时间的挑战。你们真的很了不起。我和你们之中的一些人也许明年还会见面,和另一些人也许很难见面了。当然并非每个人都必须喜欢运动,只要你们能从这段时间里、从运动这件事里收获些什么——无论哪个方面,那就很好了。”教练一如往常那般热情恳切。木暮再次发觉,他看上去真的很年轻。如果一直跟着他跑,说不定真的能学到什么。
      “谢谢教练!”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大喊。说完,他们整齐地鼓起掌来。
      木暮也和大家一起鼓掌,可是他却笑不出来。
      我什么也没有收获。他对自己说。
      晚上回到家后,晚餐是从未有过的五光十色、香气四溢,而木暮却没什么胃口。尽管如此,他依然要装出很有食欲的样子。
      饭桌上,爸爸妈妈一直在轮番问他这段时间的事。
      “和刚开始时相比,现在跑起来轻松些了吗?”
      “习惯每天运动之后,肌肉还会感到酸痛吗?”
      “那里的孩子们,有没有程度和你差不多的?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
      “今后,是不是也不那么不喜欢体育课了?”
      木暮一一应付着这些问题。每回答一次,他内心的空虚感与愧疚感就增加一分。这些感觉仿佛有着重量,它们重重地压在心上、折磨着他。快点结束吧。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啊。
      最后,仿佛是木暮让母亲很是欣喜和欣慰,这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微微低下头,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她温柔地开口:“能够坚持这么久,真了不起。公延果然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这次,木暮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晚饭结束后,他失神地飘回二楼自己的房间。他没有开灯,只是愣愣地站在窗口,漫无目标地望向夏末的夜色。
      自己用很多个谎言去弥补最初的那一个谎言,原来自己竟然如此恶劣。这种负罪感与之前所有的感受一同席卷向他,令他痛苦不堪。他这才明白,原来讨厌自己是最最难受的。
      远方似乎有什么点亮了夜晚的天空。木暮稍稍回过神,哦,原来是花火。他没有参加今年的花火大会,已经是八月末了,这些烟花大概是花火大会上剩下的吧。可他却无心欣赏那些错过了的美丽。
      ……能够坚持这么久,真了不起。公延果然是一个有毅力的人。
      他的脑海中再次响起这句话,而他再也无法逃避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质问。
      如果是不喜欢的事情,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不去坚持吗?
      如果是不喜欢的事情,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没毅力也无所谓吗?
      木暮怔对着一窗花火。他的心中早已给出回答:不可以。
      很久很久之后,木暮依然不愿去回忆那个夏天发生了什么。

      室外排球场上,洁白的球网高高地立起来。球网的一侧,六个男孩围成一圈。
      其实,说是围成一圈,他们其中的五个人都在齐齐地看着剩下的那个。被注视的男孩有一头泛着光泽的深棕色短发,微长的刘海下是双漂亮的大眼睛,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小小的脸庞却透着出众的英气。
      如果有稍微知道他们的人路过,一定会感到惊讶:这六个人明明都是这所小学的篮球部的成员,最帅气的那位还是队长,他们为什么要聚在排球场?
      事情是从一两个小时前开始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不久后,收拾好东西的三井正准备去篮球馆参加今天的训练,忽然有人从身后喊住了他。三井回过头,原来是篮球部在同年级的朋友。三井三井,朋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快去看看,织田那小子太气人了。
      织田?三井皱起眉头,这个名字让他没法不去在意。织田是排球部的部长,三井和他虽然还没有过正面的交集,可他总觉得那是个惹眼而讨厌的家伙。织田说话的声调总是很高,满脸夸夸其谈,可即使如此还是有不少女生会注意他——真是的,他不就是打球好了点、长得又帅了点吗?当然,三井认为他是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听朋友讲,织田正在和一群人吹牛说,篮球那样没有技术含量的运动,自己只要稍稍玩几下,就能打出不低的水平。
      三井对织田本就没有好感,现在听说他对篮球竟是如此的轻视与不尊重,三井自然更是气愤。他不可能任由织田对着一群人说这么放肆的话。
      两个人赶到栽着一排樱树的操场时,织田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排球部的成员,有织田的小跟班,有一脸崇拜的女生,还有更多单纯看热闹的同学。他们似乎都在专注地听织田吹牛。织田越说越起劲,看样子,他已经迫不及待要表演上一手了,只可惜旁边恰好缺少一个球状物体。
      “喂!!”
