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的影子背后》燕城九月

26、第二十六章 告白（二）

　　沾血的医用棉球被镊子夹住轻轻丢进旁边的托盘，托盘里已经扔了零星两三个，好在伤口并不严重。

　　白佑一顶着一头还在往下淌水的头发，双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地正坐在医生面前，她低头看着自己同样湿漉漉的裤子，白皙瘦长的脚上穿的是一双从隔壁病房拿来的男士大凉拖，十分不合脚，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可以选。

　　现在回想起整个过程，她也挺混乱的，只记得海下暗流很多，浪也急，下到深一点的海域身体就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混沌之中头部撞上了水中的礁石，再后面怎么到的这里，就没意识了……

　　不过在第一时间被救上了岸，已经是万幸。

　　透过墙上的镜子看见额头还在流血的伤口，白佑一这才有点后怕的感觉，她不自觉抖了两抖，后脊发凉。

　　办公室门被人缓缓推开，身后随即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白佑一趁医生拿药的功夫扭头望去，看到了同样从水里捞出来的江千城。

　　他的脸色并不比自己的好看到哪里去，甚至说得上煞白，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劲来，他走到白佑一身边探身看了看她额头上涂满药水的伤口，又简单跟医生询问了两句，一直揪着的心才算勉强落回了肚子里，不咸不淡问出一句：

　　“疼吗？”

　　白佑一垂下眼睛，“……我不怕疼。”

　　秃得只剩地中海的男医生把镊子在不锈钢托盘上敲得“铛铛”响，撕开了一袋新的医用棉片。

　　医生：“还好伤口不是很深，不然这个位置，一旦缝了针以后就破相了！一辈子额头上都有一条疤！”他斜眼打量了两人一眼：“你们这些半大的孩子，玩起来没个轻重，那海里多危险啊！这次都算是运气好！要是没人及时……”

　　白佑一最听不得别人唠叨，只要旁边一有人念经她的就烦躁得不行，江千城见准医生贴好最后一条胶带，找准时机抢过了话头：

　　“麻烦医生了！已经弄好了是吧？我们会注意伤口的，谢谢谢谢！~”他二话不说把病号从凳子上拽起来，匆匆逃离了办公室，直到走出卫生院，白佑一都还在别扭脚上那双“别人的鞋”。

　　这一下午折腾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晚霞已经挂上了天空，火红的一片熊熊燃烧着，和不远处的大海紧密相接，就好像这片火焰要烧进海里似的，十分壮观。而这水与火相融合的产物，便是空气中依然带着几分炽热的咸咸的海风。

　　她伸了个懒腰走到空旷的马路中间，迎着大海的方向，仰头深呼吸了一口黄昏时的味道，这时候的风，是最温柔的……

　　江千城看的出神，掏出手机匆忙偷拍了一张背影，见她扭头回来，连忙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白佑一：“居然都这个点儿了……小槿说的周末夜市应该已经开始了吧，我叫个车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她下意识把手往屁股口袋摸去，再转动身子将四周环视一圈，忽然愣住了。

　　身后这个有些年头的卫生院坐落在西来镇上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周围环境跟自己想象中的确实有些不大一样。打眼望去，视线就被马路两旁半人高的农作物所占据，白佑一不认识那是什么，不过她隐隐听见了田间的几声蛙鸣，不远处的农家小院里缓缓升起的袅袅炊烟，和飘来的清新饭香，让这个本就偏僻的地方显得更加寂寥。她皱起眉头，看着脚下布满灰尘的马路一直弯弯曲曲不知道延伸到哪里，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西来镇是一个很小的镇子，镇上虽然旅游业发达，很多基础设施建设却并没有跟上，还处于相对落后的阶段，富起来的只是那些靠着旅游业捞钱的餐饮酒店行业，除此之外，这也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小镇而已。

