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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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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事实证明,王令然的胆量堪与老鼠相比。而此刻江函在心里想的是,老鼠估计比王令然还要大胆。
刚才整个过程对江函来说,与恐怖不沾边儿,甚至还有点无聊,只是在黑暗中被甩来甩去而已,然而王令然吓得全程在尖叫,喊破了喉咙,还伸出了魔爪把江函的手臂抓红了一块。
走了出去,她一副心神不定灵魂出窍的样子。江函不忍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甚麽,怕她为了回应自己,在开口的下一秒可能就会吐出来。
隔了一会儿,他正心想要不要建议找个位置坐坐,让她好好休息。结果她却顶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装作淡定地说道:「下一个玩甚麽?」
「休息一下?」这句话说出口以先,他从没有想过会如此,但现在这句话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的声线莫名的变得温柔了。
但温柔有时不一定是因为心软,也不一定是因为爱慕,这一刻,他肯定自己是带着佩服和同情,佩服她这麽简单的游戏,也能把她吓得血色退尽;同情她连小孩子都能比她张扬。
「不用。」王令然摇着头,又扭头往别处看去:「玩那个速光轮,还是背包飞行客?或者去探险岛?」
「你都这样了,还玩?」江函不动声色的皱了眉。
「我没事,我只是……」结果话还没说完,王令然却觉得喉咙乾涸苦涩,一阵滚烫的呕心感从胃里翻腾,毫不讲理的涌至喉间。来势汹汹,她想忍却没能忍住,只来得及双手轻掩嘴唇,便剧烈地乾呕了几下。
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注满了水气,像蕴着一泉春天的湖水。须臾,她稍稍缓过气来,待那股呕心感渐渐散去了,才敢抬眸看他,但那模样却是楚楚可怜。
江函拿她没有办法,只好牵着她去旁边坐下。碰巧头上绿树成荫,是个休息的好地方。他真的没有想过她会如此软弱的。
那个不怎麽在意别人在背後议论她的人,那个看起来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子,原来畏惧的事情还出乎意料的包括这些。
「我没事。」她又再强调一次,无力的手腕在空气中毫无意义地甩了甩,却像连骨头也没有。「第一次玩才会这样,现在好多了,可以再挑战别的。」
江函按住了她,只道:「休息一下吧。」
面前的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很多人头上戴着各种造型过度可爱的发箍,在这里没有东西是「过度」的,再做作也值得被原谅。好些小孩子还穿着粗制滥造的公主裙,布料经不起阳光的考验,一照就像块廉价的高彩度布料,越光泽越可怖。可即管如此,她们脸上那自得其乐的模样,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公主一样,没人去计较这只是场百元打造的梦境。
王令然不禁想起自己,还像这些小孩子一样大的时候,也经常嚷着要去迪士尼。她也很想当一回公主,就算裙子多粗糙也不介意。可是那会儿国内还没有迪士尼,而她的父母却不想带着那麽小的她去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一直都是父母的负累,自从有了异心,她就一直是个拉扯间的担子。
没有她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在一起吧?没有这样的捆绑,他们是自由的吧?她不曾有幸成为谁的祝福,当她还是天地间的游尘之时,她就已经成了罪人。
江函在旁边观察着她的表情,看着她的眼波流转,不能说是单纯的羡慕,更像是揉杂了不甘的颓靡。他却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接近她的真实状态。
他忽然起了心思,想说点甚麽,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一只褐色蜘蛛不知从何处的百尺高空坠落,张着毛茸八爪,一下一下地蠕动,攀着那条看不见的网线,快要在王令然的肩膀上降落。
他想他有必要告诉她的。手指伸了出去,想把她拍开,可是还来不及好好叮嘱她,王令然似有所感的回过头来,结果漆黑瞳孔猛地一缩,好像是为了调整远近的距离,像相机对焦那样,一个怔愣,发现有只蜘蛛近在咫尺。
可是,最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江函已经准备好她会跳起来四处狂奔乱窜,或者扑向他这边时,王令然却冷静淡定,自如得像面对一位常客,仔细地盯着那蜘蛛,看它缓缓地转变了路线,往椅背後侧爬去。
从开始到结束,一声尖叫也没有,眼里也找不到半点恐惧,甚至还有一丝说不通的似曾相识。