      三井大喊。原本聚集在织田周围的人齐齐转向了他。
      “我是篮球部的三井寿。”其实,即使三井不说,在场的人也没有一个不知道他。“织田,你凭什么说篮球没有技术含量?你敢和我比一场吗?要我说,你打的排球才没有技术含量吧!”小孩子的思维方式很简单:你攻击了我喜欢的,那我就要攻击你喜欢的。
      “三井?”织田傲气地抬起下巴,如同在下战书一般:“要比一场才能知道哦。”
      “好啊!”三井同样骄傲地接下挑战,“我们比赛排球好了。毕竟嘛,你这家伙和我比赛篮球的话,结果完全没有悬念,所以我就让你一步好了。”说这话时,三井感到周围的男生女生都向他投去惊讶而崇拜的目光,他喜欢被这种目光注视的感觉,也喜欢被众人包围的感觉。“三个星期后的今天,我们在第一体育馆比赛。你带上你们最强的队员,只管来吧!”
      三井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一片“哇——”的赞叹声。这让三井的感觉更加良好。
      战书就这样立下了。回去的路上,三井的心情轻快得简直要飞起来,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是满意与得意。织田竟然接受了比赛排球的提议而丝毫不感羞耻,三井在心中认定他是个只会动嘴说说的胆小鬼。仅凭这一点,自己就已经胜过他了。今天的训练,三井必然要迟到了,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教练一直都很宠他。他还想把刚才的事情向所有的队员宣布呢。
      如同三井期望的那样,队员们对他的做法很是支持。“三井学长,加油啊!咱们篮球部就看你了!”“对啊,不能让他们小看咱们!”“队长放心,这两个星期的训练就由我们来组织!”男孩子们热切地说着。小孩本就喜欢热闹而有对抗性的事物,这场似乎关系着自尊与意气的比赛对他们更是意义非凡。三井点头,一一做出保证。他和队员们的关系很好,他被他们拥簇着,同时也尽力去完成答应他们的事情。
      训练结束后,三井带着队伍里打得最好的五个队员,一起来到了学校的室外排球场。已经是冬天了,冷风吹过脸颊时很有几分刺痛。向排球部借球网显然是不可能的,好在这所小学的室外活动设施一应俱全,他们还可以来这里。
      “你们以前打过排球吗?”三井问。
      队员们一致诚实地摇头。“三井,你呢?”
      “我……很早以前打过几下。”三井暗呼不妙。“你们知道排球部的成绩怎么样吗?”
      “好像挺好的吧。”一名队员回答。“对啊,我记得他们去年还是县内的四强之一呢。”另一名队员补充说。这个消息让大家都心中一惊,在日本,排球的普及和受重视的程度远远高于篮球,排球部既然能打进县内四强,实力肯定不会弱了。
      男孩子们沉默了。又是一阵寒风刮过,不久前还昂扬饱满高涨的热情似乎也冷却、冷静了下去。“唉……这场比赛对我们太不公平了。织田那小子真没骨气,三井说要比赛排球,他竟然真的答应了。你说对吧,三井?”当时和三井一起的队员说。
      三井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位队员接过了话:“就是啊……明明是他先说篮球不好,凭什么要比赛他擅长的?也许,我们其实不该比这个赛的。”
      “喂……”三井不可思议地看向发话的人。不该比赛?话是他三井寿放出去的,现在怎么可能收回?“你们别担心!没打过排球也不要紧,他们很厉害也不要紧,只要我们这两个星期努力训练,只要有我三井寿加入,就一定能够战胜他们的!”三井爽朗、自信而笃定地笑了起来,每当在比赛上给队友打气时,他总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其实,三井也不知道“一定能够战胜”的根据源自何方,他只是认为自己理应办得到,而这种时刻本就应该鼓励同伴。
      当然,三井的鼓舞也像从前许多次那样起了效果,队员们再次精神振奋了起来。毕竟,他们都是发自内心地佩服、信赖着三井。接下来,简单地说过几句话后,男孩子们各自回家。天色早已向晚。

      打开门、换好鞋、走进房间时,客厅灯光下的人让三井眼前一亮。“阿寿,你看是谁来了?”坐在餐桌前的母亲笑容可掬,“我们就等你回来呢。”餐桌旁边,一个穿着浅色毛线裙的、容貌清丽的长发少女含笑端坐。
      “华子姐!”三井笑着跑向女孩身边。华子是三井的堂姐,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就读。三井很喜欢温柔聪慧的华子姐姐,他和华子从小就关系很好。现在,看到华子来到自己家做客,三井很是惊喜。“今天不用上课吗?”