　　“……这里，应该能打到车吧……”她一脸懵逼的跟隔壁院子铁门内的一只中华田园犬对视了两秒，不太有底气地问。

　　江千城听笑了，摇着头沿着马路慢慢踱步往前走，“大小姐，这里可是乡下，做什么梦呢……”

　　此时这男的已经自顾自走出去二三十米远了，白佑一绕过铁门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公交车呢？公交车总有的吧！这地方就算再偏僻，也有人住啊！不可能什么车都没有？！”正说着，江千城高高的个子正好停在一块公交站牌前，之所以能认出这是站牌，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上面用红色油漆画了一个大大的公交运营时间，白佑一踏着脚上这双42码凉拖兴冲冲奔过去，凑近了发现，这原来是用一块简易的木板做的站牌，上面的时间则清楚的写着“7：00——17：00”

　　“嚯！”江千城掏出手机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时间，“现在北京时间18:09，你的公交车，我看大概也不会来了。”

　　白佑一就差一屁股坐地上赖着不走了，江千城手里的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

　　阿良：“没什么问题吧？！哎哟小槿都担心死了，一直催着我打电话问问你，佑一情况怎么样啊？”

　　电话那头闹哄哄的，隐约能听见嘈杂的音响声，其中夹杂着小槿稚嫩的追问。

　　江千城目睹了白佑一把病号拖鞋一蹬脚甩出去老远的全过程，她是宁愿光脚也不愿意穿了。

　　“好得不能再好了，活蹦乱跳的……对了，这鬼地方没车啊！天都快黑了，你赶紧联系一下司机师傅让他来接我们！”

　　阿良哈哈大笑：“司机？司机早就不知道扎哪个酒吧里去了！你等他，等到明天吧~”

　　江千城骂道：“我靠……天还没黑就喝上了……那你们现在在哪儿呢？”

　　阿良正要说话，手机被子修给抢了过去，估计是那边环境声音太吵，张口一嗓子把江千城的耳朵震得不轻。

　　“喂——！喂？喂！千城！”

　　江千城狠狠咬牙：“……老子听着呢,别他妈吼……”

　　子修接着说：“能听见是吧——！那个！佑一没事吧？没事就行！我跟你说，我们现在正在镇上的夜市晃悠呢！我靠这儿真的太漂亮了！你们俩真应该快点过来感受一下！……你们现在在哪儿呢？算了算了！你们快来啊！到了电话联系！我先挂了——！”

　　赤脚踩在温热的地上，“大小姐”小心挪到江千城旁边，“司机来接我们吗？”

　　江千城收起手机，扭头朝她无奈地笑笑：“恐怕……我们要走回去了。”

　　“走……？”

　　她伸脖子望向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又低头看了看什么都没穿的双脚，在得到江千城确定的眼神之后，突然后悔自己半分钟前的冲动。

　　江千城在手机上找出酒店位置，顿时心凉了一半。从地图上看，距离还不近，白大小姐没了鞋子走的很慢，细碎的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走一步瘸两下，江千城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甩着，在前面走的悠哉游哉，好久才想起身后还跟了一个，而看她那誓要走到明天早上的架势，只能又折返回来，矮身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

　　白佑一被地底残存的余温烫了一路，早就受不了了，要不是还有个江千城跟自己一起，她都恨不得把那双鞋再捡回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现在不行，这个瘟神还在，她的偶像包袱不允许。

　　“干嘛……”她小心找了块没石子的地面站稳，没好气地问。

　　蹲地上的人拍拍自己肩膀，“听不懂话啊，叫你上来。”

　　他舔舔嘴唇，稍微缓和了一下有些急躁的语气，“我背你。”

　　……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去，听着道路两旁此起彼伏的蛙鸣，其中偶尔掺杂着两声狗叫，白佑一觉得这条路就像要延伸到无尽黑暗里去似的。不过安静趴在江千城的背上，脚下的每一步，感觉都非常踏实……

　　“这边这么黑，会不会有萤火虫啊……”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白佑一轻声问。

　　身下的人轻笑：“已经过了季节了！六月到九月才是它们的活动时间，这都几月份了，早就没了~”

