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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冬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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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暮坐在椅子上,面前,复习资料米白的纸张上散落着墨痕未干的寥寥几处勾画,闹钟黑色的时针与竖直方向形成了一个不大的锐角,细长的秒针急急地赶着路。木暮低头看看习题,然后抬头看看闹钟,如此循环几次后,他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这样心猿意马的状态。于是他索性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玻璃窗上已经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雾,几乎完全隔绝了向外望的视线。木暮伸出手擦去那些细小的水滴,手掌变得湿淋淋的同时,视野也一点点地扩大、明晰。令他心头一动眼前一亮地,他看到了自己期待之中的人。
木暮连忙推开窗户,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赤木的模样也变得更加清晰。赤木站在院墙外的街道上,站在冬日的阳光里,他显然注意到了二楼那扇打开的窗户,于是他抬起手来,朝着窗边的人挥了挥。
木暮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楼下大喊,让赤木稍微等自己一下。犹豫了两三秒后,他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只是同样笑着朝赤木挥了挥手,然后合上窗户,取下挂在墙上的大衣,套在身上,迅速地跑下楼去。
一楼的客厅里,木暮太太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是一个悠闲的周末。“妈妈,我出门了,赤木正在等我……我之前说过的。”木暮微微喘着气说。
木暮太太看向儿子,公延的眼睛亮亮的,脸颊微微红润,看起来一幅很开心的样子。当公延说他在中心考试中达到了东京学艺大学的标准后,全家人都很高兴,因此当他接下来提出希望能在周末出门放松一下午时,木暮夫妇完全没有想要反对。实际上,木暮太太知道儿子这半年来过的一直都很辛苦、很紧张,如果他今天真的能够好好放松下,木暮太太是很乐意的。何况,公延还是和赤木君一起,她一直都很喜欢那个孩子的。
还没等木暮再次气喘吁吁地跑到赤木原本站立的位置,赤木就迎了上来。冬日下午的阳光落在赤木身上,他深灰的毛呢外套和浓黑的眉毛一起,边缘变得微微透明。这个一贯不苟言笑的人正微微笑着,木暮亦是如此,不说话,抬着头,只是笑。尽管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可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见到对方,木暮还是打从心底高兴得不得了。他想,赤木的心情应该也是一样。
“我们走吧。”
“嗯。”
两个人一同转身,朝着他们商量好的方向,以同样的步调不远不近地走着。淡薄的阳光不带太多温度,可是依然有着温暖明亮的色调,它洒满了整条洁净的街道,连同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已是很久不曾下过雪,干燥的空气清新而寒冷,淡蓝的天空澄澈而冻封。木暮感到双手和脖子都有些冷,原来是出门前,他在匆忙之中忘记了围巾和手套。于是他把毛衣的领子拉得高了些,把双手揣进口袋。
“今天上午,在家做什么呢?”
“我在复习物理出错的习题。你呢?”
