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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月误(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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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恼的是,这屋里黑漆漆一片,见不着半点春光。只依稀辨得床上横着一个人影,不是美人,又能是哪个。
张衙内想也没想,立时解带宽衣,浪笑着掀开锦衾钻了进去。
床上的人被凉风一激,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张衙内以为她害臊,忙搂住了美人的腰肢,一面将手伸进她衣裳里乱摸,一面调笑道:“娘子莫羞,某来疼惜。”
岂料那美人儿蓦地暴起,惊叫道:“你是何人,敢来放肆。”
张衙内摸得美人胸前坦坦,正自纳罕。忽闻这一声喝,不防倒唬得一展眼,跌落在地。
原来,此“美人”非彼“美人”,却是那位硬铮铮、威凛凛的玉面郎君,宋晏是也。
只见他劈手拔下帐上的宝剑,从床上纵身跳下,照着张衙内面门劈将下去。
张衙内吓得屁滚尿流,“唉也”一声就地一滚,避了过去。
侥幸的是,方才着急亲近佳人,未曾关紧此间门户。这时,他也顾不得身上赤条精光,忙飞也似地拉开房门,逃命去了。
宋晏被他无故轻薄,怎肯轻饶,便这般披发徒跣地追将出去。
却说另一头,人偶得了先手,顾自抽身离去。行到尊客寮院门口,忽见头上有一黑袍人从天而降,叱问道:“是何妖魅,在此作祟?”
人偶本只有一魂一魄,胆气最小。这一番变故,早惊得魄散魂飞。
这位黑袍人原来不是别个,正是天帝驾前司夜,夜游神是也。
夜游神乃夜间巡游之神,与日游神轮值,监察人间善恶。今次撞见这一等御魂役魄、装神弄鬼的勾当,自然要管上一管。遂腾挪身形,循着那一魂一魄追了过去。
凤仙坐在房中,感应到那出外的一魂一魄悸动不安。忙勉力急呼三声“魂来”,三声“魄来”,方才收回了魂魄。
那夜游神追到她门外,不见了魂魄踪影,心道:果然是托大了,竟让它们逃脱了去。待我进去查探,或可觅得形迹。
这黑夜里头,易藏邪物。夜游神忙收拢了神息,变作一只夜蛾,从窗户洞里飞了进去。以他这般变幻,想来必不会惊扰到那妖邪。
此时,凤仙已然放下床帐,躲在里头敛声屏气地假寐。
夜蛾在屋里扑棱了一圈,闻不见一丝妖氛鬼气,反倒被这满屋的旃檀香气,迷得心动神驰。
夜游神心里暗道:莫不是某个通晓依通之术的异人,在此持咒施法。故而才有这满室的香火风馨。若果真如此,倒也无甚大碍。
说来,这画符施药、扶乩咒厌的把戏,始终不能禁绝。于是天帝烦不胜烦,吩咐下去,若不曾为害三界,权且姑息。
不过,他还是不敢大意,继续循着香气飞往内室。最后飞落在那青绡斗帐上。透过这帘帐,他一眼望见有一女子正横卧于内。
谁人都知,夜游神天生巨眼,夜能视物。便隔着雾障烟霭也能看得分明。更何况这薄薄的绡帐。
但见这名女子,花容月貌、玉骨冰肌,真如月下聚雪、帐底凝霜,端的天赋仙姿,倾国倾城。
有道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夜游神虽份属仙流,见了如斯美人,也不由得仙心蠢动。直扑棱着翅膀,往帐子上撞。
凤仙心知不能与他久峙,忙摒绝杂念,按下胸口翻滚的气血,徐徐吹嘘吐纳。
九息之后,凤仙稍稍缓解了浑身的灼热。她翻身下床撩开帘帐,玉指轻拈,将夜蛾捉放在手心,对着它幽幽说道:“物生本有异,飞走不同行。你我道不同,莫作留恋。去吧!”
夜游神原还想着借用身形变化,一亲芳泽。不想竟被她勘破了心思,不觉羞惭满面。逃也似的飞走了。
他一走,凤仙再也支持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昏死过去。
原来,方才为了掩盖身上的鬼气,凤仙不得不催动旃檀篆香,令它更快地燃烧。
然而,这种隐藏气息的方式近乎自残。旃檀的香烟极其燥热,这般贸然催动,自然令她阳气翻腾,血不归经。
好在那牛头旃檀本是治伤圣品。慢慢将息着,也能好全。只是经了这一遭,她怕是要少活个十天半月了。
却说另一头,宋晏提着宝剑,直将张衙内追出了院门。
那张衙内光着雪白的身子,一路连滚带爬、鬼哭狼嚎。最后慌不择路地蹿入桃林之中。
宋晏见了,不免鄙夷嫌憎。心道:这般光景,教人见了,我也没脸。佛门净地,姑且饶他一命,日后再作计较。
这般一思量,他便愤而回转。丢下那张衙内,在桃林里没头苍蝇似的乱钻。
庵里的人听得动静,都渐次出来查看。可惜这桃林占地颇广,加之此时又是深夜。等找到他时,人都已经倒在地上没了知觉。
积翠庵向来少有男客,更何况是这样剥得赤条条的青年男子。那些姑子大多年少面嫩,一个个都涨红着脸,捂着眼睛不敢近前。只凑作一堆叽叽咕咕地嘲笑嬉闹。
这里头的净澄法师是庵里的大知客,待人处事最圆滑不过。
她深知这位是知府夫人的心头宝,轻易得罪不起。忙咳嗽一声喝止了众尼的嬉笑。又解下身上的福田衣,口里默念着佛号,亲与他盖上。
不一时,张氏急慌慌赶了过来。她见到自己弟弟就这么僵卧在地上,惊得魂都飞了一半,哭着喊着扑了上去。
“我的宝儿啊!你可别吓阿姊啊!你快醒醒啊!天杀的,这是谁害的呀?你要是去了,教爹娘还怎么活啊?”
