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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辛三娘在药房里捣弄着药,外面的铺子不断传出梁丽女的骂街之声。

      “就你家那公子,我家还看不上呢?轮得到你来嫌弃我们家,也不看看自家郎君缺胳膊少腿,这种男人还出来找媳妇,也不嫌丢人现眼!呸!一辈子老光棍!”

      梁丽女双手插着腰,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破口大骂,街道另一端站着个头发半白的婆子。

      婆子瞪眼如铜铃,她拿个帕子指着梁丽女,唾沫星子喷了一地:“我家小公子再缺胳膊少腿,也比你家这黑不溜秋的鬼一样,也不看看你家女郎长得比癞□□还挫。这大半夜放出去,莫不是只看到那双眼睛了。说媒婆娘告诉我,你家女郎有韵味,摸黑都找不着的那种。我还说是哪般奇女子呢,今日一见,还真是摸黑都找不着!奇的很!媒婆子真会放他娘的狗屁!”

      这话把梁丽女气得卷起衣袖抄起铺子外翻弄草药的大木棍就朝那婆子奔去。

      “我日你奶奶的,老子今天非撕烂你这张满口喷粪的嘴!”

      婆子料想不到梁丽女泼辣如斯,吓得颤抖着身子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哎呦,这哪门子狗娘养的泼妇喔,自家姑娘嫁不出去就像条疯狗打人咯,你这黑姑娘丑成这种样子,一辈子老姑娘!啊呀!打人啦!打人啦!”

      梁丽女气红了眼:“日奶奶的,我家姑娘管你几巴相干,你这野牛肏的破烂货,老子今天非弄死你个烂几巴肏的狗逼!”

      两人你追我逃渐行渐远,对骂的尖锐声音渐渐淡出辛三娘的耳朵。街道外站立了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他们不时交头接耳,不时将目光投到辛三娘身上。

      辛三娘低着头,转过身背对着那些目光。一滴又一滴晶莹的泪珠掉进了捣药的药罐子里。

      辛三娘从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不同之处就是她的脸。

      黑。
      很黑。
      非常黑。
      不是一般的黑。
      没有人比得上的黑。
      比最深的夜最浓的墨都黑。

      辛三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得这么黑,她阿娘梁丽女跟她说是因为她早死的爹,说她那背时爹生得人高马大,皮肤比拉煤的驴还黑。说她长得像她爹。

      三娘问,那为什么姐姐妹妹们跟她不一样?
      阿娘说,因为你聪明,不然怎么像沾染了墨水一样。
      三娘还想问,阿娘没耐心了,叫她滚一边去。

      从小,由于她黑,童男童女都喜欢捉弄她,还喜欢给她取各种各样的外号,说她上辈子是块炭,叫她炭精。还笑她上辈子肯定是掉到墨缸里淹死的。有的还有理有据,说她家里开染坊,各种颜色都染到了就成了黑色。

      辛三娘不想和他们玩,总是独来独往的。可他们还是喜欢捉弄她,甚至编歌谣嘲笑她。

      “辛三娘,黑又黑,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辛三娘一直没有朋友,她家里的姊妹也不喜欢她,认为跟她在一起丢脸。姊妹们聚集放风筝踢毽子的时候,她总是孤零零的。

      因为家里开药堂,又没人陪她玩,她就喜欢跟在傅师傅后面摆弄药材,傅师傅是家里小药堂的郎中。傅师傅不嫌弃她,还教她识字,让她看得懂药方,辛三娘聪颖,傅师傅教得欢,她也学得勤,她有时候都觉得药草比很多人可爱多了。