“我也是。还好,学艺大的试题比东大的要容易得多,如果要我做你们的试题,我肯定不行的。”木暮笑答。说是出门放松,他们的话题却还都离不开升学考试。也许,在考试结束前,他们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不可能真正松弛下来。
赤木轻轻地出了口气,他没法不承认,东大的试题难度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像是想要换个轻松些的话题,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东西来,“给你。”
木暮看向赤木伸到自己旁边的手,一条黑巧克力正躺在那里,银色的锡纸微微闪光。
“诶?”木暮微微惊讶。赤木为什么忽然给他巧克力呢?是因为情人节已经不远了吗?说起来,这是他们过的第一个情人节呢,只可惜那天正好是二次考试的第一天……
“黑巧克力适合补充热量,考试那两天别忘记吃一些。”赤木说。
木暮无奈地笑着低下头。果然,赤木关注的重点和自己完全不一样,虽然这样的想法确实很有赤木的风格就是了。“嗯,好。”他接过那条巧克力。
“赤木,你知道吗,今天出门的时候,我妈妈看起来挺高兴的,她好像很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出去呢。”
“是吗?”被恋人的家长这样认可,赤木实在很有些开心和难为情,他不甚自然地别过了头,“其实,我妹妹也是。”晴子是第一个知道他们的关系的人。
“嗯,是真的。”木暮抬起头,主动地寻找赤木的视线,“真希望将来把我们的事告诉她时,她也能是这样的反应。”他的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不安。
木暮的父母初次见到赤木这个人,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是六年半前,十三岁的他们在国中一年级的暑假。“我和赤木君约好了,今天晚上要去烟火大会。”早饭时,木暮在餐桌上如是宣告。这几个月来,木暮夫妇已经听儿子提起过无数次在篮球部交到的新朋友,因此听到他说要和那个赤木君一起去看烟火时,两个人丝毫没有感到意外。晚饭后,木暮匆匆换上了深蓝色的浴衣,穿上木屐跑出门外。“我们会早点回来的!”他留下这句话。
跑到门前的街道上,木暮发现赤木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令他稍感惊讶的事情有二:一是赤木依然穿着平时的短袖短裤,并没有像他那样换上了浴衣,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看上去是不是有点傻;二是赤木身旁停着一辆有些旧的自行车,车子是成年人的型号,停在赤木身边却也没有显得太大。
“走吧,骑自行车会快一些,我来带你。”赤木说。
听到赤木这样说,木暮也只好点头答应,“啊,好。赤木君,这是你的自行车吗?以前没有见你骑过呢。”他说着跳上车座。
“嗯,这是以前学骑车时,伯伯家的大哥给我了他不用的车子,所以看上去有些旧。”赤木也跨上了车座,“坐稳啊。”
自行车载着两个男孩,在黄昏的夏日街道上不快不慢地前行。木暮侧坐着,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车座,温热的晚风吹动了浴衣的下摆,深蓝色的布料轻柔地拍打着他的小腿。他看到缤纷的云彩和热闹的店肆一同从眼前掠过,他看到道路的一旁行走着好几个同样穿着浴衣的少年少女,他看到前方的男孩用力蹬车时微微向前弓的后背。
这一路本该很顺利,然而就在即将到达前,他们出了一点状况。他们去往会场地点的必经之路上有一道很大的下坡,经过这道下坡时,一直都在紧紧捏着的车闸忽然失灵了。赤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紧接着发生了一件更不巧的事:车轮硌到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硬物。车子顷刻失去了平衡,车身向一旁滑行着翻倒,接下来,两个人都被甩了出去。
赤木从坚硬的地面上爬起来,他的第一感觉是全身都很痛,尤其是两条腿。可是他现在没工夫顾及这些,他更担心木暮的情况。他连忙跑到木暮身旁,扶起了还趴在地上的他。
“木暮,你没事吧?”
“我没事……”木暮说,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有些痛苦。他的一只木屐被甩了出去,现在的他仅仅依靠着单腿和赤木扶在自己肩上的手站立着。“赤木君,我的一只鞋和眼镜都找不到了。”
“你稍微坚持一下,我帮你找。”赤木说着向周围跑去。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只鞋,把它递给木暮后,他开始找木暮的眼镜。这次,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那副被甩出很远的眼镜,然而拾起它的瞬间,他只有更加不安:眼镜的一边玻璃镜片已经完全碎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银色镜框;另一边虽然没有碎掉,却也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赤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几秒,然后拿着眼镜跑到了木暮身边。“木暮,对不起,你的眼镜碎掉了。真的对不起,我会赔你一副新的。”
木暮低下头凑近去看,见到这副眼镜的惨状时,他也低低地抽了一口气。“……没事的。还好,碎片没有伤到人。”
听到这话,赤木心中一惊,他更加不安和愧疚,甚至还有几分慌乱。“对不起,今天都是我的错,让你摔了一跤,眼镜还碎掉了。你身上有什么地方擦伤了吗?”
