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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布疑云警醒落雨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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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瑶在一边看着他俩兄友弟恭的,心里情绪复杂。
她安排逸飞入筠声苑后便把心魂丢在了内院,无心在外面应酬往来,稍微找了个借口便往内院去。
只见门口仕女有些紧张地跟她讲,少侧君面上不太好,进屋去就和少侍君说起话来,她不敢进去,只好在园门守着等雪瑶来。
雪瑶满心担忧,但自己也说不清担心的是哪个,只得心乱如麻地站在门边,看到逸飞坐在上首,手中把玩着茶盏,淡淡一句:“跪下。”虽然声音不高,也不甚严厉,但话里透着不容质疑。
她心中也是突突地一跳,不由得想起宗亲长辈曾说起年轻时的白冬郎。面上文文静静,心中打了主意,就连铁衣宫卫在前也面不改色,便是对上年轻时桀骜无匹的善王流霜,他也敢直撄其锋。最终善王竟因此倾心,求娶冬郎为侍君,白家也由低调工匠之门一跃成为贵胄之流。
而逸飞自小最像冬郎,又比冬郎起点更高,外柔内刚的性子,就连她也领教过一二。亏她刚才还两个都担心,真是犯了傻。
雪瑶心里清楚,她再担心,也不能在正室要责罚侧室之时出现。
莫说她不会偏宠雨泽,即便是宠上天,逸飞身为正室也有权力管理一切家事,包括妻主对侧室的恩宠。
以刚才仕女惊慌的脸色来看,雨泽可能是说了些过分的,不然逸飞也不会这样立威。
那她就更不该干涉。
皇室宗亲,高门深院,这体面是看得最重的。
雪瑶静静看雨泽跪下去,心里这才一松。
以威压训诫,又以嬉笑完结,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逸飞已经不是昔日听得她要娶侧便断然绝交的小儿郎,而是知取知舍、有分有寸的稳重少年。
她说不出这成长好还是不好,只是想起儿时两小无猜的情状,他眼里只有她一个的专注。
而现今,他一身肩负两座王府声望,又在宫中有了许多事务,两人身边的事情越发多了。
何况朝局前路,亦是霜锁云横,唯挑灯缓缓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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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禁宫之内,蒙训郎官公孙裕杰与修仪郎官权灵竹小聚于昭阳宫临华殿中,商讨太子内宫中事。
灵竹有些悻悻,一向神采飞扬的脸上挂着些失落:“不敢放开去查,这么久了也没有结果,现今我香也不焚、衣也不薰、茶也不煮、吃得也清淡,连避热凝露丸都不敢入口,炎夏将至,如何耐得?”
裕杰摇着宫扇悠悠道:“那也不该三番五次地把侍寝都推了。你我虽密切,却容不得你如此任性。”
灵竹连日烦躁,心情差到了极点,一听裕杰的话便冷哼一声:“阴影之下,我可伺候不好太子。我又没有你那般的好涵养,侍寝三次倒有两次被封宫,还能满不在乎。”
因裕杰对太子照料细微,太子便常宿临华殿,只是公务繁忙之时才宿在重明宫。大部分时间,也只是留宿而已,侍寝仍按照轮值或太子的意兴。
这两年,太子顽疾固执,后宫也临幸得少,起居注中大半记录都在临华殿。是以太子很多时候是在临华殿发了病,按照旧例,裕杰宫院就被严格控制起来,待太子缓和再作定夺。
细算算,这两年太子对后宫恩宠屈指可数,裕杰却被封了三次宫。灵竹之言虽有夸张,却说得不亏,裕杰听了也有些尴尬:“这是两码事。”
灵竹冷笑:“怎么是两码事,你那里头顶有皇后殿下撑腰,封宫不过是门口站几个铁衣宫卫做样子。而我这边,明显有人见我平日穿着昳丽,又过得和顺,便要用‘惑主’这条罪状下手了。到时候太子殿下在我宫中一昏倒,皇后一心疼,不把我翻个底朝天才怪。我宫中奇巧玩意儿本就多些,又兼我读的杂学多些,搞不好就有这个和那个相克,那个和这个相生,邀宠魅惑害得太子掏空了身子……这狐狸精的戏码,我可演不来。”
裕杰本来也只是和他叙叙话,没成想说了几句,就有这一大篇,提及他舅舅公孙皇后,自然也有些脸上挂不住:“这话在我这边说说也就罢了,幸好周围无人,由得你发疯。你不想想,若是皇后殿下为着太子殿下的事发怒,还有德贵君殿下呢。”
灵竹笑道:“我那舅舅再是明哲保身不过的,怎么可能为我去冲撞皇后呢?我看那香丸里搀着阿芙蓉的事情,我舅舅倒也有嫌疑。”
裕杰奇道:“怎么说?”
灵竹道:
“我查了玉昌郡主所说的药典。那里面记载,若将那香丸烤过两三遍,气味便会由臭转香了。如果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要害我的话,他为什么不拿香的甜的给我呢?大家都知道,我从小爱干净,离不得闲玩雅趣,这么脏这么臭的东西绝对会激怒我,他们几个再没眼色,专程跑来惹我又有什么好处?
“再说了,宫中每个郎官都有分例之中的香料,人人焚香熏衣,我因不愿太过出挑,用的香全是分内之品,毫不出格。而那些小子品阶更低,他们连出门都受限制,又怎么可能像郡主猜测那样,去什么偏僻宫苑找到被遗落的阿芙蓉呢?