      “嗯,今天下午没有课。我想阿寿啦,所以就来看你了。”华子温柔地微笑着,抬手为三井轻轻地整理好被风儿吹得有些凌乱的刘海,三井看到一缕柔细的长发从她的肩头滑落。三井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大学生会有不用上课的时候吗?好羡慕——”
      “等到阿寿上大学时就知道了哦。”
      接下来自然是笑语洋溢的晚餐时间。晚饭结束后,三井赶紧把华子拉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华子晚上还要回自己的住处,不可能在他家停留太久,所以他要抓紧时间和华子说话。三井知道华子也喜欢篮球,他便特意挑这段时间以来篮球部的趣事、自己的精彩表现讲给华子听。华子总会非常认真地听三井说话,她专注的眼睛、微微点头的动作、毫不吝啬的夸奖,全都给了三井很大的满足感。华子还会适时地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她的观点总是机智而有趣,时常引得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三井真的很喜欢华子姐姐,他一直觉得学校里的漂亮女生虽多,但谁都比不上华子。
      快乐的时光总是格外短暂,华子小坐了一会儿后,很快就告辞了。华子离开后,三井才想起来,他忘了把要和排球部比赛的事讲给华子。华子姐要是听到了的话,一定会夸自己的,说不定还能给自己一些建议呢。
      第二天,三井很早就起床了。他带上从储藏室角落里翻出来的排球,早早地来到了学校的室外排球场。冬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全驱散浅白的晨雾,空寂无人的校园静静悄悄,而三井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他仅仅在上小学前玩过几下排球,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所以尽管三井对自己的运动能力很自信,他依然有些心里没底。三井试着去垫球,尝试过几次后,他很快就找到了手感,可以把球连续地垫起来了。
      好,就是这样。三井想。他一下子变得胸有成竹多了。三井继续独自练习着,直到雾霭完全散去,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校园,他才收起球回到教室。他要教他的同伴们如何垫球,为此他一定要确保自己做得足够好,那样才能有把握、有底气教他们。
      整个白天里,几乎不断有同学来问三井比赛的事。三井从走廊经过时,时常能感受到男生的目光变化与女生的窃窃私语:“三井君真是太厉害啦。人长得帅气,做的事情更帅气呀……”三井早已习惯了他人的注目,但周围人的反应依然让他很是受用。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三井和昨天的五个人聚在了室外排球场。他们暂停了这三周篮球部的训练。“今天,我们就从最基本的垫球开始练习吧。”三井对着大家说,他的模样俨然像一个小小的教练。他们练习用的排球也是三井从体育器材处借来的。
      或许是球类运动都有共通之处,这几个男孩又都是篮球部中最出色的成员,很快,他们就掌握了排球垫球的要领。可是,唯有大岛却一直没法连续垫球超过三个,其他人已经可以做得有模有样了,他却在满头大汗地不停捡球。
      “大岛,你再试一次,让我看看你的动作。”三井跑到大岛旁边说。紧接着,他又转过头对其他人喊:“你们几个不用管,继续练你们的!”
      大岛闻言照办。三井很快就看出来,大岛的两条胳膊没有伸直。“你的胳膊没有伸直,这样不行的。”三井说着,帮大岛把胳膊和手臂摆出正确的动作,然后让他再垫球试试看。这次似乎是好一些了,可是他依然没法把球连续地垫起来。
      三井有些头痛,毕竟他对排球也不熟悉,要他去纠正指导其他人的动作,实在是有些困难。他仔细地观察着大岛的动作,大岛站得笔直的腰腿引起了他的注意。
      “啊,我明白了!”三井兴奋地喊起来,“大岛,你的膝盖要弓起来才可以。就像……就像我们投篮时那样!”