“没关系,我也没有擦伤……倒是赤木君,你的两条腿都在流血。你没事吧?”
赤木这才想起自己腿上的疼痛。他的两个膝盖都被擦破了,细细的血迹顺着伤口流成两条线,现在基本上已经凝固了。“我没事。那,我们继续走吧,烟火大会就在前面,已经快要开始了。这辆自行车已经不能再骑了,刚才就是因为刹车忽然失灵,又绊到了其他东西,车子才会翻倒的。”他说着,把车子推到了路边停着的的一排自行车旁,用钥匙合上了锁。
木暮却似乎有些犹豫,“可是,不戴眼镜的话,我有点看不清路。”
赤木这才想到这个问题。此时夜色已经降临,周围行人和景物的轮廓都变得黯淡和模糊,对于近视的人来说,想要看清路确实很难。何况,烟火大会本就是个人声嘈杂人头攒动的地方,即使不存在近视的问题,人们也很容易与同伴走失。
赤木轻轻出了一口气。他走到木暮身旁,握住了他垂在浴衣旁的手,“这样就可以了。”
两个人牵着手,走到了热闹的会场。周围的人不太多时,他们就并排行走;周围的人太过拥挤时,赤木就走在比木暮稍微靠前一点的位置。
对于半大的小男孩来说,和同龄人手牵手似乎是一件有些难堪的事。可是木暮却丝毫不觉得别扭与抗拒,只是觉得这样很自然。他说不出这是为什么,只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眼睛看不清,所以理所应当让赤木牵着他。当赤木低下头,同他凑近说话时,他看到赤木的眼睛像往常那样认真而恒静,仿佛他正在做的是世界上最重要最合理的事。这让他本就寥寥无几的疑虑彻底消失,只是任由这个人牵着自己的手,自己也一同握住他的。
很久之后,木暮才明白,赤木给他的那种、几乎称得上毫无理由的安心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两旁摆满了摊位的熙攘街道上,耳畔充斥着摊主的吆喝声和游客的笑闹声,眼前满是朦朦胧胧的浮光掠影,木暮几乎找不到方向感,唯一确定的,就是他身旁那个穿着白色短袖衫的身影。行人来来往往,木暮不时会被无意地撞到,可是手上的温暖和力量却一点都没有改变,他完全不担心他们会被人群冲散。赤木一直稳稳地、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尽管两人的手心都出了汗,可依然一次也没有松开。
可是,即使如此,他们的游玩还是减少了很多乐趣。捞金鱼、套圈、掷飞镖,无论哪一个,眼睛看不清都是没法参与的。情况往往是这样:两个人挤到一个摊位前,赤木问你能看清吗?木暮摇头说看不清,但如果赤木君想玩的话也可以。赤木叹了口气说还是算了,然后两个人牵着手离开。
最后,烟火表演就要开始了,两个人依然什么也没有玩,只是在拥挤的街道上走了一趟。“就坐在这里看烟火吧。”赤木把木暮带到了一条长凳旁,“你等我一下,我买一点吃的就回来。”木暮朝他点头。
过了一会儿,赤木回来了,他的手里端着一个小纸盒子,盒子冒着热气。“……我走到摊位旁边,才发现我带的钱在之前摔跤时丢掉了,口袋里剩下的钱只够买一盒章鱼烧。给你。”
“诶?一起吃吧。”
“不了,毕竟今天是我骑车带着你,才让你……”
“如果赤木君不吃,那我也不吃了。”
赤木愣了愣,不得已才在木暮身旁坐下。他依然把纸盒向身旁的人递去:“那,你先。”
两个人坐在长凳上,一边吃,一边看着缤纷的花火在深蓝的夏夜中绽放、零落。除去烟花发射时的闷响,周围似乎都变得安静了。
“木暮,不戴眼镜的话,看到的烟火是什么样子?”
