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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解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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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夜色很黑,路灯很暗且隔得老远才有一个孤零零立着。
晚自习下了有一会儿了,寄宿生的熄灯铃也响了,走读的学生大多都有自行车,又都是住在街边儿上,几分钟就到家了。
只有刘刀不一样,他家住得有点儿远。
瘪了气的易拉罐瓶子滚到刘刀脚下,他抬起脚狠狠将瓶子踢进挨着学校围墙的烂泥沟里。
刘刀缩了两下脖子,感受着混着汗水的头发窝在脖颈上的腻感,歪头瞅了一眼理发店一个画着烟熏妆的女人,她正埋头扫着地上客人遗留下来的头发。然后,他双手伸进裤兜里,什么也没能拿出来。
今天晚上得找他妈拿钱了,饭票钱已经赊了几个月不说,他的头发也的确该剪了。上一次剪头是什么时候来着?他记得,因为现在什么“非主流”在学校里风头很胜,大家都不爱剪寸头,三个月前校领导把理发师请到学校来,他跟着沾了点光,只花了两块钱用来剪头。
大家都是缩着脖子,闭着眼睛剪头发的,仿佛随着头发流逝的还有那个性十足的个人魅力。刘刀就不一样,他再三嘱咐理发师替他剃光头。
老师当场不乐意了,说:“哎我说刘刀,你是不是故意跟校长抬杠呢?你不知道剃光头的都是什么人吗?你把这儿当学校还是当监狱了?”
刘刀很郁闷,他只是想省两剃头的钱,也要被扣帽子泼脏水?他没解释,更没顶嘴,沉着气等待理发师完工。
那天回家,他盯着镜子照了照,寸头不丑,但他理寸头确实挺难看的,他十五岁,正是少年初长成的模样,骨架小,个子矮,皮肤黑,五官偏清秀,配上这么个头型……可谓一言难尽。
晚上他把那顶放在家里很多年,他亲爹从很远的地方来小镇看他时,不知咋就留下来的一顶鸭舌帽往自己头上一扣,再往镜子里看时,顺眼多了。
如果,第二天,往后的每一天,他妈能对着那顶帽子,涌起一丁点儿的情绪,他或许都能高兴一下,但是他妈没有。
她是真的不在乎那个男人。
刘刀的爹,刘笑的爹,统统抛弃了她,但她一丝情绪都没有。
从学校一直往南走,大概十五分钟路程,再左拐,房子和街灯的光线一起没了,再走时能看到左面一片黑麻麻的田野,再往前沿着那条窄小的公路一直走,二十分钟才看见两间木房子里渗出一点小小的光线。
那就是他家。
他推开门,屋子里的竹背篓里没有刘笑的身影,大概是已经安置好睡着了。他妈在叠衣服,见他回来,只是淡淡说:“回来了?饭在桌上,赶紧吃吧。”一点要给他热饭的意思也没有。
因为家里是土灶,还要烧柴,刘刀也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他掀开竹菜罩,眼里映出一碗酱黑豆拌饭。他在脏兮兮满是陈年油垢的饭桌前坐下来,大口扒着饭,没滋没味地嚼着。
他吃了一半,有些噎着了,就在茶缸里舀了一瓷缸子茶水,咕咚灌下去,忽然想起来在学校吃饭的事儿,刘刀走到他妈跟前,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学校餐费要交了。”
“什么?”刘红月放下手里的衣服,抬起头来凝视着他,“我上个月不是才替你交了吗?”
“那是上个月,这个月的,还没交呢。”刘刀小心提醒着她。
再说了,你上个月交的还是上上月的,我已经欠了两月伙食费了。但他没说这话,他怕他说了,他妈能抡着扫帚揍他。
他妈啧了啧舌:“我没钱,我天天看着一个小的,还要供一个大的上学,又不能出去打工,我哪里来的钱给你当提款机?”
刘刀一早就料到他妈不会拿钱出来,他也不想用死缠烂打的方式从他妈身上弄钱,他要是有能耐这样,没准他妈直接替他把学退了也不好说。
况且他也知道,刘红月靠着一台缝纫机讨生活不容易,他走到饭桌上,重新端起饭碗,又扒了两口饭,干干地说:“那你给我五块钱剪头吧?老师说再不剪就要叫家长了?”
刘红月的心像是软了一下,把桌上的一堆零碎活推了推,很干脆的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小额钞票,将一张紫色的万里长城摁在刘刀面前,转身进了里屋。
过了半晌,刘红月在里屋里喊:“吃了饭把碗洗了,洗澡水在锅里盖着,自己洗衣服。”
她经常叨叨这些话,尽管刘刀从来没在这些事儿上麻烦到她,她依旧乐此不疲地叨叨。
“知道了。”刘刀不咸不淡地了她一声。
“你小声点,别把妹妹吵醒了。”她分贝一出,可比刘刀猛烈多了。
刘刀摇摇头,扒着最后一口饭进嘴里。
因为要赶上六点五十分的早自习,又没有代步工具,刘刀五点五十起床洗漱。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刘红月也起来了,她麻利的漱口洗脸,梳理几下齐耳短发,将还在睡梦中的刘笑放在背篓里,蹲身背起她。
刘刀有些诧异地看着整装待发的刘红月:“你干什么?”他其实有些害怕刘红月就这么背着刘笑,坐上开往南下的汽车。
“我能干什么?我去给你交学费。”刘红月没好气地带上门,又拿出一把大铜锁锁上。
“哦。”刘刀说,“但是你去这么早,老师忙呢,今天早自习是班主任上。”
“怎么?我给他送钱去,他还能不理我?”刘红月把钥匙揣进裤带里。
刘刀有些无奈,他压根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刘红月处于同一频道。
正当他苦闷着,他妈突然冷冷地开口:“还是说你嫌我?去学校给你丢人了?”