      大岛按照三井说的去做,这一回,他终于能够做得像其他人一样了。注意到了大岛的进步,大家都围了过来。“大岛,就是这样,你的进步真快。”三井笑着说。“厉害的人明明是你啊!能这么快就看出我的问题,三井你实在太厉害了。”大岛亦是笑着回答,他眼中闪着真诚而感激的光彩。
      大家都笑了。听到大岛的话,三井很开心;自己能够真正帮到大岛、让他有所进步、让这六个人一起迈出第一步,三井更开心。
      第二天,三井给大家安排的训练内容是两两传球。本来,这群刚刚学会垫球方法的孩子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进行下一步,可是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够让他们一步一个脚印了。传球毕竟无法一个人完成,它除了要求个人的技术到位,还要求双方配合默契。所以,他们今天的练习就没有前一天进展得那么顺利了。好在,这几个人原本就是亲密融洽的队友,他们至少比刚刚相识的人们更有优势。
      这一天,他们的训练持续得比较晚,直到有人一拍脑袋说糟糕我妈妈要生气了时,男孩子们才想起该回家了。校门外的街灯早已亮起,一直没有吃饭的肚子也开始咕咕作响,冬夜的寒风甚至把他们细嫩的脸庞吹得有些粗糙了。可是,没有人说出一句怨言,没有人露出一个不满的表情。三井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他想,自己一定要带领他们取得胜利,一定要。

      连续练习了两天传球后,他们开始进行三对三的配合练习。这时,真正困难的问题才摆在了他们面前。
      三井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带领大家进行练习。排球比赛应该如何配合,他对此完全是陌生的,更别提教给其他人了。
      三井想,自己必须去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去看排球部的练习?显然不可能。去看电视上的转播?最近似乎没有什么排球类赛事。去求助爸爸妈妈?不不,三井的父亲对他一直管教很严,如果让他知道了三井这件事,他一定会批评他“又在做没意义的事情。”
      看来,只能去找华子姐了。
      晚上回家前,三井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华子的公寓电话。讲清事情后,华子说她在排球部有相熟的朋友,她去向她们借一下比赛的录像带。三井连忙道谢。到了晚上,三井一直趴在窗边向外眺望着,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就在八点半左右时,他终于看到了美丽的华子姐,穿着米色外套的华子姐,为他送来至关重要的录像带的华子姐。
      三井连忙跑下楼去迎接她,可是这次的华子却显得有些匆忙。她没有上楼,只是叮嘱三井保管好这几盘带子。为三井加油后,她就匆匆离开了。三井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原来大学生也未必很轻松。
      回到房间内,三井却不敢立刻在电视上放映它们。他担心父母盘问,而自己解释起来又实在太过麻烦。等到父母都回房睡觉后,装作乖乖躺好的他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厅,一盘一盘地看那些比赛录像。他专注地看着球路与每一个队员的动作,在心里琢磨着她们各自的位置与起到的作用。三井没想过,这些工作对专业人士也算不上容易,他只是认定自己必须去完成。
      三井的观摩学习一直持续到深夜,关掉电视前,疲倦不堪的他心中却是踏实的。三井相信聪明如他,一定领悟到了配合的精髓要义。第二天上课,三井自然是困倦得睁不开眼睛。终于到了下午的社团活动时间,三井自信满满地来到了室外排球场,他想他们训练的进展一定像前几天一样顺利。
      可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看懂录像与切实打出来,完全是两个概念,更不要说去指导连录像都没看过的队友了。明明前两天传球练得很不错,为什么一到三对三,却连让球简单地过网都做不到?几乎每一次,排球还没有传到第三个人手里就掉落在地。
      说不心急是假的。但三井的心急与其说是对着队友们,不如说更多的是对着他自己。这群男孩子原本能将那个橙色的皮球玩得令人眼花缭乱,现在却对另一个稍小些的白色皮球束手无策。排球不知多少次徒劳无功地落地后,那些困惑的、无奈的、求助的目光一同齐齐地看向了三井,看向了这个他们信赖的、依靠的、似乎一定能够解决问题的人。
      三井能读懂他们的目光。他咬咬牙,告诉自己一定要想到办法。
      可是,说是如此,三井现在能够做的,似乎也只有反复地观看、琢磨那几盘录像带了。