听到这样的问话,木暮侧过头去。“不戴眼镜的话啊,烟火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了,每一朵都会出现重影,看上去就像很多重叠在一起……不过这样一来,整片天空就好像被烟火缀满了,颜色混在在一起,又多又柔和,很漂亮的。”
“哦……原来是这样啊。”赤木轻轻点头。
烟火表演结束后,两个人该各自回家了。赤木一只手推着已经不能再骑的自行车,另一只手牵着木暮,就这样把他送回了木暮家门前。木暮太太早就开始担心这孩子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所以见到门前站着的两个男孩时,她第一眼只顾得上宽心,第二眼注意到了儿子的朋友,第三眼才发现儿子的眼镜不见了。
“对不起,阿姨。我骑自行车带木暮的路上摔了一跤,把他的眼镜摔坏了。真的对不起。”赤木深深鞠躬,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把口袋中用手帕包好的眼镜双手递给木暮太太。
看到破损的镜片时,要说没有心惊和后怕是假的。可是面对这个诚实恳切的男孩子,木暮太太实在生不起气来。何况,今天这一晚,想必也是他在一直照顾着公延。“没事的。赤木君的腿也受伤了吧?我来帮你处理一下。”木暮太太柔声说。
赤木礼貌地谢过她的好意,然后推着车子离开了。第二天,赤木带着钱,重新来到了木暮家,他说这是赔给那副眼镜的。这次,木暮夫妇两个人都见到了他。他们自然不会收赤木的钱,可是夫妇俩都对这个认真稳重、有责任心的男孩很有好感。他们一致认为,公延交到了一个很好的朋友,也难怪他会天天对他们讲赤木君的事了。
与那场十三岁夏天的出游不同,在这十八岁的冬天,他们的心情总不会那样轻轻松松、毫无牵挂。
中心考试的成绩很快就公布了,当这两个人全部达到志愿学校的标准的消息传开时,整个年级的学生都把注意力短暂地移开了自己的事,为他们小小地惊叹片刻。“不愧是赤木君和木暮君啊。”“对呀,努力学习这种事,也是会互相影响的吧。”那天上午,尽管他们尽可能不去注意,这样的议论声还是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
虽然很开心,可是这个时候,赤木不可能像之前比赛胜利时那样,开怀地笑着,把木暮一把抱起来或者紧紧搂进怀里。因为这次,他们的“比赛”还远远没有结束。他们仅仅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还有更加严苛的考验在等待着他们。
不过,一下午短暂的放松还是可以允许的。当赤木问对方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时,木暮的回答让他有些惊讶。“我想去参拜神社。”
“神社……?”
“嗯,考试之前,总会有很多学生去祈求自己学业合格吧?我也想去呢。”
与身边的大多数人不同,赤木从小就不是非常认同去神社参拜以求得什么的行为。他认为,一件事的成功与否,取决于自己是否努力,而不能寄希望于所谓神明的保佑。譬如眼前的事:一个从未努力学习过的人,难道在考试前参拜了神社,他就能顺利通过吗?尽管赤木明白人们这样做也无非是出于一个仪式感、为了一种心理安慰,可是当他听到木暮也想这么做时,他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木暮……你真的相信这个吗?”那天分别前,赤木忍不住这样问了出来。
“怎么说呢,也说不上相信或不相信,就是想去而已。赤木,我只是想去而已啊。”木暮抬起头,用与之前一样期待的神情和柔软的语气回答道。面对这个样子的木暮,赤木从来都无法拒绝或多说什么。
于是就有了他们在这个下午的出行。神社在城市的边缘,离他们居住的地方很远,两人需要坐上很久的电车才能到达。走下电车时,他们瞬间觉得寒气涌进了胸腔,周身的暖意融融被冷风顷刻吹得无影无踪。
“就在前面了。赤木,你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啊?”
