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一只小元宵

3、第3章

　　霍饶满便被管事领了下去。他虽然满心生疑，但深知自己不能忤了权贵，临出院门时，鬼使神差，霍饶满回头看了眼坐在高位右方的那人。

　　许墨青坐的很是随意，但穿着一席正装，背影看起来还是非常挺括，推杯换盏之间，隔了老远的霍饶满还能依稀看到许墨青侧身与翎司令交谈着什么。照推测，许墨青眼里八成还是忽闪这那股风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似怒也非怒，总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到这儿，霍饶满感觉手肘被人推了推。

　　“先生为何突然不走了？”，管事问道。

　　霍饶满回过神，拱手礼貌道：“这戏服上的穗掉了，不知落在了何处我便回头看看来时的路上有没有。”

　　管事的听了，倏忽笑道：“先生还是莫担心了，今儿你从司令府走出去，怕是每日都有人来找你听曲儿，到时候啊，甭管他是一件戏服还是十件戏服，都不碍事儿的。”

　　管事的这话说的很微妙，仿佛他霍饶满来了司令府便是镀了层金，受了司令天大的照佛一般。

　　再者，他也并没有觉得戏服如何，就是见着了许墨青的眼神，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不知怎么形容那一双眼睛。在这个世上，本来除了霍行，什么都与他无关紧要，可偏偏这双眼睛在他心里掀起了波澜，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掀起了层层涟漪，动静不大，可是层层涤荡，却很悠长。

　　霍饶满颔首没说话，跟在管事后面走出了院门。

　　直到沉甸甸的赏钱掂在手里时，霍饶满才恍然大悟。他进了司令府的确是受了照佛，可惜不是翎司令的，而是许墨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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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六月在司令府里的事过去，霍饶满领了不少赏钱回乌水巷，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医好霍行的病。

　　来来往往乌水巷的人不少，从翎城来的人更不少，都听说乌水巷有个青衣唱的好，慕了名过来点名要听他唱。

　　霍饶满本不喜攀附这些高门权贵，可是霍行的病耽误不得了，周围的郎中都找遍了，翻来覆去也只是几副药吊着，都说这病恐怕只有去大医院看了。

　　为着这般，折腾到十月底，霍饶满才又回了翎城，霍行也被安排着长期住院。

　　在司令府拿的赏钱是不少，可霍行在医院里的花销是一笔大数目，霍饶满合计着手头上的钱，在城南租了间简陋的房，收拾了几番，倒也还像个样子。

　　不知道之前来乌水巷听戏的那些人是怎么又得知了霍饶满来了翎城，任凭霍饶满去哪儿唱戏都有人来捧场，在翎城为了生计，后来霍饶满也接了几出戏，不过都是唱完领了钱就走的那种，没有固定的场子。

　　这些慕名而来想听一曲的人趋之若鹜，霍饶满莫名也就被他们一直捧着，呼声太高后，为了方便，加之老板开的条件也不错，霍饶满便一直都在戏园里挂了牌子，也算稳定了下来。

　　每日早上霍饶满都要先去医院看霍行，在医院用了午饭，再陪着霍行休息一会才会去戏园。

　　每晚从戏园回来的路上，望着满街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突然想起从司令府回来已经过了快小半年了，不经意间又想起了那双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眼睛，想到这儿霍饶满的心里就感觉空落落的，他说不出这种滋味，这种空落落的感觉在胸腔中呼之欲出，霍饶满没敢继续往下想。

　　已经快到十二月底，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走的飞快，从霍饶满身边走过时带起一阵冷风，霍饶满裹紧衣服快速通过街道，沿着城南大街走了五十米后，七拐八绕穿进了一条小巷。

　　今夜小巷子里安静的出奇，十二月的寒风从巷道里呼啸而过，在耳边呼啦呼啦的，霍饶满裹紧外套，加快脚下的步伐。

　　可走的越快，霍饶满发现背后的脚步声跟的更紧了，霍饶满心里紧张，拉紧外套的手越攥越紧，手心开始冒汗了。

　　霍饶满顾不得那么多，拐了一个巷道后拼了命的往前跑，临到下一个巷口转角时，被黑暗中的一只大手拉住。

　　那人把霍饶满拉进巷子里，反手将人按在墙上，一腿微屈，刚好将人堵住。

　　霍饶满正要惊呼，就被人勾起下巴，那人低下头把脸凑到他面前，薄唇递上，轻启道，“嘘……”。

　　这吻来的突然，淡淡的雪茄味混着酒味侵入了霍饶满的鼻息，霍饶满背抵着墙，意外地没有推开来人。

　　不一会儿，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人呢？”，后面又来了几人，带头的厉声问道。

　　“老大，跟到这儿人就没影儿了。”

　　“废物！”……后面那人骂骂咧咧，不一会儿外面几人就走了。

　　一吻结束，那人也不说话，借着酒劲，索性歪歪斜斜头靠在霍饶满肩上。

　　霍饶满也不说话，静静听着两人的呼吸声，任由他靠着。良久，那人才从霍饶满肩上抬起头，朝巷子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借着巷子外微弱的灯光，霍饶满仔细辨别了下身形，在他的印象里，这种高高瘦瘦又身手敏捷的，也只有许墨青一人。