      三井依然只能选择熬夜去看。这几天来,每到晚上十一点半过后,三井家客厅的电视就会无声地亮起幽幽的荧光。荧光正对着的,是一个盘膝坐在沙发上的小男孩,他漂亮的眼睛映出女子大学生排球比赛的画面。三井发誓,他以前悄悄打游戏都没有这么下过功夫。游戏嘛,玩足玩够就可以收起光碟和手柄,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可是现在不一样,他是带着任务的,他要强迫自己尽可能看清每一帧画面、每一处动作、每一次移动位置,然后去弄懂她们这样而不是那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对于十一岁的、对排球并无太多了解与兴趣的三井,这确实是一个困难而不怎么愉悦的过程。但如果不这样,队友们的眼神就会浮现在他面前,让他倍感压力与焦虑。后来,看的遍数多了,三井几乎可以在脑内复现出整个比赛过程——这一点倒是让他挺自豪。
      三井自然很累。熬夜占用了他大量的休息时间,下午的练习又耗费了他大量精力,于是他只能在课堂上把睡眠补回来。他自信把脑袋很好地藏在了立起来的课本后,但这怎么可能逃得过老师的眼睛。一次,两次,终于即使是最温和的老师也决定不再给他面子。一颗白色的粉笔头精准地击中了他的脑门,伴随而来的是老师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三井同学,最近怎么总是上课打瞌睡啊?”三井猛然抬起头,同学们善意地笑了起来。
      这些倒是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三井担心的,是自己在熬夜看比赛录像时被父母发现。而这样的事情还是很不巧地发生了,撞见三井在做什么的,还是他一贯严厉的父亲。
      “……阿寿?”穿着绸质睡衣的中年男人在楼梯旁站定,半是疑惑半是愠怒。他本来只是下楼去卫生间,不想却看到儿子坐在电视机前的背影。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在干什么?”
      “爸爸!”三井有些惊慌地站起身,“这是比赛录像,我……”
      三井父亲严厉而不满的眼神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皱着眉,慢慢地转着头,看看电视机,又看看儿子略显无措的脸。最后,他说出了一句话。
      “……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声音不大,却字字重击三井的心。虽然这话本就是在三井意料之中的。
      他为这件事倾注了那么多的时间、精力,让这件事给自己增加了那么多的责任、压力。他做了那么多,可是他的父亲,却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怀疑而肯定地反问这可有意义。三井的确从未试图给他父亲解释情况,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他,父亲不会给自己讲明白的机会。即使自己讲清楚了,父亲的反应也不会变——对于他不理解的事情,他只会断定那就是没有意义的。
      三井低下头,他飞快地收拾好录像带,然后飞快地跑上楼去。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三井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们的配合确实有所进步。至少,三对三的练习能够像一回事地打上几个回合了。那天他们再次练习到很晚,六个男孩在学校附近的小商店买了热饮,然后朝着回家的车站并排走去。
      “咱们今天练得不错。”
      “对啊,我也觉得。”
      “唉,这才是三对三,就已经这么难了。比赛时可要六个人一个上,那该怎么办啊。”
      训练结束后的放松与疲惫里,男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随意聊着天。而就是这句无意的闲聊,让三井觉得手中的热饮一下子冷了下去。
      ……对啊,比赛时可是要六个人一起上的。那么,到底还有多少困难在等着他?而他,能克服那些困难吗?
      他的队友们,篮球部的成员们,他们是多么信任他,以至于能容忍他这个队长连续三周旷掉训练,以至于能每天进行不感兴趣的运动而不发一句怨言;周围的人们,那些仰视着簇拥着自己的同学们,他在他们眼中一直光环闪闪,他们是那么期待他的表现;而织田,总是夸夸其谈、不可一世的织田,是自己对他提出了这个骄傲的挑战,如果输了,还不知道织田会怎么嘲笑篮球和他……
      所以,如果输了的话,他能接受吗?他能辜负那些信任、让那些期望落空、给别人嘲笑他的机会吗?
      不能!!