“上次……大概是去年的新年吧。”
他们边说边向红色的鸟居走去。时至一月下旬,正是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节。凛冽的北风,冻封的天空,空荡的枯枝,目光所及的景致无一不透着肃杀的气息。木暮的心中暗自生出了一种沉沉的萧瑟。他知道隔海的邻国有一句话说,只有到了冬天才能知道松柏是最后凋零的。严冬或许确实能够磨练人坚韧的品性,肃杀简洁也自有一种美在其中,可尽管如此,木暮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呼唤春天的来临。或许,真正到了春天时,变幻无常的天气也会让他感到困扰,可他现在总愿意在脑中把那个季节想象得无比温暖和美好,并且以此为目标,在眼下的寒冷枯燥中继续忍耐和努力着,和赤木一起。
两人拿出准备好的硬币,来到了朱红的神社正殿前。已经有不少人排在了他们前面,其中并不缺乏脸颊被冻得微微泛红的学生。赤木和木暮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果然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的眼神,然后站在队尾安静地等候。
当他们移动到队伍最前端时,两个人恰好站在同一排。掷硬币、摇铃铛、拍手、许愿——两个人把流程中的每一步都做得有板有眼。木暮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赤木的侧脸上神情认真。
许愿结束后,两人按照惯例去买护身符。神社的工作人员善解人意地告诉他们,关于学业的有红色和蓝色两种。赤木几乎不加思考地说要红色的吧,木暮随即说那我也要红色的。赤木微微侧过头看他,木暮笑着解释说因为想和你一样。工作人员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红色护身符递给他们,眉眼含笑,却不说话,想来是见过许多次这样的情形。
赤木和木暮没有再抽签,把护身符认真地收好之后,他们直接离开了神社。此时天色尚早,圆圆的太阳斜挂在偏西的天空,即使直视也不会觉得刺眼。它安静地散发着淡漠的、不带太多温度的光。
两个人都舍不得这就回家。“木暮,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赤木问。他想,无论木暮说要去哪里,自己都陪他去。
木暮闻言愣了一下。已是很久都没有放松地出门游玩,木暮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他思索了片刻,“嗯……我们去海边吧,虽然有点远。赤木,你说呢?“
何止是有点远,从神社到海边,几乎需要坐电车穿过整座城市。可是赤木没有犹豫,他看着木暮,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两人来到那道他们都很熟悉的海岸时,太阳已经西沉了许多。
这个下午的风很大,很冷,小刀似的向人们凛凛然吹袭而来,让人只想把整张脸都埋进大衣中去。海边的风儿尤是如此,锐利中裹着咸腥与潮湿,走在这样的风中,行人几乎无法直起腰。
在他们的印象里,这道海岸总是喧嚣而热闹的,而现在放眼望去,只有深色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雪白的细砂,四周竟空无一人。这样看来,他们两个穿过整座城市,来到这个少有人迹的地方吹冷风,实在是有点傻。
不过,人少自有人少的好处,那就是他们可以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手,而不用担心有旁人看到。赤木把木暮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拿出来,把自己的五指与对方的扣在一起,然后放进自己的衣袋里。他们在这个过程中非常自然,谁都没有看对方的脸。
两个人挨得很近,轻轻低着头并肩走着。前方的海岸线还有很长很长,木暮觉得他们仿佛能够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赤木,你刚才许的是什么愿望?”
