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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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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华死了。葬礼来了很多人,多得客厅装不下,得站在庭院里。
庭院里有颗洋槐,已经结了果实,绿油油的,谁也想不到过几个月后它干枯衰败的样子,就像谁也想不到张伟华突然死了一样。
有人敬香,张璐张晓正跪下给张伟华磕头,门外忽然闹哄哄一片。张晓心无旁骛地哭,张璐看了眼钱丽芙,钱丽芙没有出去的意思,她便拍拍腿上因跪地沾上的草芥,出了客厅。
柳六正好也从厨房出来,问:“怎么了?”张璐摇头,“不知道。”
柳六看了眼客厅,跟着她快步走到门外。
“怎么了?吵什么?”
众人齐齐回头看向张璐,一个瘦得麻杆样的人往前走了一步,不安地看着张璐,解释道:“他们说……”还没说出个什么内容,话就被对面矮个子男人打断,“我们是来要打墓钱的!快点给我们!真是头一次见你们这样的,烟酒没有就算了,打墓钱竟然也欠着不给!”旁边两个男子立刻起哄道:“给钱,给钱!”
李红达匆忙瞟了张璐一眼,看她面色不好,赶紧回过头反驳:“不是不给!只是迟两天给!这是之前咱们就说好的,你们怎么反悔呢。这边还忙着,抽不出时间来给你们结账,你们就体谅一下,葬礼结束,马上把钱给你们送过去,行吗?”
“抽不出时间还是没钱?没钱你就别打墓!扔路边算了,充什么胖子!赶紧给钱!”
“说什么呢你!”柳六指着矮个子男人,高声问,“你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右后面走出来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看不惯,“有你这么说话的?你爸去世了你也扔在路边?”
“你谁啊你?”
“你管我是谁?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人不是已经说葬礼结束给你?急什么?”
“关你屁事!你给老子滚远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矮个子男人边威胁边撸起袖子,旁边两个人也挪动脚步,向年轻人而去。年轻人长得高大,丝毫不示弱,反而向他们走去。
双方眼中都燃着熊熊烈火,眼看着就要打起来,柳六赶紧凑过去,生怕真出了什么事。
张璐扫了眼逐渐往这里聚拢的人们,又看了眼李红达,他双手并拢,连连朝双方作揖,说着好话。
她走到他们中间,将矮个子男人扯出来,“你和我谈,这个家现在我说了算。”
矮个子男人被人拉出来觉得丢人,等看清拉她出来的是个瘦小的姑娘,面上更挂不住,正要发作,被张璐瞪了一眼,要说的话就不知怎么说不出来了。
张璐问:“多少钱?我结给你。”
“五千。”
“五千?”年轻人凑过来,“你怎么不去抢?”
张璐扭头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明媚耀眼,和这里格格不入。
李红达也急了,“一开始不是说的四千?”
年轻人搭腔:“四千也够贵的。”
打墓人这会嘴皮子利索了,“我们连夜打的墓,晚上工作本来就要加钱,怎么你想赖账?”
李红达涨红了脸,指着他们说:“你们怎么能坐地起价?明明说好了四千!这不是骗钱吗!”
院里的人不时投来目光,搞得李红达心里又羞又恼,只想快快结束了这场争吵,他翻出钱包开始数钱。张璐按下李红达的手,“四千,多一分钱我都不会给。说好的一条龙服务没见你服务到位,反倒来这玩坐地起价这一出,就你聪明知道赚钱?我这人脾气不好小心眼,这事放在平时,我准让你干了活一分钱拿不到。今天特殊,我已经不追究你揽活干不了的事情,劝你识相点,拿钱乖乖走人。”说完从钱包里抽出薄薄一沓钱。
听着这话,柳六直觉得不对劲,怕当场动了手,就挡在张璐面前,边小声劝:“璐子,别冲动。”又扭头对打墓的人说:“给了钱还不走?”
