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外无声》白猫我

12、陆森

　　二万告诉陆森他在电台拿到相声新人综艺邀请的时候，陆森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
　　“去啊，当然去啊，为什么不去？”陆森用关爱智障的眼神望着二万。
　　二万犹豫着，皱着眉头：“可是，大魔王……不太好吧……”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出头的机会！”陆森瞪圆了眼睛，饿虎扑食一般，“难道你想靠老大哥吗？他只喜欢周以明和朱言！”
　　“我知道，可是‘嘎嘎’这边……”
　　“没工资，没保险，义务劳动而已，连合同都没签，为什么要事事都听他周以安的安排！”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知道！”陆森敲着桌子，“老大哥看不上我们，周以安也只会推他弟弟和朱言，同样是电视赛的三等奖，凭什么所有资源都让他们俩占着，春晚都没有咱们俩的份！还有悦悦和凌龙，说的那叫什么玩意儿！就因为她是女孩儿，就让她去选秀，不让我们去？周以安是怕咱俩跑了，少两个免费劳力！是，‘嘎嘎’是不赚钱，但我不信公司账面上没有钱。鬼知道周以安在运作里面私吞了多收钱！”
　　“老周不是那样的人……”
　　“二万，别犹豫了！”陆森焦急地喊着，“难道你想一辈子在电台做深夜主持人吗？想想你乡下的父母，他们养你这么大，你难道不想出人头地，不想接他们到城里来生活吗？平心而论，你的京剧，我的唱跳，咱们俩人的台风，对比现在活跃在舞台上的那些个所谓的相声演员，我们会输吗？”
　　“可是……”
　　“不要再可是了！”
　　二万到最后还是说，要考虑考虑。
　　陆森长叹一声，他希望二万能斩钉截铁，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陆森在十六岁来北京，从茶楼混进夜场，从职业混进业余，2009年，大魔王被围攻，“众叛亲离”的时候，整个行业迅速衰落，许多从业者被迫离开演艺生涯，回到朝九晚五的日常生活。
　　但陆森不行。除了相声，他没有其他技能，唯有混迹夜场，酒吧驻唱，跳舞，饮酒，打碟，什么都能来。
　　有时候为了炒热气氛，对嘴吹瓶啤，客人起哄的时候还要一瓶接一瓶，被周以安捡去业余说相声，也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他喝多了，在门口吐过，以为自己手里有一副快板，抖着手腕，冲着路人唱起了鼠来宝。虽然很久没有练过，还受到酒精刺激大了舌头，可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回来说相声吧。”是周以安把他捡回家，给他看昨晚录下的视频，“如果你真的喜欢相声，就不要放弃。”
　　那时候，周以安的一番语重心长确实说进了陆森心里，可事实证明，每一个和你谈理想的老板，其根本原因，都是不想给你涨工资。
　　在“嘎嘎”，屁都没有，耗时耗力，可他却傻傻地和二万搭档，在这里历练了快三年。
　　有时候，骑在摩托上，迎着风，戴着头盔，路灯一盏盏划过眼前的透明墙。他知道，他的眼睛还在充血。
　　对周以安的敬仰与憎恨都飘散在风里，冲进飞快流动的迷雾。
　　二万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听陆森的劝诫。
　　新人综艺，大魔王坐镇，“嘎嘎”也收到邀请，周以安派了若平和爱玉去。
　　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相声演员在上海集聚，互道一声辛苦，嘴上说着相亲相爱，实际上谁也瞧不上谁，都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抽签挑对手pk的时候，陆森抽到了先手，不顾二万反对，点名要和若平、爱玉同台竞技。
　　大魔王毒舌是出了名的，再加上认识爱玉的父亲，评价的时候，更是刻薄不留余地：“若平，是吧，功力不错，看得出是真喜欢，基本功也扎实，但捧哏的这位，爱玉，戏唱的不错，但相声说的，实在是不行。要是外人，我也就不说了，回去自己琢磨去！但我认识你爸爸，我就更得提醒你，基本功还是要练，练好了，嘴里说话清楚，节奏合适，稳得住，才配得上这个舞台。说句难听的，现在这个水平来录节目，真给你爸爸丢人！”
　　陆森知道，爱玉入职就没有再练功了。程序员，加班加到秃头，每周能挤出时间来演出已经算是尽力了，总不至于加班到半夜还回家来一段儿贯口自娱自乐吧。
　　爱玉的脸色特别难看，若平一直在劝，与陆森对视的时候，像要杀人一样目露凶光。
　　陆森和二万，不够规律的生活，反而留出了练功的时间。二万自学的京剧，有滋有味，绝不输给爱玉，陆森的流行歌曲，模仿任何一个歌手明星毫无压力，跳起Michael Jackson的灵魂舞步，也游刃有余。
　　看的出来，大魔王很喜欢他们。
　　生活的磨练，在节目中崭露头角，陆森把自己的苦难经历用段子的方式呈现出来，包袱密集。他从说自己怎么惨，却让人在笑声中体会出艰辛与幽默，以一种戏谑的方式调侃自己的北漂生活，引发在场年轻观众的共鸣。
　　毫无悬念，陆森和二万赢了，他们一步步向前走，走向大魔王希望的方向。