　　跟踪事件过后的几天里，霍饶满还有些害怕，每天回去的愈发早了，只是回去的路上再也没有见过许墨青。

　　再往后的两个周，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霍饶满才又放了心，又照常出门。

　　只是半个月后，霍饶满早上出门，在城南大街的早餐铺子吃早饭时听到有人闲聊，说是城北大街上横死了几个混混。

　　霍饶满联想到前两个周自己被几个混混跟踪的事情，心里便咯噔了一下，说不上什么原因，他总觉得这些话听在耳边，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向上翻涌。

　　快到年关了，霍行住了快三个月的院，病情也终于是见好了，医生说霍行的病拖的时间太长了，不宜操劳，回来之后还是得好生照看着。

　　在接霍行回来的前一天，霍饶满添了些钱，去街上买了些吃的用的，好生欢喜地把屋里屋外又重新布置了下。

　　拎着大包小包的霍饶满走到胡同口时，一行黑衣黑裤的壮汉将胡同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霍饶满走进去，就看见当头坐着的司令府小姐翎如意了。

　　翎如意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霍饶满。

　　“喝水吗？翎小姐，这个地方没有茶。”，霍饶满知道司令小姐这么大阵仗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的确不知他哪里得罪到了司令府的人。

　　翎如意没回答喝还是不喝，掉转头来语气剑拔弩张：“你知道他要走了吗？”

　　霍饶满扬眉，有些诧异：“谁？”

　　翎如意漂亮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你问谁？你不知道？”

　　“许墨青要走了……”，翎如意忍下了好大的脾气，才将话说完。

　　霍饶满嗓子有些干涩，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拿起水杯轻酌了一口，压下嗓子的不适，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翎如意眼里都是为许墨青鸣不平的怨愤，“好一个与你何干？霍饶满，你果真像他们说的戏子无情吗？”

　　“他宁愿上战场，都不愿待在我身边，这一切都是在遇见你之后，你毁了他，霍饶满，你知道吗？”

　　你毁了他。

　　你知道吗？

　　霍饶满强迫自己压下心底的不适，他不知道许墨青是为了他才想脱离司令府，想要去战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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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那天在巷道里遇见许墨青并不是意外，在城北死的那几个混混也并非偶然……

　　一时之间，霍饶满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从来不知道，许墨青为了他，可以不顾生死，不要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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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过后，霍饶满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有守岁愿望的除夕，这一年里，他的愿望实在太多，他对霍行的病情有期待，对许墨青的生还有期待，他始终记得在烟雨蒙蒙的乌水巷里，有个穿着黑色大衣，神色淡漠，但眼里忽闪着风情的男人……

　　北边的战事一月接一月，一季换一季，北边逃乱到南边的人不少，可从战场上回来的却没见着，战事也总不见平息。

　　霍饶满仍是唱戏，短短两年，便从默默无名的小生唱成了翎城有名的青衣。

　　成名之后，翎如意也来过几次，霍饶满大概知道她来是为了什么，但两人待在一起久了，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彼此都不愿打破沉寂的局面，不说话会尴尬，说了话会更加尴尬。

　　翎如意本来就是生性活泼的人，跟霍饶满待在一起，便愈发坐不住，大多只是坐一会儿便要走。

　　在翎城待久了，霍饶满愈发觉得这个地方陌生，这两年来他迎来送往的人不少，但那双能在他心里惊起波澜的眼睛，却是再也没有见着。

　　第三年的春节过完，霍饶满便合计着要带已经痊愈了的霍行回乌水巷。

　　霍饶满把积蓄简单计算了一番，一半交给了乌水巷原来那个茶堂的老板，也算是入了股，在茶堂每个月霍饶满只唱两场戏，十五一场，三十一场。

　　中间翎如意也来过，不过两人也都是不说话，她在乌水巷留半天便走，这么些年，霍饶满早已习惯了。

　　回到乌水巷后，许是触景生情，霍饶满变得比从前更加不爱说话了，大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坐着看戏折，只有陪着霍行的时候，才会低头抿嘴轻笑一声，温声细语叮嘱几句。

　　十多岁的男孩子好动的很，多年未见阳光的肤色雪白，从浸润着青石板上跑过，活像个瓷娃娃，一个没注意，便一头撞到了行人的腰腹上。

　　霍行扑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无辜的紧：“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小孩子讲话嗫嗫喏喏，仿佛只要凶他一声，便会被立马吓哭。

　　那人穿着黑色大衣，撑着伞，瘦削的下巴从伞沿下露出来，“光哭可不行，现在我被撞出了毛病，要找你家长索赔呢……”

　　霍行比别的孩子都要瘦小白皙一些，刚跑出去玩没多久，就回来了，另一只手还颤巍巍牵了个人进来。

　　“阿哥，这个人说我把他撞倒了，他要索赔……”

　　霍饶满从一堆戏本子里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还未抹去，便僵在了嘴边。

　　在细雨如丝的江南里，他又见到了那个压着黑色大衣衣角，靠在墙上抽雪茄的少年。

　　“你想要怎么补偿？”，霍饶满喉头发酸，忍住问道。

　　“包我下半生食宿可以吗？如果不行，那就先包我五十年食宿，剩下的，等我活到那个时候再说。”

　　霍饶满勾起嘴角，“好。”

　　［完 2020.11.12 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