      后来七岁的时候,她家隔壁搬来了一个新住户,那家有个男娃娃,她有了人生的第一个朋友。
      辛三娘经常跑到他们家玩,也只有她这一个女娃娃喜欢往那家跑。

      男娃娃喜欢静坐,喜欢听三娘说话,也喜欢和三娘说话,他声音暖暖的慢慢的,很好听。

      其他小朋友又开始笑辛三娘和跟她在一起的男娃娃,就连三娘家的姊妹也喜欢说,丑女配瞎子,绝配。

      是的,男娃娃是个瞎子。

      辛三娘不在意那些话,她照样一有空就往自家隔壁的邻居房子里钻。

      然而,好景不长,男娃娃没来一年,就又搬走了。三娘问过搬去哪里,男娃娃只说,北方。
      北方啊,多么遥远。

      三娘现在还记得男娃娃的名字,谢卿安。比她的名字好听多了。

      辛三娘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日子,除了整天在药堂子里摆弄药材,就不喜欢出门了。
      梁丽女看三娘能在药堂给傅师傅搭把手,就不再逼着她弄女工,随她去了。

      随着年月的增长,家里的女孩子们像地里的苗苗一样,越来越熟了。
      傅师傅提议阿娘该嫁姑娘了,小县里的人很多都去了大地方,现在的药堂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了,养活一大群人越来越困难。

      傅师傅原来是个赤脚医生,后来碰到了三娘父亲,为了生计便在父亲的小药堂做了一名郎中。为三娘父亲打下手的郎中。父亲死后,他一心一意帮助阿娘经营那破烂的小药堂,没有离开。
      那年,辛三娘才九岁。

      朝廷规定,女满十四嫁,男满十六婚。
      但在她们这个小地方,早婚现象很普遍,因为家里贫困七八岁就出嫁的女童不少。
      朝廷为了国家人丁兴旺,早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辛三娘排行第三,所以叫三娘。三娘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分别叫做辛一娘,辛二娘,分别是十一岁,十岁。

      同一年,他们家举行了两场喜事,三娘的两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大姐嫁给了城东卖豆腐的王家,二姐嫁给了城西做鞋子的李家。

      轮到辛三娘了。

      不知道梁丽女找了多少个说媒的婆子,也不知道有多少家的女眷上门来看辛三娘,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辛三娘还留在了家中。

      梁丽女生了一大堆女儿,没有一个儿子。辛三娘的妹妹们,四娘五娘六娘纷纷出嫁,最后只剩下了辛三娘和辛七娘。

      那年,三娘十四岁,七娘十岁。如果说三娘很黑,七娘也不白。
      但七娘是那种肤色偏黑黄的,看起来比三娘好看不少。

      小地方的闲言闲语从来不少,传播的也很快。无非就是辛氏药堂有个老姑娘啊,辛家三娘嫁不出去啊,辛三娘又黑又丑,娶回家会被吓死啊,没人娶的丑姑娘只能孤独终老啊。

      当事人辛三娘自然也会听得到。
      老姑娘,丑姑娘,黑姑娘,没人娶,没人要。

      辛三娘也哭过,她甚至想过,随便哪个娶了她都好,阿猫阿狗癞蛤蟆,她都嫁。

      有一天,阿娘眉开眼笑,对她说,有家郎君愿意娶她。说今天会上门提亲。
      辛三娘听这话,自然心中雀跃,她其实和她的姊妹们一样,都想找一个好郎君。

      提亲的人上门了,那人长的很胖很矮,粗眉黑面,虽然没有三娘黑,但还是挺黑的。

      提亲的聘礼是用一根扁担挑来的两篮子满满哐哐的猪肉。除猪肉外还有半亩良田的地契。
      刘屠夫家境富裕,聘礼还算阔绰。

      猪肉鲜红,地契到手。阿娘笑得合不拢嘴。

      他是个屠夫,辛三娘悄悄瞥了一眼。辛三娘心里是欢喜的,在她眼中,这男子十分英俊迷人。
      虽然这位英俊的屠夫身高好像只到她的肩部,但他还是既英俊又迷人的。

      三娘暗喜,她终于能嫁出去了。

      屠夫肆无忌惮的目光扫在三娘身上,他轻轻挑了眉,眼中有了嫌弃。

      梁丽女察觉:“怎么,刘屠夫有什么不满意,不想娶,我们还不嫁呢。”
      刘屠夫急忙笑了,十分油腻:“没没没,满意,满意。”