　　新的问题总会产生，比如，陆森说要考虑拜大魔王为师。
　　二万又一次陷入纠结。
　　陆森知道他犹豫什么，他也知道拜大魔王为师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从此以后，要切断和“嘎嘎”的联系，和周以明、朱言；若平、爱玉；悦悦、凌龙，成为敌人。那还意味着，要加入大魔王团队的内部竞争，和他们本家徒弟争抢资源，而且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跳槽。
　　是，大魔王团队是终身制，不是要签卖身契，而是引导舆论对你实施精神压力。
　　周以安经常会讲起那段经历，2006年，他就跟着大魔王学艺了半年，虽说是赐了艺名，但没有真正拜师，可他还是在大魔王翻身之后，被那些个粉丝列进了四大叛徒之一，被追着骂，被问候祖宗十八代。
　　如果你拜师学艺，在大魔王的团队里打工，那么你生是大魔王的人，死是大魔王的鬼，就算转世投胎也不能背叛大魔王，否则就要被大魔王的粉丝拉出来鞭尸。
　　即便是你想换个工作，同大魔王和平“分手”，正常解约，也要被大魔王开除出族谱，杀鸡给猴看，警告后面的学员，不要重蹈覆辙。
　　虽说周以安老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但鬼知道当你说你要离开的时候，他会不会像大魔王一样发动粉丝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鉴于大魔王与老大哥的矛盾，加入大魔王团队还意味着，以后很少有机会入电台，上主流节目，想要拿到资源，除了业务好，还要和大魔王搞好关系，对大魔王言听计从，甚至会失去自我。
　　陆森告诉二万说：“富贵险中求！”
　　是啊，人生总是这样，不是有实力就万事大吉了，还要有资源，有人脉，要有人肯捧你才行。虽说相声是剧场艺术，可你想真的火起来，扬名立万，还是要上电视刷脸，做半个演艺圈明星，做半个偶像，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有知名度的相声演员。
　　凭二万的颜值，骗骗那些女粉丝还不容易吗？
　　陆森永远也不会忘记，当他向周以安说要和二万退出“嘎嘎”的时候，周以安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周以安没有挽留他，也没有骂他，甚至没有说上一个“不”字，他只是说：“其实这些年，是我不好，没能把‘嘎嘎’做大做强，不然就可以给你们发一些工资。一直让你们义务劳动，真的很抱歉。”
　　他点了支烟抽，猛吸一口，火焰向后退，闪亮又变暗，冒出青烟，他说：“凭你们的实力，早就该展翅高飞了。‘嘎嘎’的舞台太小了，真的，我也觉得。没关系的，去做你们想做的事情吧，可以后如果再见面，别像敌人似的，成吗？工作上是对手，生活里，还可以是朋友。如果写不出节目，也还可以找我帮忙。要是我也写不出来，还有我弟弟，还有朱言，还有林晚呢，是不是！”
　　陆森像被一剑封喉一般，嗓子里突然泛起火辣。
　　“什么时候，要是和大魔王闹矛盾了，混不下去了，‘嘎嘎’的大门，随时向你们敞开。也许那时候，我就能付得起工资了呢！”
　　“老周……”二万皱着眉头喊了一声。
　　“散伙面还是要吃吧。回头，喊上大家，我们一起……”周以安说着，转身迈开步子。
　　“周以安！”陆森有三年没当着他的面喊过他的全名，都是“周哥”、“周哥”地叫，不知道多亲密。
　　周以安停住脚步，陆森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周以安重新迈开步子，双手插在口袋里，香烟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吸进肺里，那是周以安的味道，上下打点是红色的“中华”，自己却永远是白色的“□□”。
　　陆森可能不会忘记，三年前，在陌生的环境里，头痛，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男人和对他嘘寒问暖的阿姨，出来了太久，几乎忘记了母爱的声音。
　　当陆森问起周以安，为什么会捡他这个烂醉的人回家，他笑着说，06年在大魔王那儿学艺，在“相声联盟”成立大会上见过陆森演出。那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孩子，肯定有前途。
　　那时候的陆森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站在大魔王的身边，跟随大魔王一起在体育场中央，说相声给四面八方的观众。理想和资源，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可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周以安，那个被他喊做“周哥”，又在背后无数次讽刺挖苦的家伙。
　　摩托车排出尾气，发出阵阵轰鸣，路灯的昏黄连成串，在瞳孔里画出美丽的线条，脑海里全都是周以安胡吹乱侃谈论爱和奉献的样子。
　　忽然，眼睛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