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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月误(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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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乌金西坠,余霞成绮。凤仙扶着绿罗,一路分花拂柳,行到念佛堂往客院必经的狮吼亭。
话说这积翠庵占地极广,又殿宇重重,算得上是宁国府数一数二的禅林尼刹。常言道:“天下名胜寺占多。”积翠庵的景致,自然也有它可观之处。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这时节的一大盛景。
积翠庵内外广植花木,每入春,漫山便是一片粉白浅红。又因这庵堂深处昭亭山,斜对飞凤岭,故而常有山风回旋,卷起阵阵花雨。
《维摩经》中,有记载“天女散花”的故事。积翠庵的花雨奇观,正合世人的绮思遐想。自然引得众香客纷至沓来。
此时,一阵清风旋过,卷得檐前铁马“叮当”作响。凤仙伫立亭中,云髻峨峨,襟飘带舞,周身有落英纷飞,恍若天女下降。任谁见了,都要看痴了去。
不一时,一群婆子丫鬟簇拥着一对锦衣男女走了过来。正是那祸首张衙内和他的胞姐。
那歹人一副皮囊,远看也算端正。等他走近了细观,却是鼻准肥圆,唇厚色紫,眼下泪堂隐有青黑之气。教人一望,便知内里是个色中饿鬼。
且说这张衙内,午后趁着无人时,溜进沈小姐住的寮房意图不轨。
虽说最后未能成事,心里也不免有些惴惴。再加上事后,听得沈小姐上吊自尽,内心更添惊惧。
不过,他也懂些律令诉讼之事,不仅没有当即逃遁,反而撺掇了自家姐姐一道去念佛堂听经闻法。企图借此掩盖罪行。
而今沈小姐就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于他而言,真可谓喜从天降。
张衙内见她这般仙姿玉貌,更胜往昔,不由心痒难当。忙撇下姐姐,一径地走过去搭讪。
他姐姐张氏,岂能不知自家兄弟那点子癖嗜。只是她张家三代,只得这一根独苗,怎舍得深说。
况且,那张氏既是个官家出身,自然生得一双富贵眼睛。最会看人头、估斤两。
她早知凤仙是沈员外之女,家中虽有巨资,却无官势。
这样的女子,便招惹了,也无甚大碍。到时纵闹开了,一乘小轿抬回府里便是,说不得还能捞些好处。这般一思量,权只作未见,顾自淡笑着抽身去了。
这边厢,张衙内一壁走,一壁深深唱个肥诺,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些怪话。“诶呀呀!小娘子可是在等小生?这里风大,倘若吹坏了小娘子,岂非某的不是。”
凤仙故意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他。扶着绿罗抬脚便走。“哪里来的猢狲,忒聒噪。绿罗,快快扶我家去。”
张衙内嬉笑着伸手去扯她衣袖。“小娘子恁般心狠!前番还曾共赴鸳帐,这会子却认不得了。”
凤仙美目一挑,将他手打落。啐道:“谁认得你是哪个。”
张衙内抹了抹脸上香唾,尽力一闻,涎皮道:“好香甜!娘子再赏些!”
一旁的绿罗掌不住“噗嗤”笑出声,翻手自指道:“奴婢这里也有,公子可要?”
张衙内见她搭话,忙凑上去谄笑道:“姐姐疼我!且替我说合。”
凤仙金莲轻跺,娇喝道:“休得搭理这厮。”说着便顾自提着裙子,纤腰一拧下了台阶。
这狮吼亭原在桃花林畔,凤仙这一转身便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隐入林中。
张衙内哪肯丢开手去,忙一撩袍子寻了过去。
绿罗虽满心疑虑,却也不敢不听吩咐,只守在林子外提踵观望。
凤仙借着那花遮树隐,在桃花林中走走停停,时隐时现,身姿婀娜而灵巧。偶尔的回眸影转,又好似有意挑招,极尽风流婉转。
张衙内见她这般若即若离、撩拨惹逗,早被迷得欲/火煎心,再按捺不住,扑身上去。
凤仙故意将脚步放迟了些,等到他靠近,再身子一歪向他倾去。
张衙内软香投怀,喜得神魂颠倒,没口子浑叫起来:“小心肝,想得我好苦。好歹教我香一口,便是目下死了也心甘。”说着便上下其手一阵揉/搓。恨不得立时推倒了玉人,作成好事。
凤仙趁其不备,抽出袖子里藏的金簪,朝他下/阴狠狠戳了一把。张衙内吃痛不过,“哎呦”一声,拿手去捂,叫她趁机挣脱了。
张衙内弯着腰恨声道:“小娘子如何恁地心狠!再差半寸,就伤到命根了。”
凤仙暗道可惜。自退到一棵花树后,眼波一横冷嘲道:“活该!好教你知道,姑奶奶可不是那窠子里的姐儿,能任你作弄。”
张衙内见她秋波流转,媚态横生,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记得方才的教训,仍讪皮讪脸地凑上去奉承。“好娘子,作成我则个!”