“不是,这五千……”
樊途抽过钱往那男人怀里一塞,顺势将人往外推,“走走走。”
柳六把李红达钱包塞进他兜里,“叔,从哪找的这人,哪里的打墓人要价这么贵。”
张璐听了头嗡嗡嗡得疼,就不应该把找打墓人的事交给李红达,挥挥手示意柳六别问了,让他去账房看看预支了流水席的钱还有没有剩下的钱。荀峰那边这两天要还钱,李莉李红达的女儿因为住院也需要钱,李红达话里话外都透露着能不能先还他钱,让他给女儿看病的意思,还有以前的邻居,房子不小心被烧,修葺房子需要钱,也过来让还钱……钱钱钱,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张璐揉了揉太阳穴,从哪里一下子搞这么多钱出来?
“这你都能忍?”
张璐看凑在自己耳边说话这人一眼,不欲多说,抓出烟盒,倒出根烟,边点燃边往后院走。
她想静一静。
谁知,那年轻人也跟着她,“打墓最多两千。”
张璐没理。她知道李红达给张伟华要钱要不下,变着法儿从她这往回拿钱呢。李莉住院需要钱她知道,但是这两天又到了该还荀峰家钱的时候,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凑了很久才勉强凑齐,本想着收来的礼金包圆葬礼的开销之外再剩些,把李红达的钱还给他。没想到这两天花钱如流水,到处都要花钱,冰棺,纸扎,请戏班子,那点礼金大概就只够办个流水席的,还荀峰的钱都不够了……想到荀峰,张璐心里猛地一咯噔,立马扭过脸去看那年轻人。
年轻人对她尴尬一笑。似乎猜到她猜到他是谁了。张璐扭回头继续走,最后蹲在月门后,那人也一起蹲下来,环顾一圈后,感慨道:“你们家真大。”
张璐家有两进院子,月门隔开,入正门是前院,有坐北朝南四间房,东厢两间,西厢两间,南边两间。后院原本是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去世后就被张伟华改造成犬舍,养着各种品种的犬,面积是前院的两倍大,现在很少人有面积这么大的房子了,除了镇南那些富人住的别墅。
张璐懒得理,头一次来他们家的人都会感慨一句你们家真大,认识得久了,便会再感慨一句:你家算是败在你爸手里了。关系再好点,会直白地说,你爸如果没沾上赌,你家日子也不至于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亲近得狠了如樊途柳六之辈会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的鼻子,骂:你怎么和你爸一个样!
因为有陌生人过来,后院的狗纷纷站起来朝这边叫,张璐喝了两声没喝住,有几只狗倔强得很,她也懒得去管,刚好一支烟抽完,她推推那人,“走。”
“干嘛?”
“给你取钱。”
“……”
张璐瞥他一眼,“谁吊唁穿这么花?”
“……”
张璐领着他去了南面靠近大门的屋子,屋子是个套间。外间不大,只放了张茶几和一排小沙发,对面是电视墙,挂起的电视机是杂牌,茶几上放着本倒扣着的不夜之城,沙发罩着蓝色的罩子,很旧但很干净。
张璐很快从里间出来,“荀晓乾?”
“哎。”荀晓乾回过头,眼中浮现一丝惊讶,“你记得我?”
张璐递给他一沓钱,“我见过荀晓坤。先给你四万,事情结束了我把剩下的钱给你送过去。”
荀晓乾接过钱,似乎一瞬间,张璐的黑眼圈都大了一圈。他几乎有点恨自己,怎么在今天这个时间点来上门要钱,或许荀峰就是故意的。他对荀峰与张伟华的事有所耳闻,原本关系很好的一对兄弟因钱反目,后来张伟华染上赌瘾,不得不拉下脸向荀峰借了一百万,利息五分,每年五万,直到还清本息。张伟华没有钱,每年都拖欠,荀峰必须上门多次才能要到钱。
今天一大早,荀峰就把他叫起来,让他过来要钱,其余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就过来了,没想到刚到就碰上了门外那一幕。
“行。”他说,“不急。”
张璐点点头,“那你坐会,马上就开饭了。”说完掀起竹帘走了出去,在厨房里找到樊途,递给他支烟,叫了声:“哥。”
樊途接过烟,张璐给他点燃,两人走到门外,张璐说:“前两天那人还要美妮吗?他说的那个价我同意了。”
“要是要,“樊途说,“但是这个价有点太亏了。”
张璐说:“亏就亏吧。我想先把李红达这的钱还上,怕耽误了李莉治病。之前陆陆续续在还,没剩多少了。主要欠老万家多。他家房子烧了,这钱不还说不过去。”
樊途抽了会烟,末了,说:“李红达这人滑得很。”
“嗯,我知道。”
“缺钱怎么不向柳六借,这小子手里钱多得很,你开口他一定给你。”
张璐坚决摇头,说:“我不想被他看不起。”
樊途了然,不再问,默默抽烟。
等抽完烟,樊途把烟蒂捻灭,“这钱我先帮你垫上,你还了老万李红达,就让李红达回家歇着,剩下的事不用他操心了,我来办。”
