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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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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洞窗畔,兰脂捻成的灯柱缓缓燃烧着,书房里静静地焚着开元宫中香。
家主董继戎在内院书房的门口站立良久,终是长叹了一声,向侍女问道:“小姐可在房内?”
为首侍女凝露垂手回答道:“是,小姐自那日大典回来,已把自己关在书房两天两夜了。奴婢送进去的茶水饭食,小姐也一概不曾动过。”
董继戎叹息着摇了摇头,似是轻声说了一句“冤孽”,又问道:“房内可有他人?”
凝露道:“只有侍女溶烟相陪。”
董继戎挥了挥手,说道:“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老太太身体不适,不要惊动老人家。”
侍女答应一声,都走远了。
董继戎抬手在书房门上敲了敲,沉声道:“玉翎,是汝父。”
过了片刻,书房门拴动了动,跟着被从内推开,一阵庭风趁隙扑入,将站在门后的董玉翎吹得向后退缩了半步,似乎难以忍受那强烈的冬日,她眯了眯双眼。
“吾儿——”董父叹息了一声,“可以让你这个半百的老父亲入内么?”
董玉翎缓缓松开拉着门的手,让开了半个身子。
她有两日不曾踏出书房的门了,发髻散乱着,衣服也不曾换。又因始终不曾入睡,两眼也熬得通红,脸色苍白,神色倦怠,是十足的落拓寂寥之相。
董继戎踏入门中,先嗅到了浓浓难化的熏香,叹道:“从不爱用香的人,一用香料,也不知道适可而止么?”
说着,目光落在窗畔的书案上。
书案上铺着一张画卷,直垂落于地,上面大半泼墨,墙上还挂着一张用簪花小楷抄写的词,词云: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远风吹散又相连,十二晚峰前。
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
董继戎毕竟武将出生,于诗词文墨上并不十分精通,因而奇怪道:“如何出此缥缈深邃之语?”
董玉翎伴在身侧,低头道:“这是唐末毛文锡之词,词牌名叫《巫山一段云》,不是出自孩儿之口。”
董继戎颔首道:“这就对了,读起来有种太过神仙境地的味道,不该你们年轻之辈该去说的。”
董玉翎闻言,神色间颇有落寞之意,沉吟说道:“孩儿昨夜恍惚梦见怀惠太子了,太子从蓬莱十三宫中飘摇而来,同孩儿说道,想偕孩儿去巫山十二峰一游,可惜孩儿肉身尚在,却做不得御风出游之举。孩儿醒来,两衫尽湿,深感殿下恩惠,所以才画了这幅《巫山仙人图》,却不得完善。”
“怀惠太子么?”董继戎似大为触动,伸手想要去抚摸画卷,却踟蹰在上方,终是缓缓收回手来,叹道,“为父是来告诉你的,明日东宫设宴,群臣携内眷入宫拜谒储君。你祖母和母亲是必然要去的,你大嫂归宁不得回,所以打算带你同去。”
玉翎浑身颤了一颤,偏开脸去,说道:“孩儿既不是朝臣,又不是命妇,如何能够入宫朝拜储君呢?”
董继戎假装不闻,说道:“你大哥也去。同是先太子旧人,此刻更应该去见一见新君。”
董玉翎猛然转过头,愤然之色已跃入眼中,她叫了起来,说道:“父亲既然唤我作太子旧人,为什么还要我去面见新君?这样的屈辱,恕孩儿不能生受!”
她的声音尖锐,董继戎的声音却更响,他拍案怒道:“胡扯!先太子是驾鹤仙去,不是被谋害的!新太子也是陛下亲封,教你去朝拜,如何就是屈辱了?你也不小了,总该为了董门数百人口着想才是!”
董玉翎怒色愈浓,眼看就要发作,谁知却又慢慢的转过身去,避开了她的父亲。
“叶师哥同去么?”
董父摇首道:“仪羟既无功名又非世宦,无法同去。不过殿下亲点了你皇甫师哥的姓名,他可以同你做个伴。”
董玉翎又问道:“那我和叶师哥的婚事,还作数么?”
董继戎点头道:“自然。”
董玉翎哽咽一声,缓缓在椅子里坐了,悄悄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问道:“新太子……是如何的人物?”
董继戎道:“是中宫齿序的第三子,也是怀惠太子的胞弟。”
其实中宫卢氏本有五子,长子怀惠,次子夭折未曾齿序,三子周琮因病早逝,故今太子周瑁虽为第四子,却一度齿序为三王,也是文惠帝现在的嫡长子。
董玉翎终是点了点头,声中似有抽噎之意,说道:“知道了,这会子就到母亲那里去。”
她由着溶烟挽住手站起身,对着董父欠了欠身,缓步向外走去。
穿过长廊,经过清嘉亭,北风百里林海瑟瑟。
董玉翎双目盈泪,低声问道:“溶烟,你还记得他么?”
