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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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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要有人在一开始就警告她,江函在某些方面是一个多么固执多么洁癖多么不容挑战的人。
——不,或者许宁曾经告诉过她的,只是她脑袋一时发热,装作甚么都看不见。
而她现在能如此理正气壮,不知死活,其实多得他给予无条件的爱情和纵容。在试探他的问题里,她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可是在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对她的包庇全都渗进了言行举止里,把她捧在手心里,像个公主一样的伺候她,最后她,还真以为自己成了公主。
其实,她不过是连父母都不爱的孤独虫。假如失落了他的爱,她到底还算是谁?
可她不敢往深处想,那些划面是越想越糟糕,越想越残忍的。一整个晚上,她都欺哄自己,或许下一秒,他就会舍不得,回来床前哄她了。
她敢发誓,不管声音再细微刁钻,都逃不过她敏感的耳朵。她躺在床沿上,一听到声音就要下床去奔向他。然而老天要跟你作对,就会给你一百个理由和陷阱,你可以双眼放空的等到天光,但那想见的人,一定不会如你所愿的出现在你面前。
于是迷迷糊糊,跌跌荡荡,她感觉自己像上了一艘无人掌舵的小船,波浪浮浮沉沉,没有赋予她一夜美梦。彻夜的冷清带到翌日,除了她自己以外,屋里再无人迹。
她可以确定,这不是做梦,他真的没有回来过,连床的另一端,床单也是规规矩矩又方方正正地罩着,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平整得叫人无法忽视。
简单地洗漱,连护肤都没有心情,只是应付似的抹上护肤品,再涂上化妆品,不管再低落,她不能让自己暴露衰残,更不要让全世界都可怜她的无助。
她觉得,唯一叫自己惊讶的,是从他离开以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忍着忍着,又到了新的一天。或许是她的心里总在宽慰自己——没事的,会没事的,他不至于因为这样而放弃她。他们之间的爱情,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舍弃?
他会回头的,她告诉自己。
所以,痛哭的力气都要省着,留来见他,再赖在他怀里埋怨指摘,都是他的错。
换上衣服,收拾琴谱,压下空荡荡的胃,分神之际,一不小心被锋利的纸沿割伤了右手食指的关节处,无瑕的肌肤,立时现出一道细小的血痕,挟着隐忍又尖锐的痛感,传到掌心。
他不在,她就如此折磨自己,让他知道了,会心疼吧?如此珍视她的一双手,甚么事情都不让她做,现在一脱离他,危机四伏挟着血光淋淋,他为何会舍得?
收拾好东西,揹起小提琴盒,回去大学见张教授。尽管她再自暴自弃,也依然拎得清事情轻重,不敢任性爽约。
离开了家,抬眼望一眼天空,灰蒙蒙的,厚重的雾遮蔽视线。不由心想,庆幸昨晚孤独无依时,没有下起催泪的雨,免去了一场自怨自艾。
可是,才走出两步,凭空便淌下了细密的雨丝。
原来雨不是要催泪,是要赠庆。不愿意昨晚无声无息地落在她耳边就此放过她,留到今天滴在她身上,这才够悽凉。
电影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深怕角色不够悲情的添油加醋。她不愿意再计较,算了吧。抿着唇,顶着渐红的眼眶,一言不发,前往地铁口。
一路上她理智得很,知道自己不可能遇见江函。他今天没课,如果按照他们早前约定过的,星期五和周末都会回到这个家。可现在,他已经彻夜未回了。
不相信他如此善忘,就这样忘记了两人的约定。大概是还在气头上,要惩罚她,所以不愿意立刻出现。又或者今天晚上回去的时候,他就会在厨房里煮晚餐给她了。
她没有苛求他马上原谅自己,就当这是一场砥砺,要有耐心,她总可以等。
和张教授约定在教职员专用的练琴室见面,空无一人的长廊,走路都飘盪着回音,板鞋摩擦光滑地面的嘎吱声徘徊不去,她怀疑这里是个想像的空间,专明用来存放她这种贪心不足败事有馀的人。
教授准点出现,是件令人惊讶的事。他一进来就解释:「等下有个会要开,所以我们的讨论要在一小时内完成,希望你不介意。」
其实她,已没有甚么事情可以介意的了。她点点头,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惯常熟悉的动作,那急于想展示成果的热切与自信早已被雨水浇灭了,甚至连第一个音,她都没有抓好。
煞有介事的浅棕色创可贴围困右手食指,随着她拉弓的手势,格外瞩目的彰显人前。乐谱她早已背好,一切了然于心,拉奏的音符有如她的本能,无须思考。可是,表面的流畅,掩饰不了内里真实的空洞。
完结的时候,咬着唇,体会到疼痛,才知道自己原是有知觉的。但为何情感却不能传递到演奏里?如今的她,有如行尸走肉没有灵魂的人,谁都可以随时夺走她的小提琴,取而代之。
在她手里,没有掌握一份属于艺术家的独特。
某种谁也偷不走的东西,她没有。她也就变不成非她不可。
张教授沉吟半响,双手抱在胸前,绷着嘴角的线条,皱着眉,那么的苦恼,好像在找寻不那么直接伤人的评价。