　　白佑一“哦”了一声，只听身下的人问：“怎么，想看？”

　　她愣了愣，环顾了一下道路两旁乌漆嘛黑的稻田，“没有……只是觉得，如果这里有大片的萤火虫，应该会很漂亮……”

　　跟江千城说话的时候，她总是没来由的心虚，这种情绪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有过。是怕他吗？也不是，这人心地还算善良，虽然嘴巴讨厌了点但本性不坏，所以并没什么好让人害怕的点，

　　只是……与其说是害怕他，倒不如说是害怕跟他对视。而这种害怕现在俨然已经发展成了连听到他的声音都心里发虚……

　　是病，得治。

　　“想看啊，等明年夏天，我陪你来。”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说话的人自己都愣了一愣，脚下的步子跟着一顿，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传来短暂的震动。

　　他就着现下的姿势，艰难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是阿良发来的，本以为是催促他们赶紧过去，可屏幕上短短的两行字却让他不由得僵住了：

　　[这可能是佑一和球队在一起参加的最后一次活动，结束之后，她也许就要离开球队了。]

　　他在看完这条信息的一瞬间锁了手机屏，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显然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是谁？”背上的人问。

　　江千城把手机快速塞回口袋里，朝她扭过头去，白佑一整个人伏在他的背上，他这一转头，鼻尖不经意蹭过她的脸颊。

　　白佑一耳根一热，把头缩了回来。

　　江千城：“……没、没什么……”

　　看他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原本不多的欣喜被一股忽然涌上的心绞所代替，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佑一：“有人在找你吧……也是，耽误你太久了……”她挣扎着想从江千城背上下来，“没事你、你去找她吧，我能自己回去……”

　　江千城被搞的莫名其妙了：“找谁？”

　　不过很快 ，他便明白了过来，一边压着心里的火一边把人牢牢锁在了自己背上。

　　身后老旧的路灯下，蚊虫绕着发热的光一圈圈盘旋着，那光把两人的影子在布满尘土的路上拖的好长好长，印照出两人的轮廓分外清晰。

　　“……你一定要这样吗？”

　　他语气平淡，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停下，“我一个根正苗红的优质单身青年，你倒是给我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本来就是……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背上的人小声嘟囔着。

　　“是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偏偏你没长眼睛……”

　　“什么？”

　　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白祖宗说话总是能给人气掉半条命，江千城懒得理她的反问，闷声继续往前走。背上的人不重，他背的挺轻松，太阳落山之后气温稍降了一些，偶尔吹来一阵风还带着凉爽，他没有再说话，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刚才那条信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白佑一会离开球队，如果真是这样，那和这个人岂不是再也没有交集……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酒店门口，酒店大厅的灯光照亮了门口马路的黑暗，白佑一动动腿，从他背上滑了下来。

　　“好安静啊，他们好像还没回来。时间还早，你现在去找他们还来得及。”

　　抬眼环视一圈一楼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息着灯，队里这群人好不容易组团出来放个风，看来不到后半夜是不会回来了，此刻酒店非常安静，就连泳池里寥寥的两三个人也各自回房，只剩下前台值班的姑娘低头安静看书。

　　“喂。”

　　江千城站在原地沉思片刻，叫住了抬脚就要上楼的人。

　　“我们聊聊。”

　　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白佑一站在楼梯口，抬起的脚顿了顿，“……我有点累了。”

　　她晃晃手里的房卡，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点，“我想休息。”

　　江千城哪管她累不累，上前抓着人就拉到了旁边的泳池边，他知道，不能再放任她继续这样躲着自己了。

　　“干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吗？！”

　　江千城抢过她手里房卡攥到自己手上，“不能。”

　　“把房卡还给我……”