赤木看向他,“这种事,说出来的话就会不灵验了吧。”
“诶?我还以为赤木你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木暮抬起头笑道,“那我就当作你和我许的愿望是一样的好了。”
赤木沉默了片刻。“……木暮。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有在努力学习,从未对自己懈怠过。我想,即使是神明,也会保佑我们的。”
木暮敛起笑意,凝神看向赤木的脸。
这段时间,他绝非没有压力。而他知道,赤木的压力只会比他更大。在湘北高中这所普通的公立学校里,很少会出现有实力冲击东大的学生,而这样的学生一旦出现了,自然会被寄予很多的期望与少许的质疑,来自学校的、老师的、同学的。这是一个重视学历、崇拜名校的社会,成功了的话便是身后有光环的天之骄子,失败了的话不过是许许多多失败者中的一个,不值得再去多留意一眼。而一个人一旦具有了一定的实力,就会不得不接受他人更高的要求,“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就看你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等等。尽管能否考上名校这件事,仅仅与这个学生自己有关。
木暮常常会以微微仰视的姿态看着赤木,看着冬日天空下他线条坚硬神情笃定的脸,看着说话时模糊的白气在他前方渐渐消散,看着他深色外衣覆盖下的,宽阔而厚实的肩膀。木暮想,这样的肩膀,是不是生来就要承担更多、撑起更多?无论是之前在篮球部,还是如今在学业上。如果可以,木暮多想像从前一样为赤木分担些许,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无论谁都做不到。考试是只能独自一人去面对的战斗,他亦是有自己的问题需要解决。
木暮深知自己的实力与东大相差甚远,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所学校——东京学艺大学。但尽管如此,他最初的成绩也总是在学艺大的标准附近波动。所以,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父母时,他听到的都是诸如“选择一所更稳妥些的学校,不是更好吗?”的反对声。木暮说他认为自己在未来半年有希望进一步提高成绩,学艺大的专业设置也比较适合他,然而即使如此,父母也没能被完全说服。某天他们再次在家中说到这个话题,母亲忽然说你这样坚持这所学校,不会是受到了赤木君的影响吧。木暮心中猛然一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坚决否认、坚称这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该坦荡地直言这确实和赤木有关。好在父母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木暮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不能和赤木在同一所学校,那么至少要在同一座城市。木暮是这样想的。或许他与他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可是他也有去跨越那段距离的勇气。何况,这场考试对赤木也是很大的挑战,而他们两个是要并肩前行的,不是吗?
但尽管如此,与备考的紧张、压力、疲惫一同存在着的,对未来的担忧与不确定,也会不时地浮上心头。如果我们没能全部通过考试,还要再来一年吧?明年还要选择同样的学校吗?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呢?终于,在某个夜晚,从补习班结伴回来的路上,木暮忍不住轻声问了出来:如果我们没能全部通过考试,怎么办?
“考试还没有开始,我们现在只需要努力复习,而不必考虑这种问题。”赤木随即平静地回答。
木暮张张嘴,勉强地笑了笑。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即使是明白了,还是无法彻底摆脱不确定带来的不安。赤木的压力一定比我更大,这种事情我应该自己调整,而不应该说出来,想要让他给我什么答案,何况他的话是对的……就在木暮这样想着的时候,赤木再次开口了。
“……木暮。很多事情,现在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赤木的声音沉沉,“但我知道,即使我们没有全部通过考试,我……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木暮愣住了。这是在两个人互相挑明心事后,这个不太长于言辞的人,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词。这句“一直喜欢”中,是该包含着多少决心、勇气、认真,以及喜欢这件事本身?木暮顷刻感到了极大的感动与安慰,一股热流涌上了他的胸膛和脸颊。他站住脚步,望着对方已经移开视线的脸,轻而坚定地说,我也是。
如果我们没能全部通过考试,怎么办?
