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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沈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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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消息时,端州刺史林苇很是诧异,内卫直辖皇家,如无紧要的事一般并不出长安,可见岭南闹匪一事已经引起朝廷的重视,赶紧叫下面的人去迎接海东来,还未出州府,就见岭南节度使徐申派人来传话,说是已经到了端州外。
刺史领治民和监察的职责,节度使负责军政,在明面上虽是职责分明,但暗地里却常常抢活干,尤其岭南各州都归节度使管辖,节度使已然是刺史的上层,初唐节度使还没这么大的实权,奈何安史之乱后节度使的实权越发重,好在徐申是个相对安分的,倒也没闹出很大的矛盾。
林苇派人接见,待见了徐申,果然见他问:“可知海郡公为何而来?”
“大约是因为闹匪吧。”林苇想了想,“只怕是闹得太大了。”
哪里都有匪患,但只要不是太严重,官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古官匪一家亲,官员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因此都不太愿意清剿。但事情也不能做的太绝了,端州匪患闹了几十条人命,可不就是自找死路吗?
徐申皱了皱眉头:“闹出了人命?我怎么不知道?”
林苇叹了口气:“端州匪患盘根错节,各有靠山,难以清理,年前不知是哪一支进村抢粮引起火灾,灭了人家一个村子,幸存一个小娘子挣扎着报了官,府衙一直在查,但我催了几次,就是没进度。”
“这不胡闹!”徐申花甲之年,被这事气得咳嗽,“你怎么不上报给我?”
林苇惊讶道:“我早先就写奏了,您至今没有收到?”
两个人面面相觑,立马明白里面有猫腻,不知道是被谁给扣下了。正巧这时节度副使魏明邺安置了人马从外面赶过来,徐申暗地问他闹匪的事情,年轻男子一脸茫然:“我从不知此事。”
几个人心道不简单,必然有人同匪勾结,但经手人过多不好调查,正商量对策之际听见外面的人跑进来:“林刺史,海郡公到了,还……”
“还什么?”
“还给林刺史抓了个人。”
后一句话出自海东来的口,他也不需要林苇前来迎接,扔石子似的把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正厅,挑了眉道:“林刺史治理有方啊,连当匪的都敢光天化日官道抢劫了。”
林苇被飞来人影吓了一跳,忙往徐申身后躲了躲,这才惶恐地擦着额头的汗:“确是在下能力不足,这才闹得山匪成灾,还请海郡公恕罪。”
“不必。”海东来不跟他讲这些官场漂亮话,“端州匪情官家已经知晓,命我等前来清剿,我来时以为是某个匪帮横行,却不曾想端州一带原是个匪窝。”
他微抬了下巴看向徐申,语气收敛:“徐节度使难道对此不知情吗?”
徐申当然知情,但没有那么详细,他知道匪是无法剿尽的,因此平时也会给他们留点空间,不知道闹出这么大的事。他看了海东来一眼,心里忖度着分寸:“下官的确知道一点,岭南多匪患,不光在端州,只是互相勾结,一时难以铲除,下官又不敢随意调兵,因此清得艰难。”
“盘根错节就一根根地拔,互相勾结就一段段地砍,再多的匪也打不过更多的官,徐节度使这是上位者做的久了,清正廉洁四个字都快忘光了吧?”
徐申一介老人被海东来数落,面子被驳,心里不太服气,张了张嘴又辩白不得,只能低头认错:“郡公明鉴,下官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海东来点了点头,又道:“把这人押回去慢慢审,别弄死了,就从他开刀。端州一带的匪患想必林刺史了解最深,周围情况还要请刺史指教一二。”
他说着指教,却一副高高在上的孤傲神色,分明是来指教别人的。
林苇忌惮内卫,忙点头称是,叫人押下去,又领着几个人去府衙调出卷宗来,把年前的案子跟几个人讲清楚:“这一带其实一直有土匪来犯,百姓深受其扰,但要么碍于威胁不敢报官,要么就是报了没有效果,虽则负担加重,却不怎么闹出人命来,直到年前各地匪情突然加重。”
“出事那晚安庄村忽遭山匪洗劫,强要粮草三百担,百姓拿不出,便直接绑了人一个个杀,直到半途突起大火,顺风而刮,不多时笼罩了整个村子,村民死伤惨重,山匪亦落荒而逃。”
“落荒而逃。”海东来冷笑一声,心里十分恼了,话越发冷削,“林刺史这是在邀功吗?什么叫报了却没有效果?什么叫虽则?一个村子的消亡在你口中就成了落荒而逃?州府和府衙是管着干什么的?你就是这么治民的?”