“也成,我……”樊途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打断她,“赌赢的钱我可不要。”
张璐笑了,“钱只是钱,我说它是正经途径来的,你也分辨不出啊。”
樊途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狗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
“那我去给你打工还债,反正我有大把的时间。”
“你可别,我可还记得你上次拿错药差点把狗害死的事。当时气得我真想给你拎起来打一顿。”
张璐不好意思笑了笑,说:“现在打也不迟。”
樊途苦笑着拿手点她,“哎呀,你呀你。”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开心?”柳六走出来,站到张璐旁边。
张璐看了眼樊途,樊途说:“商量明天下葬的事情。打墓人中途走了,明天没有车拉木头。”
“哥你有认识的人?”说着柳六递给樊途一支烟,被樊途挡住,“我年纪大了,一天只一支,你自己来吧。”
柳六看向张璐,张璐摇头,柳六就把烟收了回去,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抽烟。“费用怎么说?我刚才算了算,太贵可能最后真包不住。减去棺材钱,打墓钱,寿衣,纸扎钱,流水席等等花销,剩下不到两千。”
张璐说没事,该多少就多少,大不了就去一趟冯老板那里。毕竟张晓上学也需要钱,虽然大姨钱丽芙说以后她养张晓,但张晓心高气傲,不一定会花。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短短几天,张璐已经体会了一把张伟华的无奈,哪哪都需要钱,没有稳定收入,就哪哪都缺钱,哪哪都是窟窿,哪哪都需要补。天知道把张伟华换成她,还能不能供张晓上成大学。想到这里,她倒是有些理解张伟华,恨他的心也稍微淡了些。
葬礼结束,张璐把欠的这些项都一一归置了,还余下了两千块钱,都给了张晓。
“两千?”
“过两天给你剩下的。”张璐说,“不会耽误事。”
“过两天是什么时候,爸不可能就留下这么点。”张晓面色不好看,“亲戚们上的礼钱呢?来的那么多人,应该不少吧。”
“张叔欠了一屁股债,全镇子人都知道,你不知道?”柳六说。
张晓脸完全拉了下来,她盯着张璐,“他说的什么意思?”
“我说的不是普通话?”柳六根本不管张晓的脸色如何难看,说:“不信你去问问你大姨是不是这样?”
绕是张璐再如何恨张伟华,亲耳听到别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她还是觉得有些刺耳。她移开目光,不去和张晓对视,“你先走吧,过两天钱给你转过去。”
张晓乍听见这个事情,又惊又怒又无助,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家境不错,要什么爸爸给什么,不管多贵,她在学校没觉出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爸爸突然去世,伤心难过之余她也想到了学费问题,但觉得以家里的财力可以勉强支撑到她毕业找工作,万万没想到…… 她想哭,想质问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了,但外人在场,她咬牙忍下,满腔无奈愤懑都化作刀子向张璐扎去,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缓解心中的痛苦,“张璐,是不是你把家里赌穷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们偷钱去赌|狗,输了一次又一次!那些钱是不是都是你霍霍完的!”张晓面部狰狞,像大门上贴的画像上的钟馗,可即使这样,她依然是美的。
看张璐不说话,张晓直接上了手,狠狠推了张璐一把,“你这个克星!我们家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你这个克星!你为什么要生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张璐也不还手,就往后躲着不让自己被张晓刚做好没多久的指甲刮到脸。
“妈妈因为生你死了,爷爷奶奶因为找你死了,爸爸被你气死了!现在我也要因为你上不了学!我恨死了!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我会把学费和生活费给你。”张璐静静说。然而她的声音太小,淹没在张晓发泄的声音中,过来拉架的人们没有听到,谁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