　　白佑一伸手就要抢，江千城仗着自己个高手长，她愣是连个边都碰不到，白佑一跳起身，可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还光着脚这件事，踩在泳池边湿滑的瓷砖地面上直接脚下一滑撞到江千城身上，措不及防双双一头栽进了泳池里。

　　冰凉的水瞬间灌进耳朵里，马上淹没了头顶，窒息感很快袭了上来。她在水中艰难的睁开眼，双手已经摸到了池底的瓷砖，在她脑子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被一只手揽进了怀里，下一秒浮出了水面。

　　江千城将人带到泳池一边，白佑一呛了两口水稍微缓和过来，自己已经背靠池壁困在了他的手臂之间。

　　“小槿说你怕水，为什么今天要跳进海里？”

　　江千城完全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开口直奔主题。

　　“因为你怕我出事，对不对？”

　　白佑一靠着冰凉的池壁抹掉流过脸上的水，好不容易吹干的头发再一次湿透了，发丝散进水里，随着水纹轻轻飘荡着。

　　“……我……我只是想帮忙。”

　　面前的男人显然不听这种没用的说辞，尽管泡在这样冰冷的水里，话里却带着略显急躁的隐忍。

　　“别他妈糊弄我，白佑一……你该不会真以为老子连这个都看不明白吧……”他狠狠咬着牙，一字一句很是坚决。

　　“怎么，有勇气离开球队，没勇气承认你担心我？我还当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在这种事情上，你也会怂的跟孙子似的……”

　　显然这跟白佑一想的不太一样，她已经在心里想好了充分的说辞，这时却一句也用不上。

　　白佑一：“我没有……”她刚要反驳，可对上面前这个男人的目光，怎么都说不下去。

　　江千城：“要多久……”

　　“……什么？”

　　江千城：“……你以为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个人的滋味真的好受吗？你体会过那种明明在意的不得了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吗？！……我不相信之前的那些你真的能当没发生过……”

　　“我……我拼了命的想拉住你……我害怕要是我真的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这种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一如既往的温柔，唯一跟往常不同的，大概就是那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眶。

　　“还要让我等多久……你才能是我的……到底还要多久？”

　　当这些话真的钻进耳朵里，白佑一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她试想过无数种可能发生的情况，无数种跟他错过的场景和理由，可真到这时候，所有的心理建设都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白佑一轻轻摇头，疲惫的脸上闪出一抹无奈：“……我接不住你……你太好了……你心里的人不应该是我这样的……”

　　“白佑一……你当我跟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的人一样？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的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你也别拿敷衍别人那一套来当借口！”

　　扶着江千城胳膊的手指下意识收紧，她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如果到了这时候，你还想要推开我……”

　　面前的男人重重沉下一口气，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这么恳切的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那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想清楚了……这一次，要推就推远一点，不要再给我任何希望了……我保证在你面前消失的干干净净……”

　　胸口说不上来的酸疼。

　　这一推，自己的世界里恐怕就再也没有他了……一时间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片段全都从心底翻了出来，打从那天晚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巷子里遇见，他在心里留下的脚印已经不知不觉越来越深，深到她有时候都甚至怀疑，如果没有了他，这颗心脏还能在胸腔里继续跳动多久……

　　……她想接啊……太想了……如果连这束光都没了，她的世界得暗成什么样子……

　　这个一向铜墙铁壁的人将脸迈在掌心里，半晌，指缝间传出微弱的声音。

　　“……我输了。”

　　她忍住快要夺眶的眼泪，颤抖着说：“我不想再推开你了……我舍不得……”

　　她终于仰起头，迎上她早就想要拥有的那道光，抬起手掌按住心脏的位置：“太疼了……这里，疼的快死了……”

　　“……我……我舍不得……”

　　江千城深深的看着面前的人，心尖最软的地方仿佛被人狠狠掐了一把，什么也顾不上了，一把将人紧紧搂进怀里，任她把哭花的脸埋进自己的颈窝，大手附上她的头发，恨不得把人揉进身体里……

　　“……那就待在我身边，别离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