「是不是最近发生甚么事了?」
王令然怔愣片刻,当然没有全盘托出的打算,但也晓得下意识的否认根本逃不过这老人的精明老练。
实情是,他其实也不是要她的答案。
张教授站了起来,动作不急不慢,一副学者气度透露在言行举止间,满头白发,却不觉苍凉,反而藏着世间万事的历练。
「一双手,是音乐家的命根,你却这么不小心。你应该很清楚,站在台上的人,是容不下这些伤口的。」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这次反而退步了,我想你自己也有同感吧。如果再这样下去,首席的位置是保不住的。学系很快就会做一次排练。」
女孩子心灵脆弱,他不想把所有疮疤都揭破。说到这里,以她的悟性,也知道危在旦夕了。
他走到门边,抬手正要按下门柄,微微一顿,背着她说道:「相比起顺境,逆境总是更能激发一名艺术家的潜能。如果不能改变,不如就利用,至少有一件事是变好的,也不算辜负了。」
她苦笑着点头,目送教授离去。
蹲下身去,把琴收好,弓也放好,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位置,轻轻勾一勾弦线,高音是高音,低音是低音,并不含糊。其实含糊的是她自己的心,总在等,等着他找自己,可是她哪来的自信,她自己也不知道。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捞出手机,霍地站了起来,双腿酸麻得差点站不稳。
可一看,是好姊妹许宁的来电,并不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他。
她「喂」了一声,捏着小拳头,一下又一下的轻捶大腿。
「你在哪?」
「我刚练完琴,怎么了?」
「在音乐系大楼?」
她「嗯」了一声。
「那你下来吧,我在楼下。」
王令然挂了电话,收拾好东西,徐徐往楼下走去。星期五的教学楼,意外的冷清寂静,大概可以选的话,大家都不想在这天上课。
许宁不知道来了多久,百无聊赖地站在阶梯旁,平日聒噪不安、天生又爱胡搅蛮缠的人,一双眼睛竟变得哀愁了。
「跟江函好好谈过没有?」
她摇摇头。
「他不回家,你就不主动找他?」
她忽然不知道该拿甚么样的答案来应付许宁。从前王令然分手的时候,许宁只会拍手叫好,总是嚷着那样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可现在,她的表情神态,不复以往。
或许她在等些甚么,所以才没有主动找江函。或许在等他回家,在等他的电话,在等他回头,如果他转一个身,她毫无底线的眼泪已准备就绪,要撒娇要认错,悉随尊便。
可他却半点消息都没有。不愿意开这条特例给她。
许宁皱着眉,自问是管得太宽了,但实在按捺不住:「司徒骏说江函昨晚回了宿舍,今天没课上,却还是留在那。我让司徒骏把他叫下来,怎么样?」
也不待那怔呆的人儿考虑与回答,话音刚落,便拖着好友往男生宿舍方向走。
有如大梦初醒,王令然惊愕地回过神来,抽回了手:「不去了,我回家等他。」
不是不想见他,也不是有多大的耐性,只是实在无法在宿舍楼下公开挽回他。毕竟是两人的事,假如又因此被携上学校论坛被公开指点的话,难不保他会烦上加烦,再不留下转弯的馀地。
她现在已经懦弱得,甚么险都不敢冒了。
「你确定他会回去吗?你找他了没?」许宁记得很清楚,一开始王令然说过星期五到周末都会在外住宿,让她放心找司徒骏过来。然而现在……谁都没料到,变天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我等下就找。昨晚没睡好,我想先回去。」
许宁迟疑地望着她,忍不住嘴巴又在装腔作势:「我就知道那个张倩没有好事,她根本就是存心报复,抢了你妈,现在又不死心,要抢江函!」
她轻声劝了句,别说了,其实是她不忍再听下去,就转身离去了。
她想着,为甚么我们明明是做错了,不管多儿戏,确实是做错了,却偏要怪到告状的那人身上去?假如事情不曾发生,别人又如何拿得把柄?
她很清楚,许宁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自己那边的,可把责任推卸到张倩身上,并不能赎回她的罪孽。
好像是在混混噩噩的状态下回到家的,她无可救药地抱着一丝期待,可大门打开,半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她就知道从某个时刻起,失望便不曾缺席。
换过衣服,松散地挽起长发,这才发现自己的十指都是冰凉的,像是提早过冬似的,可能连血液都要凝固了。
她拿着手机,思前想后,不过是轻轻在屏幕上点一下的动作,却像是抽干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样。那一声声断续贴在耳边的回音,令她想起今天早上那无人的长廊。
「喂?」
终于,这廊道走完了,可是,却不是她想听的那把声音。
「司徒骏?」她顿了顿,又问:「江函在吗?」
打的是江函的手机,却要问他在不在,她不能不怀着小人之心去想,他在躲着她。
司徒骏那边回答说:「他出去了,没有说去哪,我现在才看到他忘了带手机!等他回来了,我让他立马打给你!」
「好,谢谢。」
挂了电话,她才感觉到一丝真实。
这恐怕不是故意的惩罚,他是真的,真的要把她舍弃了。而这通电话,大概注定会石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