林苇大骇,忙弯腰请罪,他觉得自己说话已经很迎合海东来了,实在搞不清楚他为何还会发火?
朝廷谁不知道海东来,手握重权的贪官,深受宠信,手段狠辣,除了职位特殊不站队外,佞臣能做的一切他都做了个全实,早前林苇就派人打听过海东来的为人,知晓其在大唐各处都安插耳目,借权位之便赋税加敛,贪污受贿,裘马声色,谁人的礼都收,但谁人的营都不进,是块难啃的硬石头。
林苇却是搞混了,奸和忠向来是两回事儿。海东来爱财贪权是个人的私欲,守国护民却是原则问题,他爱财可不收救灾钱,贪权可不图皇帝位,多少人骂他禄鬼,从无人指责他国贼,史官下笔评价“是奸臣,也是能臣”,不可谓不准确。林苇太看重他的负|面|评|价,难免有失偏颇。
海东来听林苇请罪,不做表示,冷着脸问他:“那村子现在还有人吗?”
“还有,老幼妇孺已经被我迁到安全地处了。”
“案子有无进展?”海东来瞧着卷宗的空白,“两个多月不结案,倘若不是案子难查,那就是查案子的人出了问题,刺史觉得哪个原因?”
他气场太强,林苇实在畏惧,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词:“查案子的人下官会换,也问过村子剩下的人,因为当时来的人都黑衣蒙面,声音陌生,实在不知是哪支贼子做下的案,因此也难以继续。”
海东来听林苇说完,神色不善:“就这样?”
他自始自终都压着场子,语调隐怒,表情又过于严肃凝重,林苇紧张得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被突然一问,懵得怔了一下,努力回想自己漏了什么,旁一侧的魏明邺轻声提醒:“刺史,我倒有一事不明,那晚火灾可是巧合?”
火灾!林苇恍然:“此事我已查明,原是一孩童不慎引火,虽是巧合,也是人为,只是火起时所有人都被绑到前方,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才造就如此惨祸。”
“造就惨祸的是匪患,不是孩童。”海东来思虑半晌,道,“这案子我自己查,我明天会去问幸存者事情原委,不用人跟随了。另外,问出匪窝地点后,请徐节度使直接带人端了,但不能闹出动静来,否则旁的知道风声,再查就难了。”
徐申一直窝气,海东来明显没把他放眼里,虽说端州一带的确林苇更熟悉,但这轻飘飘使唤人的语气让他很难受,但徐申也没办法,他虽年龄占优势,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不敢不听命,只得说是。
他表情出卖了情绪,但海东来都不看他,他此次来只带了两三个人,当然不会亲自下场,顶多监察,这就有可操作的空间,林苇暗地里想办法,心里还是没放弃拉拢海东来的心思。
把整场局势看得最清楚的反倒是节度副使魏明邺,他知道海东来这次是来真的,且海东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清剿一事而来的,小小匪患不足动用内卫。
他猜对了。海东来明面是为端州清剿,李诵那边给的理由是“岭南荒凉,悍匪频出”,但讲道理,倘若真的悍匪密集,首先要治理的就是节度使徐申手握兵权而不用,端州刺史林苇疏忽职守,而不是海东来亲自来剿匪了。
他来当然还有其他的作用,这也是把战线拉长的原因,朝堂得报岭南有官员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同山匪串通一气,岭南所在居民苦不堪言,因为岭南地处边境,真有情况也难管辖,故先让海东来探明情况。
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自然是……
“匪患突然加重,大肆掠夺,不是为了招兵买马,囤积粮草还是为了什么?”海东来先拆了线人来报,这里记录的是长安变故,“他李谊动作这么大,真是怕我看不出来啊。”
他看向同样是送信来的沈梧,心里慢慢思量着,拆了第二封信,这封就很简单了,龙飞凤舞一行字:“发现润州有专造武器养兵马处。”
竟真的是为了谋反。海东来心底嗤笑,难怪要手抓三处兵权,李谊这个主意打得太好了,拿岭南匪患做文章收粮草,拿镇海养兵马掩人耳目,拿朔方兵权找人,况且如今时机恰恰好——
李诵中风不起,朝中不立太子,虽说大唐还没有腐朽得不成样子,但他李谊那也是皇权中心的人,不乏有人替他在朝堂把着风向,既然没有阻力,那这时谋反,充其量就是换个代,过后让史官美言几句,他说不定还是个为国分忧的明君。
海东来在脑中过了几个李谊残党,又拿过来沈梧手里的信封,摸索着上面的朱漆,没有先打开,缓缓开口问:“如果我没记错,凤盟一代五十一人,一代只效忠一个,我之前试着调查你们,全无所获,那之后……那之后,天府的人也明显少了,你们都去了哪里?”