“……”刘刀真是担心他妈的,他担心今天语文早自习万一有听写,老师忙着没空理她什么的,她背着刘笑也不好久等,但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也有想说的话来着,他想说她永远是他妈。当然,这句话还有一定的迫不得已的成分在内。他只有他妈一个亲人,他怕万一哪天她真不要他了,她要是不要他了……
所以,她永远是他妈。
至少,刘刀是希望成年之前,她能一直是他妈。
只要他还有实际的监护人,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个奇怪的家庭。
刘刀的担心很是多余,刘红月一进校门口,就碰上了刘刀班主任秃头李。这是同学私底下叫的。
秃头李很客套地招呼一声刘红月,得知刘红月是来补孩子餐费的,他清楚他们家庭情况,大概也是为了刘刀的自尊着想,秃瓢李只嘱咐刘刀先去教室,直接带刘红月去了办公室。
刘刀一言不发地上了教学楼,期间还偷偷回头看了两眼。跟在秃头李身后的刘红月很矮,她身高不足一米五,瘦,只有五官还算漂亮,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精神。
无力感瞬间卷席全身,刘刀心里一阵阵泛苦。
他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是个不幸运的灵魂,投生在不幸运的刘红月的肚子里,再被私人诊所的无证医生从她身体里扯了出来。
他心底深处怜惜着她,尽管他和他妈之间,关系一直很淡,但他从来没恨过她什么。刘刀从头顶一把扯下那顶黑色棒球帽,推开门进了教室。
刘红月把刘刀的餐费都补齐了,还交满了直到期末考试的餐费钱,刘刀知道这个事儿,是晚上放学的时候。
他因为想省下洗头的钱,就找班里一个寄宿生要了一袋儿洗发水,下了晚自习,他就直奔食堂那边的一排水龙头,淋着冷水胡乱洗了个头。
出校门的时候,已经响起了宿舍熄灯预备铃,他怕关校门,加快脚步往校门口奔。
前面隐隐几个老师的身影,其中一个说:“李老师,不容易啊,你们班餐费收缴可算齐了一次了。”
面对调侃,秃瓢李只是干干笑了笑。
刘刀这心里跟着又复杂起来了,他妈虽然嘴上骂骂咧咧的,可还是为他出了钱。
他心里瞬间柔软起来,心想以后自己出人头地了,一定好好孝顺刘红月,给她买吃的,买衣服,买大房子。在他能力范围之内,刘红月想要什么,他就给她买什么。
想着想着,他听到前面不远有人声,几个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拉拉扯扯的,刘刀就近躲在一棵梧桐树下。
“我说了不要你的信。”蕴满怒气的女声传入刘刀的耳朵。
听着怎么这么像他前桌那女生?
男生嚣张地说:“廖婷,我实话告诉你,我们老大就是喜欢你,这封信你必须得收着,你不仅得收着,你还得回信。”
刘刀反应过来,这死乞白赖的男声出自他们年级级霸——王小胖——的头号跟班——吴一之嘴。
呸!臭不要脸。多大就学人早恋,祸祸小姑娘。
他前桌廖婷,多好的姑娘啊,语文课代表,成绩名列前茅,斯斯文文,干干净净,水水灵灵的。
他刘刀,得替她解围。
他这么一想,胸中正义感爆棚,正好他脚边堆着一堆施工用的鹅卵石,他摸了两块儿,在手里掂了掂,不太轻也不十分重,掂完了,他先塞了一块石头在裤兜里,又偷偷瞄了前面一眼,廖婷一直想走,但是几个男生堵着她,人都快哭了。
说时迟那时快,刘刀抡着石头就冲了上去,凉凉的水滴顺着湿漉的发梢滴在他脖子上,奔跑之后,他止住脚步,背脊挺直了,一石头扔下去。
愣是一人没砸中。
吴一转过头来就看到了顶着一头湿发的刘刀:“操.你.妈,刘刀,你小子行啊,敢在老子头上动土。”
“怎么滴吧?”刘刀后退了两步,壮着胆,气势汹汹的:“实话告诉你,我今天不仅要在你头上动土,我还要在你头上撒尿,我他妈就看不惯你欺负女生。”
廖婷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刘刀,吴一的几个小跟班陆陆续续站在他身后,大多笑嘻嘻一张脸,仿佛在嗤笑刘刀不自量力。
吴一在地上扫了一圈,就近正好有根木棍,他就捡起来,在手里拍打几下,一副藐视众生的表情:“你他妈信不信,我他妈今天弄死你。”
“来啊,我看你今天怎么弄死我,你他妈要不把我弄死了,你就是我孙子。”刘刀嘴皮子硬,一边偷偷把手伸进裤兜,摸上那块先前预备好的石头,一边冲一众人身后的廖婷使眼色,示意她快跑。
可廖婷愣是没明白,以为刘刀是在向她寻求帮助,她心想,既然王小胖说喜欢自己,那他的那帮狐朋狗友就一定会对自己手下留情,就冲到刘刀身前。
她确实料想得不错,可吴一注意到廖婷的时候,棍子已经落了下去,覆水难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