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修齐修齐

2、应酬

　　顾怀瑾在他的院子里住了两天，按理说他这个虚职不用上朝，只用给太子殿下教教书做做样子子便可，最重要的还是等皇帝哪天心情一好，喊他去写个几句词。但这两天他都没见着太子。
　　第三日，他仍旧按时去往太子居处，然后仍旧被告知太子不在。他仍旧轻轻颔首，道：“既如此，臣明日再来为殿下授课。”继而施施然离去，丝毫不恼。
　　只敷衍一句“不在”，连胡乱编个理由都懒得，真是……
　　顾怀瑾想到萧长熹当日亲自相迎表现出的恭敬，再对比他如今的不闻不问，只觉得有趣。
　　好在顾怀瑾并不在意这些事儿，他照例每日去往授课处，照例见不到太子，然后照例返回——对他来说，只是走个形式而已，还没必要放心上。
　　不过顾怀瑾确实挺好奇这窝囊废太子殿下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到底在干啥，跟个大家闺秀似的，绣花吗？
　　几天下来，顾怀瑾没见着太子也没接到皇帝的传召，倒是收到了同僚的邀约。
　　户部尚书宋纲摆“曲水宴”，效仿古人“流觞曲水”之雅，宴请朝中一干同僚。宋纲是陈皇后的表弟，又是宋家嫡子，算是世家子弟中的世家子弟。这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少爷向来标榜血脉尊贵，设宴从未请过世家之外的人，这次的“曲水宴”却请了非世家出生的顾怀瑾，可真是头一遭。
　　顾怀瑾却清楚的很，宋纲无非是不满于他夺了状元之位，让他那“才高八斗”的长子屈居榜眼；还有，顾怀瑾这个不知道哪个穷乡僻壤里来的人居然直接混了个从一品的太子太师，这在宋纲眼里简直荒谬至极！
　　顾怀瑾暗暗叹息，不过一个毫无实权的虚衔，这么斤斤计较，小心眼儿。
　　不过明知道这是小心眼儿的宋纲设下的鸿门宴，顾怀瑾也不得不赴。
　　“曲水宴”设在宋府别苑，顾怀瑾前来，入目便是堆雪般的梨花。世家建宅多讲究“雅趣”，又要雅又要趣，宋府这一方别苑无疑是个中精品。别苑不似苏州园林那般的曲径通幽，它大大方方将满园春光直呈在观者眼前，桃李芳华，莺飞燕舞，填满了观者的眼。春光无限好，全收在这一处苑里，细细一瞧，这些景致组合级妙，树上是花，楼边是水。宴席摆在水中一方亭子里，九曲桥连着岸，画舫靠在亭边，众人先乘画舫游园，再到亭子里落座。
　　亭中设“曲水”机关，仆从们从九曲桥上鱼贯而入，各色酒菜布入水中，由水流带着在众人面前转动。
　　宋纲坐于首座，招呼着大家喝酒吃菜。
　　席间众人谈笑风生，一团和气——除了顾怀瑾。
　　顾怀瑾今年才入的京，才得的状元郎，才被皇上钦定为太子太师，虽说他的文才大家有目共睹，虽说这太子太师只是一个纯粹的虚衔，但这也免不了一干人心里膈应。顾怀瑾在京城毫无根基，顾家也算不得世家贵族——凭什么他顾怀瑾能和他们同席而坐？
　　没有人与顾怀瑾搭话，他也不会主动去寻别人，只是沉默的抿着他的茶，淡淡看着周围席上的人。顾怀瑾眉眼清俊，本身又是个完完全全的小少年，一副好欺负的模样。他就像一簇梨花，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内敛而孤独，格格不入。
　　这正是宋纲要的效果。
　　宋纲暗暗一笑，得意地晃着杯里的酒。
　　不一会儿，有几个美人儿抱着琵琶进来，葱指纤纤，边弹边唱了起来。
　　这人比花娇，弹得好，唱的也妙，可半句唱词一出口，众人便听出来这唱的是顾怀瑾年前作的词。状元郎作的词自然是好词，只是这么就着软媚媚的曲子在酒席上唱着助兴，多少叫人有些尴尬。
　　偏偏宋纲又朗声笑道：“好词！好曲！太子太师可与昔日柳郎相争辉呀！”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宋侍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都知道顾怀瑾被安排给一个无权无势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废掉的太子当太师，仕途基本没什么希望了，可这宋纲说的话未免也过于刻薄——那柳永柳三变的词是好，在烟花之地传唱了个遍，可柳永仕途不得志也是真的，拿柳永比顾怀瑾，这不是在明着讽刺这位状元郎哪怕再惊才绝艳，跟了太子也注定无出头之日、再好的词也注定只能掩在烟花堆里嘛？
　　再往深层里想，今日这一出“好词拿给妓子唱”的戏中，词是顾怀瑾的词，那“妓子”指谁？
　　当今东宫式微，陈家做大，竟是丝毫也不顾及东宫颜面。
　　好欺负的顾怀瑾倒是仿佛丝毫没听出来这明晃晃的讽刺，只是敛眸轻轻一笑，复又举杯向宋纲示意：“顾某不才，宋公谬赞了。”
　　顾怀瑾也算是服气了，今天宋纲弄这么大一个阵仗来羞辱他，还真是看得起他。户部尚书，就这么闲得慌吗？
　　看到顾怀瑾吃这个哑巴亏，席间有人暗暗叹息，也有些聪明的更一步明确了形势，已经在为未来早做打算。一席酒宴吃得众人各怀心思，待到散去之时，琵琶弹唱才收了尾。
　　宴席一直到快日落时才散去。众人三五成群的离去。
　　顾怀瑾上了马车，有些困倦的阖目。他有午休的习惯，今日却是从中午坐到傍晚，辛亏宋家的点心不错，不然他真的可能会睡过去。这应酬，还真是累人。
　　东宫内，一灰衣人正向萧长熹汇报顾怀瑾一日的行程。当听到顾怀瑾遭羞辱时，萧长熹讥诮一笑：“蠢货。”也不知是在说顾怀瑾还是在说宋纲。
　　顾怀瑾回到院子时，地发现石桌边正坐着一个人。
　　暮色四合，暖橘色的阳光映衬的此人的侧颜画一般精致，他眼睑轻垂，似乎是正在专心研究顾怀瑾留在桌上的残棋，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上正轻捻着一颗棋子。待到他抬眼望向走进的顾怀瑾时，眉眼的轮廓才显出一丝锋利。
　　萧长熹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弟子礼。身姿颀长，身姿挺拔。
　　顾怀瑾微微眯眼，要是单看萧长熹现在的态度，他几乎都能认定他是一个尊师重教的好学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