沈梧想说无可奉告,但最后还是抿着嘴道:“师父那代有一组留在家主身边,我那组留在了长安,其余人等分散大唐各地,非我可知。”
大唐地广物博,不养些线人很难第一时间有效知道时局变动,这点道理海东来还是知道的,但他心下想的不是这件事。
海东来自知没有资格再多问,而是转身拿了张地图,递给沈梧:“这是整个岭南地区大部分匪患分布的地点,规模、弱点及相关资料都在记录,端州一带我来负责,其他还要烦请。”
沈梧接过来,颔首道:“有劳。”顿了顿,忍不住道,“海郡公虽说是看在萧相公的面子上才与我们合作,但我依旧要说一句,家主私德有亏是早年的事情,这些年他已退出朝堂,也无半点再起心思,余下目光都放在盟主身上,虽说盟主承认了对大唐另有图谋但……但,我想海郡公比我更有资格谈论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没有。”
沈梧不解道:“什么?”
“她没有承认她对大唐另有图谋,我也没拿到证据。”海东来说得认真,“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所有指责她谋反不轨的说辞都是一面之词,况且十几年布局未免荒唐,如郜国公主和关长岭苏决一流,该死的都死了,剩下一个李谊也会祸水东引,不可全信,你明白吧?”
沈梧搞不懂他的动机:“可你还是杀了……”
“因我容不下哪怕一点背叛,宁愿斩草除根。”海东来一字一顿,“但她完全是清白的,只要她不承认。”
这是什么情况?
沈梧走出州府,半晌才反应过来海东来是要翻转萧玖过往风评,可这个时候再做不已经晚了?
当初海东来一剑穿心,轰动天下,除了朝堂那几个真正知道原因的,其余人都只模糊猜出来因为萧玖从小生活在骠国,被当成韦家讨好海东来的工具,或者贪图海东来的权势,之前坊间就有类似传闻,但几乎没人往叛国这方面想。
不为别的,只为萧玖临死前大义凛然地说自己“不负大唐”,且海东来也从未给她定过罪。
事实上当初他给萧玖止血后,竟抱着她继续完成了剩下的成亲礼,观亲的人谁也不敢忤逆长安无首,发着抖眼睁睁看那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人抱着血迹晕染的女子拜完了堂,只有后来赶来的李纯张嘴喊了一声“海东来”,怔怔瞧着,但没有阻止。
沈梧那天也在场,他至今记得那个场面——入目都是浓烈的红色,红彩球并红锦翻飞于横梁,鞭炮炸过的红色小纸片在地上翻滚出碎屑,硕大的双喜字明晃晃贴在正堂,来宾身着喜彩赤色,一切都是耀眼的鲜明的红,如朱砂倾盆。
唯一的青绿在新郎怀里,姿容出众,颜色如新,却已是件死物。
司仪抖如糠筛,却被勒令继续主持。沈梧看海东来抱着她,十指相扣,缓慢而郑重地三叩首,心里却想幸亏海东来无父无母,家主也未来长安,不然谁敢受他这一礼?
荒唐的一场亲事终止于兰玛珊蒂的出场,她强行把萧玖抱了过来,素日清心寡欲的人情绪激动,泪落不止,海东来还要挽留,被兰玛珊蒂质问:“你有什么资格?”
他该怎么形容海东来的表情呢?那样强悍的人物却绝望又脆弱,他眼神就没从萧玖身上移开过:“可她是我的妻。”
真深情啊,就好像拿剑刺心的人不是他一样。
这也是坊间关于朝廷八卦奇闻轶事首先要提起这件,且至今也盛传不衰的原因,整件事情听着都太荒唐离奇了,处处诡异到几乎惊悚的地步。错好似在萧玖,可萧玖不是,又好像是海东来,可他反而成了痴心不改的那个,以至于好多地方传出了各种版本,一波传一波,更加不切实际,明明当事人大多还活着,但谁都不敢求一个真相,反而成谜。
沈梧回头看去——可他以为的海东来已不是那个海东来,他以为的萧玖也并不是那个萧玖,漫长岁月看似一瞬,实际却可以改变太多,足够把萧玖的形象美化到瑕不掩瑜的地步……却是可惜盟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