      刘屠夫今年已经三十五了,他因为行为粗犷,脾气暴躁,身形低矮,面容丑陋,虽然娶过几任妻子,最后都不欢而散,小地方本来就没很多待嫁女郎,一来二去,没人愿意嫁他了。

      虽然这辛三娘黑不溜秋的整张脸就像一盘墨,除了一双清白的眼睛,五官都看不清。但总归是女郎,有总比没有好。

      辛三娘原以为刘屠夫反悔,心都提高了,后来听他这么一说,又放下心来。

      她不免又偷瞄了刘屠夫一眼,只看到刘屠夫满脸油光,咧着满是胡子的嘴笑,露出来的一口黄牙上还粘了个大蒜叶子。

      真英俊,真迷人。

      辛三娘脸烫起来了,因为脸太黑,虽然看不到那抹红霞,但她还是羞赧地转了转头,心里十分欢喜。

      这时,辛七娘进了来,刘屠夫的目光立马转到了七娘的身上,七娘肤色虽偏黑,但仍可以看出五官端正,身材苗条,走路弱柳扶风,神色娇弱,我见犹怜。

      其实七娘算不得秀丽,但刘屠夫前有了辛三娘这个黑不溜秋的参照,一看到七娘,这对比就出来了,七娘在他眼里就成了天上下凡的仙女。

      刘屠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辛七娘,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之后的事,就演变成刘屠夫当场反婚,说要娶七娘,愿拿六筐子猪肉和两亩田做提亲聘礼。还答应了梁丽女以后到他铺子买猪肉不收钱。

      一月后的黄道吉日,刘屠夫喜滋滋地迎了辛七娘过门。辛家就只剩下了辛三娘一个黄花大闺女了。

      这件事传出后,小县的人自然又将她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聚众的时候不时拿出来逗乐,每每众人都会哄堂大笑。

      辛三娘越来越不敢出去见人了,她要么每天背着个药筐上山采药,要么就在后堂晒药材。

      梁丽女现在看辛三娘的眼光都会目露嫌弃,她出门不少会收到对她的嘲笑。
      街道的那群姑婆总会嚼舌根,笑她家里有个老姑娘,没人要的丑姑娘。

      梁丽女素来泼辣,每当与人起冲突吵架,她都能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对方铩羽而归。
      然而,现在每每吵架,对方就会搬出辛三娘压她,让她惨败出局。
      梁丽女又羞耻又愤怒,她自然对辛三娘就没什么好眼色了。

      时间一晃,辛三娘今年十六岁了。

      十六岁还没出嫁的,整个小县就她一个。辛三娘的姊妹们孩子都有了,回娘家时,一大群小孩围着她叫姑姑。
      小孩子们很可爱,辛三娘真是又心酸又开心。

      辛三娘有时也想,要不就这样吧,孤独终老未尝不好。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除了会受到异样的目光,会听到糟心的言论。
      她至少是自由的,她只属于自己。

      可当她听到梁丽女在与今天上门的婆子的对话时,她不免自嘲想哭。

      婆子说她这样的大龄丑女郎若想嫁给他们家那个掏鸟窝摔断手脚的郎君,必须不收一分聘礼,反倒还要给他们家三百贯钱陪嫁。否则,他们是不会娶的。

      那婆子的态度傲慢的不行,梁丽女气得当场发飙,把她赶了出去,在街道破口大骂。
      辛三娘听着那些刺耳的脏话,一时泪如雨下。

      “辛家有女,名为三娘,十六未嫁,大龄黄花。女务必以其为耻,男务必以其为戒。”

      这是一次三娘路过学堂时,一个白须夫子在学堂上教授小孩子随口吟诵的打油诗。
      辛三娘觉得既委屈又痛苦,她什么都没做啊。

      为什么要像个犯了罪的罪犯一样被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他们明里暗里夹枪带棒的嘲讽,被左邻右舍时不时的搓脊梁骨,还被当做耻辱和戒条教授给稚子,甚至连生她养她的阿娘都对她开始嫌弃摆脸色。

      十六年来,她未伤一人,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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