      三井用力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可怕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他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队友们回过头催促他,他用力捏紧杯子快步上前。

      三个星期的时间,就在小学生们每天的上课放学、追赶打闹中匆匆流去。转眼间到了三井和织田约定的比赛,而这已经是圣诞节前夕。
      在那个阴沉欲雪的下午,热情高涨的小孩们挤满了第一体育馆的看台,而这场比赛也在他们惊讶而赞叹的喝彩声中有了结果。
      以三井为代表的篮球部胜利了。
      如果有年龄稍大些、对体育稍有了解的人得知这个结果,一定会感到不可思议。但当事的孩子们不可能想这么多,篮球部成员们只是欣喜若狂地跑到赛场上,把这六个人围到中央,然后高高地抛起他们最厉害、最了不起的队长。三井已经用语言和行动证明了篮球和篮球部,他真的是个Super Star,就像他自己常说的那样。
      ……所以,就在同一天,织田和队友是因为个人矛盾才屡屡配合失误、排球部的选手又有两个人感冒了的消息,从不知何处传到篮球部那里时,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放学后,篮球部成员集体去附近的商业街庆祝。夜色将至,天空飘起了小雪,这条街道也被彩灯、缎带、音乐、雪花一同装点得精致可爱。远方甚至还燃起了璀璨的金色花火,大概是什么店铺的宣传活动。队友们开心地追赶笑闹着,三井却一反常态地独自走在一边。他的神情淡淡的,仿佛是这三个星期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说笑了。
      三井一边走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两个队友聊天。那是和他一同上场的两个人。就像此刻细细飘零的粉雪,他们的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其实,今天赢的挺惊险,他们的实力并不弱。”
      “是啊,要不是排球部出了状况,说不定我们真的有可能会输。”终于,还是有人记起这件事了。
      说不定我们真的有可能会输……
      三井忽然意识到,这是真的。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他多么抗拒,无论他能否接受。现在胜利已经属于他了,他却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真的输了的话呢?
      那我就不来学校了。
      这个想法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十一岁的三井寿甩甩头发,停止了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他重新望向前方,花火和细雪飞舞着,一同映入他的眼眸。

      当三井从教学楼的后门悄悄溜出来时,冷得刺人的疾风猛地钻进他的领口。三井打了个寒颤,他不禁怀疑自己离开温暖的教室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不过,既然已经出来了,他也不愿意再拐回去。雪后的空气清新而潮湿,冬天的夜晚早早降临,清朗夜空中,或明或暗的银星一闪一闪。三井慢慢踱着步,当身体习惯了这样寒冷的环境,他意外地觉得还不错。
      学生们大多留在教室里举办圣诞晚会,空荡的校园一片静谧。下午落的那场雪还没来得及清扫,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在冬夜中显现出纯净而暗淡的灰蓝色。
      三井一边看雪一边走,不知不觉来到了操场的跑道上。他的身后是教学楼的一整面墙,每个窗口都透着歌声与亮光。这时,他注意到,前方那片白茫茫的单调中,似乎飘来了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影。人影飘得更近了些,三井发现那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哎——”三井从口袋中掏出手,朝那两个人挥动着。赤木和木暮也同时注意到了三井,他们朝着三井快步走去。
      “三井,你也出来啦?”木暮笑着问。
      “是啊。”三井答应着,他同时注意到了系在赤木颈上的围巾。这条棕色围巾看起来又大又暖,系上一定很舒服。“快快,把你的围巾给我带一下,我快要冷死了。”
      “不要。”赤木自然拒绝。然而三井已经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摘他的围巾,赤木也就没有再躲闪。“这家伙明明块头最大,穿得却是最厚,所以应当把围巾分给别人。木暮,你说是吧?”
      木暮哈哈笑了两声。“三井,你怎么不留在教室参加晚会呢?”
      “啊,我们班的晚会实在太无聊了,教室里又闷,还不如出来走走。你们呢?你们怎么也出来了?”
      木暮再次笑了起来。“他——”木暮指指身旁的人,“班长说,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希望他能帮忙扮演一下圣诞树。赤木已经拒绝过了,但还是担心到时候被大家一致央求,所以就在节目开始前把我也拉了下来——”说到这里时,木暮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三井也是大笑不止,扮成圣诞树的赤木?实在是难以想象。
      “喂!”赤木难为情地瞪了一眼几乎笑出眼泪的好友。真是的,不要什么事都说出去啊。
      笑声停止后,三个人继续沿着跑道慢慢地兜圈子。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三串白色的足迹。
      “你们,想不想去天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三井忽然提议。
      “天台?现在应该已经关闭了吧?”