凤仙身子一拧,避开他的爪子。又反手一拨花枝,打在他的面门。顿时满枝桃花扑簌簌如粉雨下。其景其状真是难写难摹,难描难画。
张衙内发了一回痴,又贴上去再欲纠缠。凤仙却故作嗔怨道:“公子放尊重些!你倘若真个有情,何不效仿戏文里的张生,与奴花底盟誓、月下通私。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听了这番话,张衙内如闻佛音纶语,忙赌咒发誓道:“好人儿,这满天的神佛都看着呢!小生若负了你,教我出门就被雷劈。且随了我吧!”说着又伸手去抱她。
凤仙灵巧一让。张衙内便眼睁睁地看着一只衣袖从自己手上掠过。
只听得她娇声道:“急什么!金簪子掉井里,是你的只是有你的。今夜子时,月升枝头,你只往此处来,自有你的好处。记得与谁都不可言说,免得坏了好事。”说罢便敛衽整容,翩然而去。
望着佳人远去的背景,张衙内拢着手凑近鼻子深深一嗅,那如兰如麝的余香仍教人心神荡漾,不能自已。
绿罗见凤仙自桃花林出来之后,始终面色阴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得打叠起十二分精神,跟在一旁小心伺候。
片刻后,凤仙终于想通了整个计划。她招招手将绿罗唤了过去。“你再去打听一件事。”
绿罗不敢怠慢,忙叉手回道:“但凭小姐吩咐。”
……
等待的时光,总是寸阴若岁。张衙内独在寮舍,真个坐卧针毡,片刻难捱。
好容易等到残月挂疏枝,漏断人声静①。张衙内忙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门,偷偷摸摸地直往桃林去。
且说,这边厢凤仙并无半点要夜半私会的意思。才一更天便已歇下。
等到了时辰,她才不声不响坐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条茜红汗巾。再慢条斯理扎成一个人偶,掷在了地上。
那人偶稳稳落地,初时仅有一尺来长。须臾间便长成常人一般,就连形容都肖像女子。
凤仙接着又施展离魂术,将一魂一魄附之其上。那人偶立时能言能行,恍若真人一般。
原来,这神有神通,妖有妖通,鬼亦有鬼通。凤仙做鬼已有五百载,虽无上天入地,瞬息千里的手段。行使些小法术却也不算难事。
只是人偶变化作人的模样,无论形容举止都尚嫌生硬。若在白日,定会露出破绽。幸而此时夜深人静,月色昏朦,倒也能勉强蒙混过去。
那人偶行至外间,向躺在榻上的绿罗捏一个昏睡诀。再迤迤然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夜里的山风,又冷又潮。
张衙内站在四面空空的狮吼亭里,冻得直打哆嗦。
加之此时月黑风高,周遭又阒无人声。放眼所见,唯有这树影招招形若鬼手,夜枭哑哑声似魅啼。他便是再有胆气,这时节也生出些怯意。
张衙内本无男儿刚性。虽说平日里他仗着家里的权势,没少干过欺男霸女的恶事。可这黑天摸地的,教他孤身一人守在野地里,也实在是勉强。
说来,他也是家里娇惯着养大的,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眼看着桃林渐渐被薄雾笼罩,张衙内心里直打鼓来。
也不知这样的凉夜,那美人儿可会如约而至?
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受了佳人戏弄,忽的望见雰雾里有一红纱灯笼远远而来。揉了揉眼再细看,提灯的却是一位窈窕艳丽的红衣美人。
张衙内大喜过望,那点子惊怕不快早丢到了爪哇国,忙举步迎上去。
那人偶变化的美人,不等他近身,便朱唇轻启,娇声道:“公子久等。今夜雾浓露重,公子不若随妾移步寝所。奴愿奉欢好,教郎恣意怜。②”
张衙内听了这话,如同见血的绿头蝇,立时扑将上去。“何必如此麻烦。此间无人,正好温存。”
谁知,这美人身段极是灵巧。张衙内急不可耐,却偏生挨不着她分毫。等再看时,人已在三步开外。
张衙内没奈何,只得抬脚去追。人偶却是不徐不疾,步履坦坦。迤逦摇曳间,更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挤眼,直勾得他魄荡魂摇。
说来也怪,这美人儿生得弱质纤纤,仿佛迎风便倒。却偏偏总能将他远远甩在身后。
只是张衙内此时已被迷了心智,哪还管得这其中的古怪蹊跷。只一径蜂蝶随香,追逐而去。
人偶在前面一壁走,一壁默念布雾诀。直将这四周的景致路径,都隐在薄雾当中。
待得二人行至客院,人偶引着张衙内直往尊客寮而去。
张衙内全副心思都在美人身上,半点都未察觉她领错了路径。
且说这客院尊客寮,眼下住的是几位京城来的贵客。为首的妇人,娘家姓刘,夫家姓禇。此次来宁国府,是因娘家寡母新丧,苦无兄弟操持,只得亲身扶灵回乡。
前些日子,亡母埋葬已毕。刘氏便循了城中旧例,在积翠庵中举办水陆法会供养。广设坛场,七七做,八八敲,超度亡灵。
那两名男子,长些的便是她的幼子,褚家六郎褚阔。
另一位少年,人都称他安公子。听说生得玉树临风,好似神仙人物。
有那好事的打听到,原来安公子是褚公子的堂外甥。与逝者无半点血缘关系。
虽说这安公子一身衣饰极为素简,倒也不算扎眼。可偏有那眼睛毒的,认出他那一身衣料极是贵重考究。便猜想这位安公子,怕是个出身极富贵的王孙公子。
其实,他们未曾料到,安公子真名宋晏,乃当今圣上亲子,比那些公子哥的出身不知高出了多少。
凤仙打定了祸水东引的主意,一早就让绿罗探清了那位安公子的居处。
原来,这客院分为三层院落。前院住的是男宾,内院住的是女客。唯有这尊客寮另有夹道交通,自成一处天地。其间有花有景,分外清幽,原是庵里给贵客预备的下处。
人偶行到尊客寮,一口鬼气吹落了院门门闩。接着又行入院中,轻声吹开了东边的厢房。
张衙内一拐进院子,就见那美人儿正倚着门直对他招手,不由喜得打跌。忙忙跟着蹿了进去。
①“残月挂疏枝,漏断人声静”。此句引用自苏轼的《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原句是“缺月挂桐枝,漏断人初静。”
②“奴愿奉欢好,教郎恣意怜。”此句引用自李煜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原句是“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