直到考试结束,这个问题都会一直存在着。可是那晚之后,木暮决定不再主动提起这件事,并且尽量不让它影响自己的学习状态。但他没有想到,一开始问自己是否真的相信神社的作用的赤木,竟然也会有“说出来就不灵验了”的想法。果然,他的压力比自己想象中更大。假如存在神明的话,他也会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祝福;在尽人事的同时,他也会希望其他不可控因素都能顺利。
木暮轻轻挣开赤木的手,向着离海更近的方向跑去。此时暗红的夕阳已经沉入海平面之下,光线暗了下去,木暮稍微走远一点,他的身形就变成了一个轮廓模糊的剪影。
“……公延?”赤木不经意喊出了木暮的名字。他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只是紧跟在他身后走着。
木暮弯下腰,用手指在沙滩上写着什么。直到木暮写完后直起腰来,赤木才看清了那行字。
赤木和木暮,全部通过考试。
木暮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重新站回他的身边。两个人一同低头望向沙滩上的字迹,直到这句话包含的信念与信心深深注入他们心中,直到泛着白沫的海浪把沙滩上浅浅的印记完全抹去。
“啊,消失了……”木暮喃喃自语道,“手也冻得好冷。”
赤木这才回过神,“笨蛋,怎么不早点说。”他连忙拉起木暮的右手,拍掉手指上的细砂,用自己的双手把它捧起来。他向这只手哈着气,然后紧紧地握住它,重新揣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中。
冬天的白昼已到尽头,夜色悄无声息地缓慢铺展开来,木暮的眼睛却很亮,像是倒映着远处的灯光。“刚宪,我还是有点冷。” 他望着赤木,轻轻地说。
赤木思索了两秒,然后解下自己的围巾,将它系在木暮颈上。木暮安静地仰着脸,看着赤木的每一个动作,感受着赤木的体温从织物粗糙的表面传递给自己。
围巾系好后,木暮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眼中还带着那两点微光,似乎在期待、在等待着什么。
赤木一愣,一种冲动传至心头。他犹豫着伸出双臂,轻轻地环住了木暮的身躯。把木暮拥进怀中的瞬间,他感到对方也紧紧抱住了自己。啊,原来木暮在等待的就是这个。
两个人站在海边的冷风中拥抱着,赤木把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几乎是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包裹住他。赤木想,这样或许可以让木暮不那么冷。他感到木暮的脸用力地埋在自己颈间,这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缓缓分开后,他们的脸依然离得很近。接下来要做什么,无论谁的心中都明了并期待着。赤木轻轻摘下木暮的眼镜,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袋,然后扶着木暮的肩膀,缓缓凑了上去。他们亲吻的次数不多,第一次更是青涩得让人不愿回想起。那时的两个人都太过紧张,先是撞到了凉凉的镜架,摘下眼镜后,两人的鼻梁又碰到了一起,好不容易才触到了恋人的嘴唇。现在的他们虽然进步了不少,可是依然不太擅长这种事。他们闭着眼睛,在黑暗中贴着、轻轻蹭着对方的嘴唇,谁都不敢更进一步。可是仅仅如此,似乎也足够了。仅仅是这么近地感受着恋人的温暖与柔软、触感与吐息,就让他们觉得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就让他们几乎将周围事物的存在、将一切压力与烦恼全部忘记。
“唔……”这个持续时间不长的亲吻结束后,木暮还是稍有些喘息,他大概仍是在紧张的。赤木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直到木暮重新抬起头来,这才把眼镜递给他。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注视着夜色中木暮不戴眼镜的面庞,他觉得他真是太好看了。
“我们该回去了。”
“嗯。”
除去永不疲倦地奔涌着的大海、脚下闪着微光的细砂、头顶清澈遥远的夜空,他们的四周依然空无一人。这个冬日下午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保持着来时亲密的动作,向着灯火亮起的方向走去。那是城市的方向,现实的方向,忙碌的方向。
回到家后,还有许多学习上的任务在等待他们,没能解决的问题也不会因此而自动解决。可是这时,他们的心中都增添了更多勇气与信心。在这个下午得到的爱与温暖,足以支撑着他们继续承受各方面的压力,支撑着他们走完最后那段单调寂寞的旅程。
“看,星星亮起来了。”木暮说,他的声音很轻快。赤木闻言抬起头,蓝得发黑的冬夜里,冷风吹散了轻纱般的云彩,初现的银色星星一闪一闪,这是个辽远而澄澈的季节。
“现在一共出现了四颗,和赤木的背号一样呢。”木暮仰着头说。
赤木也保持着仰头的姿态,他将已经亮起的星星快速数了一遍,然后重新看向木暮。“不,一共有五颗,和你的背号一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