      “有什么关系,我有钥匙。”三井眨眨眼睛,转了转手中闪光的银色物体。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赤木还没来得及把这话说出口,木暮就赶在他之前做了回答:“好啊,我们去吧。”他本以为木暮会和自己一起拒绝,想不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地答应了。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赤木闷声闷气地说。
      “走吧走吧。”木暮拍拍他的胳膊,“我都陪你下来了。”

      三个人一同爬上了教学楼的天台。打开门的那一刻,均匀纯净的白光让他们同时眼前一亮。他们甚至有些不忍落足,生怕沾染了这方尚无人迹的白雪。最后,他们还是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在天台的围栏旁站定。
      天台上的风很大,很冷。寒风掠过耳际时听得到呼呼的声响,鼻腔和喉咙也隐隐作痛。不过,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到整个城市的夜景。这座城市因节日而亮起了比平常更多的霓虹灯,那些灯光或清冷或温暖,在白雪的包覆中闪闪烁烁,城市宛如化作了一个轻灵梦幻的童话世界。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冷点也是值得的。
      三井没有问升学考试的事,他的朋友们也没有问冬季选拔赛的事。不知为何,此刻,他们都想暂时地抛开那些。
      “还有几天,就是新年了啊。”赤木开口。
      “是啊。你们,都过18岁生日了吧?”
      “嗯,都过了。木暮的生日在7月,他也过了。”赤木继续回答三井的话。
      “哦……原来木暮是我们之间最小的啊……”
      “话虽如此,可也到法定结婚年龄了。”木暮随口开玩笑道。这话引得赤木和三井同时轻轻笑了起来:谁说他们不是如此呢。
      结婚什么的,听起来还是远在天边的事;就连达到可以自由买酒的年龄,也还有两年的时间。可这是他们在高中校园里的最后一个冬天了,一旦离开了这方小小的天地,走进四月春色的天空之下,似乎也就不能再理所应当地,把自己看作少年了。
      三个人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是木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啊,烟花。”
      “烟花?”三井看看发话的人,又看看远方的天空,那里只有一片纯粹的、浓郁的、安静的深蓝。“哪里有烟花?木暮,是不是你的眼镜该擦一擦了——”
      “我也看到了。”接过话的人却是赤木,三井惊奇地看向他。“三井,确实是有的。今天毕竟是平安夜,总会有什么地方搞庆祝活动。”木暮补充道。
      三井不再说话了,他也凝神看向同伴们眺望着的方向。此刻,恰有一朵金色的花火无声绽放。
      花火啊……
      很久很久之前,他们是不是曾经许多次地遥望过同样的花火?在炎热或寒冷的时节里,带着与此刻完全不同的心情?
      人们的思想与感情或许并不相通,可此时,或许是风儿和花火系起了他们的心绪,他们同时想起了遥远的往昔。他们对彼此的童年并不知晓,可总有那么一两个难过痛悔、空虚自责、怅然若失的时刻是相似的,这是每个人都难免要经历的。
      走到了少年时代的边缘,重新回想起那许许多多的伤害与被伤害、光彩与不光彩、正确与不正确,是不是可以稍稍平静地看待过去的自己了?那些发生过的缺憾、过失与阵痛,或许已然弥补,或将永远遗憾。它们终成往事,而人却是行走在没有尽头的旅途中。正是过去经历的一切塑造了现在的自己,昨天、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继续向前走。
      重要的是,在短暂的少年时代结束前,他们确实有变得更温柔、更坚毅、更有韧性。
      所以,是不是也可以稍稍自豪地对自己说:我做到了从前没做到的事,所以未来一定能够做到更多事。
      ……这样看来,长大也没什么不好的。长大了,只表明他们能够更加成熟坚韧、更加温柔平和,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周围的人与事。变成大人,并不意味他们定将失去少年的热情与热爱。少年时代的最后一场花火,似乎也不必非要染上感伤的色彩。
      “我看到了……”三井喃喃道,“很漂亮……就是时间太短了。”
      “是啊……一下子,就没有了。”
      “那就好好看吧,在它放完之前。”
      再没有人说话了,天边的寒星和身旁的白雪亦是无言地注视着他们,四周只剩下时有时无的风声。少年们平视前方,安静地望向遥远的天边。在那里,一朵朵花火如星如雪,缕缕纷飞,流光溢彩,转瞬即逝。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年少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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