侍女亦有泪,答曰:“记得。”
董玉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感慨万千,良久说道:“这就好,不仅是你,而且还有我更是时刻不能忘记殿下昔日的教诲之恩,这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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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五品以上京城官员携家眷入宫,觐贺太子临位。
先是皇亲国戚,然后国公名相,紧接着就是如董家一般的世家大族。
年轻的太子端坐在高处,一丝不苟,神色没有丝毫的倦怠惫懒之意,他带着宽和的笑容,温吞地和每一个大臣说话,如果有老臣下拜,他还会亲自起身去搀扶,俨然一个贵胄天子,尊贵不可侵犯。
董继戎上前拜倒道:“臣董继戎领犬子董兴游及母亲薄氏二品夫人、夫人李氏三品夫人和小女玉翎,恭贺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子周瑁急忙起身,先是虚扶,说道:“大将军多礼了,快快请起。”又扶薄氏老太君,说道:“老太君是陛下亲封的魏国夫人,无须如此多礼,况且年高德劭,叫孤何以克当?”
老太君薄氏的姑母曾是太宗嫡后,因此在未出阁时便常入宫行走,后嫁与董家,深得圣恩,于是与宫中愈熟。只是近几年,因年事渐高,这才慢慢的清闲了下来。因而薄老太君此刻只是微笑道:“殿下是储君,臣下焉敢不敬?”
却侧身又道:“臣妇今日还带来了臣妇的第四个孙女,殿下可以一见。”
董玉翎跟在父母兄长之后,低垂着头,本欲只装聋作哑蒙混过去,谁知她祖母竟亲自的提到她,不由得略略有些愕然,微微地抬起头来。
太子周瑁亦望了过去。
少女清澈的双眸宛若璀璨的星空,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含着几分不经意的缱绻与柔情,竟比娇媚百态的数千宫娥还愈发令人痴醉。只是这样的媚是天生揉杂在骨子里的,那股不加掩饰的傲气却是凛然不可亵渎的。
只是那一霎的不错眼,董玉翎已飞快拜了下去。
“拜见殿下。”
她不惯簪钗带环,只听得满头琳琅撞在一处,虽然两侧坐立有梨园伎子奏乐,可在董玉翎耳中,这一阵的钗环却碰撞得十分震耳欲聋了。她是生来受严苛训教的千金小姐,此刻未免有失身份之嫌疑,不禁暗暗蹙了蹙眉。
殊不知这一蹙眉却也是媚的,是含着无限爱娇之意的。
“卿是……”太子不由得脱口道,“如何卿瞧着这般面善?”
董玉翎不卑不亢,淡淡回禀道:“臣女三年前曾陪侍怀惠太子身侧,随先太子秋猎,似乎那时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周瑁顿时颇有些神伤,叹息道:“是有这么一面之缘,孤也想起来了。那时候,皇兄尚在,卿与皇兄真可谓是天造地设的……”
他忽觉失言,话却是已出口中难以再收了。
果然董继戎和薄老太君的面上皆都流露出难以启齿之色,三分茫昧、三分惶恐,三分惊愕,还有一分的无可奈何。
董玉翎默了一默,却是粲然一笑,说道:“是,臣女至今仍记得太子殿下的好,一刻也不敢忘怀。”
她此刻似有失言,然而,周瑁却似没有察觉。
“平身罢。”他情难自禁一般缓缓俯下身去,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搀扶起董玉翎来,“卿很好很好……”
谁知董玉翎却飞快地错开身去,借势自己站了起来,目光落在旁处,似是过分的小心谨慎才不敢平视身处上位之人。她轻声说道:“谢殿下。”只是无限的恭敬。
那一刹的迷乱从太子的眼中掩去,周瑁的神色恢复了清明,慢慢收回手来。
东宫内侍上前低语道:“殿下,博陵崔家已等候多时了。”
周瑁颔首道:“知道了。”他对董继戎温和一笑,说道:“大将军,孤失陪了。”又抬手拍了拍董兴游道肩膀,清声说道:“少将军如今在朝中走动,有空多往孤这里来来,孤很爱听你说些边地的故事。”
董兴游拱手笑道:“是,臣领命。”
于是一家人又见过礼,这才往别处走去。
董玉翎只觉手心微湿,连脸上亦是冰凉的,心底却是五味杂陈,于是寻了个借口出了东宫正殿。
今日东宫十分热闹,比她从前来时多了许多的兴旺人气,纵然已入寒冬,但到处张灯结彩,梅花遍开,香气四溢。于是不由来到一株梅树之下,那鹅黄的花朵迎着寒风绽放着,却是一株新近移来的。
董玉翎仰头看着那株梅树,神色中只是意难平。
半晌,恍惚有人拿拂帚戳了戳她,董玉翎猛然转头,却看见文惠帝身侧的第一大太监高进正一个劲的拿眼神示意她。董玉翎急忙回过神,已然看见文惠帝正站在面前,负着手含笑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