一旁的净澄法师忙打个问讯,说道:“恭人莫急,贫尼方才检查过了,令弟身上除了一些擦伤,并无大碍。想来只是受了些惊吓,过不久便能醒转。”
张氏平日将这唯一的弟弟当眼珠子一般看待,这时候如何能平下心来说话。只咬牙说道:“我弟弟若有个好歹,我把你们这些贼秃尼都捆了下狱。连这山门都一并烧个精光。”
众尼大骇,皆啖指咬舌,不敢言语。
净澄法师到底老成,垂眸合掌道:“阿弥陀佛。恭人护弟心切,口不择言。佛主见闻,也会一笑置之。这里山风湿寒,恭人还是让人把令弟送回房,再作计较。”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张氏纵有再大的气性,也不由收敛了些。忙忙支使人,将张衙内抬回了房。
积翠庵的首座净洁师太,听闻此事也不敢大意。忙携了尼医净源法师亲身探望。
张氏见了,这才有了些好脸色。
这位尼医净源,针灸授药莫不有效,在这周边也算有些医名。眼下这大半夜的,又是在城外,寻医问药到底不便。如此,也算她们有心了。
彼时,张衙内业已醒转。只是看上去精神不济,人有些呆呆木木、恍恍惚惚。张氏身边的嬷嬷,是经过事的老人。看了一眼就说不好,这情形倒像是失了魂。
净源法师探了脉,也说是惊惧过度,且受了些风寒。应好生调理,切不可再受惊吓。随后又开了个安神平惊、祛风散寒的方子。嘱了侍客尼煎熬得了再送来。
过后,那侍客尼端了汤药来,正要告退。哪知张衙内见了她,忽的发起狂来。指着她大声哭喊道:“鬼爷爷,不要缠着我,不要缠着我。啊~救命啊,救命啊……”
一旁的张氏又惊又急,又恨又悲。一迭声嚷道:“还不快叉出去。没见我们宝儿都惊着了吗?”
丫鬟婆子们听了,赶忙将那吓傻了的侍客尼扔了出去。
这一夜,张氏都不曾合过眼。张衙内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还时不时叫喊些吓人的胡话。情况着实不妙。
张氏急得像热盘上的蚂蚁,天不亮就打发人去请知府老爷过来。
却说凤仙这一头,杨氏听得外头吵闹,放心不下女儿,遂来探望。
谁知她在外面叫了半天门,里头都无人应声。心里一急,便让身边一个力大的媳妇子,生生撞开了门。
可这一进门,杨氏就差点吓掉了魂。只见那床帐上染了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一双玉足赤/裸着,露在帐外。也不知这里头的人眼下是死是活。
杨氏此刻已是骨软筋酥,没了成算。好在方才那个媳妇子是个胆大的。得了吩咐,便擎着灯,捻脚捻手地上前掀开了帘帐。
里头的人俯卧在床上。一头如墨青丝铺陈满床,旖旎而诡瑰。
那媳妇子口里默念佛号,乜斜些眼将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伸手在她鼻子底下探了探。连声嚷道:“安人,小姐没死……”
从晨雾中醒来的积翠庵,注定不会平静。
忙着下山的沈家一行,在山门处就被一帮皂隶赶了回来。杨氏气得直跳脚,却也没奈何。
虽说自家老爷,也捐了一个六品员外郎。到底和正经的地方大员,不能相提并论。杨氏纵是心里不痛快,也不敢违逆知府大人谕令。
说不得只好扶着女儿,心急火燎地求告到张恭人这里。
张氏听说是她们,立时目眦尽裂。怒道:“我还没叫人去绑她,她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老爷,宝儿就是被沈家那个狐媚子女儿所害。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她们重重治罪,以消我心头之恨。”
曹知府摆手道:“噤声!此事我自有主张,须得不落人口实。”说完便召来幕僚,先如此如此,再这般这般,备细细商议了,方才叫人进来问话。
杨氏进得门来,见是一身官袍的男子端坐在堂上,心里先自矮了半截。忙拉着女儿上前行礼。
曹知府先前已然知晓,她们是宣州城里开绸缎铺的沈寿妻女。便打定了主意要趁机大捞一笔。
再有他妻子张氏的一通哭诉,自然早存了先入之见。
此时他见凤仙果然生得柳夭桃艳,足令人销魂勾魄,心里更是信了三分。不由呵斥道:“大胆妖女,以色魅人。勾得我妻弟魂不附体,神志惛愦。究竟如何行事,速速招来。”
杨氏惊愕莫名,急叫道:“大人何出此言?小女向来贞静,并无半点狎邪之行。还请青天老爷明鉴。”
杨氏待要再分说,凤仙却伸手劝阻道:“母亲莫要心焦。大人是官家,断不会罔顾律法,诬枉良家女子。想必大人是误信了什么诽语馋言,才会有此一说。所谓身正不怕影斜,女儿情愿过堂受审,以证清名。”
杨氏大急道:“不可!你一个黄花闺女,怎可轻易抛头露面。传扬出去,你还怎么嫁人。”
曹知府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们。”
想这沈寿富甲一方,自家早就看得眼热。只是苦于不能分他几个钱使。今日他妻女俱落在自己手上,怎么也得刮下他一层油来。
不过,曹知府也知身为朝廷命官,终归要讲究些斯文体面。为了避嫌,此事还需走个过场。
于是他遣了几个衙差,将庵里的一众班首职事、居士宿客,都一一请到念佛堂。权且当作公堂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