「……你不怕?」江函这次是真的有点兴趣了。她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一般她们都很怕这些昆虫,好像它们爬在身上,她们被触碰的皮肤便会腐烂溃疡一样。可偏偏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上一秒还为游戏设施而心绪不宁,而下一秒竟然能安然地看着蜘蛛爬行。
这种差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王令然回过头来,好像刚刚才从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走出来一样,她摇着头,口气带点夸饰:「我见过更大只的。」
江函眼都不眨一下,偏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在默许她--接着说下去。
王令然会意:「我以前在美国生活,那边有很多这些爬虫,我很习惯了。」但她说话的时候嘴角不显眼的微微向下,他怪自己看得太仔细,不能装作疏忽。
「家里很多?还是学校?」他无心地问道。
王令然想了想,然後答:「到处都多。那边地方太大了。」答案却是漫不经心的,冠上敷衍的头衔也并不为过。
「学校也有的话,那女同学都会尖叫吧?还是个个都跟你一样镇定?」
王令然敛眸,霎时沉默,卷翘浓密的睫毛像丰满的羽翼,眼睛一动,便跟着轻颤。隔了好久好久,她似乎听见头上的蝉鸣一阵接一阵,喧闹像盛夏的乐团,连地上的影子都悄然无声地移动了,她才回答:「嗯,不是。」
四周明明是阵阵欢闹声,但江函却觉得,陡然间,所有出口都关上了门似的,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世间万事都被无情地隔绝。人不再是群体动物,没有那种必要。人变成了只能依附自己的个体,而有时候,可能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他们都爱欺负中国人,一开始我英语不好,他们故意把话讲得很快,十个字我只听明白一两个字,他们就会取笑我。後来又把我的书包和书本藏起来,甚至把我的桌椅搬到隔壁的课室,只要看到我无从适从,他们就会很开心,觉得很有趣。」
那段回忆,是闭上的眼睛,因为这些苦痛不堪的画面,只要一阖上双眼便会清晰又立体的浮现眼前;而假如她睁开双眼的话,她就会看见一个个情景再次真实地上演一遍。
是谁天真的说,喜欢真实?过度真实的事物其实不配谈美丽,犹如剖开了那层若无其事的表皮,暴露了血肉,谁还会说好看?而且,谁还敢看?
她不敢说,那就像是一场漫长的万圣节。人人都耀武扬威地武装自己,只有她一人显露了真身,格格不入其实就是异类,容易被视作共同敌人,值得尽情的被欺负。她话都不敢说,痛都不敢喊,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只有她先灭了自己的声音,旁人才会摆手,否则她永远都会是俎上之肉。
要是不想被别人威胁,就先得对自己残忍。
她大概忘了,自己到底隐忍了多少个日子,她只是每一天都在反覆的等,等到每一次,她都认为是极限了,她又劝自己放低底线,继续等。
後来日子会告诉她,终有某个时间,当她的底线已低得连上天都舍不得摧残的时候,她就能迎来一个转机。
那也许称得上是一场残忍的胜利,但谁在乎?撇得开残忍,她就能名正言顺的谈那场胜利。
「所以大学你就回国了。」江函不紧不慢地说道。
「对啊。所以如果你想用这些来吓我的话,估计你得失望了。」王令然说得一脸轻松,表情瞬间变得明亮。
她有那种本领,可以毫无违和的融入那人海。女孩子就应该像钻石,被捧着宠着,虚有其表不要紧,没人会计较所谓内涵,只要切割一次就会乖乖的折射光茫耀眼。人生路上也不能吃太多的苦,笑起来应该梦幻又带点脆弱,世界对她们是善良的,所以她们也应该善良。
因此,王令然不去争,也不要去揭自己的伤疤。她装作自己是她们的一员,清纯善良,刚刚好的甜,这样才矜贵,才符合男孩子的期望,也符合这世界运行的规则。
没有人问她,她也不问她自己,这面具贴得是否难受。大家都看不见,她也装作看不见。
不是甚麽事情都可以说破,说破了她又会成为异类。在这样的世界,当个凡夫俗子是福份。做人不应该太不自量力。
按着正常事态发展,江函理应聊表慰问。但他安静得吓人,目光眺望着,她看不见的远方。
旁边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位曼妙少女,典型的打扮,长发白脸,过度嚣张的红唇,一样甜度的百褶裙。其中一人一言不发,却别有用心的坐在他旁边。
他很快的往王令然的方向挪动了下,回头只见那少女对着自己笑得灿烂,眼睛闪亮得太过虚伪。江函略略皱眉,只拉起王令然站了起来,便向别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远,听见背後喊起了尖锐的叫声:「有蜘蛛啊!」
不难想像,那是一个如何失控的画面。
他一笑,王令然侧头打量着他。她觉得他不笑好看,但笑起来更好看。他明明是太阳,却偏偏要留恋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