“这内宫之物,又是和太子殿下相关,哪一件不是我舅舅慎重把控的?这东西名义是争宠之物,无论出自哪里,总是在我这里事发的,我很难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怀疑舅舅就是想让我暴露一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借惩罚的机会让我禁足避宠。”
裕杰听他这一说,心里也有些发毛:“你这样说,从我们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看,倒是有理。可若说是德贵君做的,动机却又说不通。明明你本来就是个不愿多事的人,闹出这回事,你肯定会缄口不言,并在日常行事更加低调,以求避祸。可是德贵君是你亲舅舅啊,权家儿郎承宠,他应该出力才对,怎么会阻挠呢?”
灵竹本只是在心中想想,现在有个人一起讨论分析,倒是又想通了些:“正如我所说,皇后殿下因着太子殿下的病情杯弓蛇影的,最近太子殿下的病情又不大好,如果在我那承明宫里晕个一次,刚才那套封宫的流程上演一遍,我会是什么下场?倒不如太子要晕就晕在你这里,皇后殿下无处发放,也撇清了我与此事的关系,更保得我舅舅与邬瑶表姐的安宁。”
裕杰叹了口气,有些责怪地瞪过去一眼:
“你舅舅打哑谜,我舅舅可是毫不手软的。别看我如今跟殿下改了口唤他父君,可是我和他亲生女儿比起来孰轻孰重?太子殿下一旦有事,我又能逃得了什么罚了?你也少在这里推卸责任,既然身在后宫之中,该做的你就要做,怎么可能因为殿下需要照顾,你就拈轻怕重的?
“但愿得如你所说,这一个奇怪的阿芙蓉丸子,只是贵君殿下故布疑阵,让人虚惊一场倒也罢了,依我看,咱们也不要再查下去了。有空你去贵君殿下那里,好歹走动走动,这几年你们爷儿两个好像生分得紧,除了年节大宴打个招呼,平时竟似陌路一般,很是奇怪。”
灵竹笑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我舅舅的意思我了解,我不去见他之意他也了解,‘雨落为誓’代代勿忘,这就是我们权家的行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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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历史,裕杰自然明了。
当年贺翎建国不足三月,百废待兴之中又满怀希冀,高祖陈翩兴之所至,在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忽然孤身一人身披蓑衣造访宁远侯权子臻的府邸。
其时,四家勋爵府邸都在建造,或在修葺,暂居的院落狭小。正巧震远侯公孙蒙也在权家做客,权家忙碌之下,高祖直进内院,才被发觉。权子臻与公孙蒙亲自出门来迎,不及披衣,单薄衣衫被秋雨透湿。
回到房内,生火温酒,半酣之际,高祖望雨叹道:“好雨知时节。两位若同此雨审时度势,岂不知我此来之心?”
两人大惑,问其故。
高祖叹道:“现今苦雨将息,海棠当落尽,方可让出菊之娇妍,令黄花遍地,秋风可醉人矣。”
权子臻当下心中一凛,离席跪拜,道:“君上之虑,我已明了。臣以为,海棠更替,年年有加,菊伏于地,一岁凋零,次年苏醒便有叶无花,只看海棠枝头依旧含笑,不足挂齿。”
公孙蒙初时懵懂,听此话也懂得了权子臻之隐喻。她没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跪拜之后只得平直道来:“君上,我等昔年征战之时各有旧疾,及至现今年长,雨落之时便痛彻心扉。此雨如心头之血,滴滴入骨,已不堪受,怕是秋尽冬藏,再无回春之计。今日指雨为誓,天地为凭,公孙家保贺翎江山永无二心。愿君上允准我交回兵符,卸我重任,好让我多续几个冬春,同君上做个老来的玩伴罢了。”
权子臻低头应道:“曾与君上年少相逢,感念之恩岂能完全回报?指雨为誓,天地为凭,但愿用权家书香之脉,为贺翎执笔书青史,延得万年春秋。”
高祖无奈笑道:“你我君臣三人本是赏花饮酒,怎的就说不得句话了?二位卿家之意,我心已领,今后还需多多劳烦,为我分忧才是。”
第二日上朝,宁远侯权子臻与震远侯公孙蒙双双缺席,此后终老府中,再不入朝堂。公孙家和权家在册武将,除镇守在外的偏远旁支之外,通通上表认领文臣差使。自此权家以博文广志之基底坐镇鸿胪寺,专心邦交之事;公孙家稳坐吏部,居群臣之首。
那场雨后,权家后人尽是只爱学术不爱朝堂之辈,落雨时候落下的誓言,深深刻在后人的心坎之中,让他们行事分外谨慎,却对朝局异常敏感。一有风吹草动,权家人必然完全不在场、不知情、不商讨。
裕杰心里也清楚,权家怎可能真的不知情、不商讨,不过是口风严谨罢了。
及至二十年前,定远侯雁沁府中那把冲天的大火,将雁家全族埋葬其中,嫡系后人只剩下昭烈将军雁骓一人。
这火烧在雁家,却烧去了权家最后的风流和意气,自此变为死气沉沉、道路以目的权力边缘人物。侯爵头衔虽在,不过是虚名罢了。
裕杰心里也有些难受,但公孙家行事风格和权家差的太多,他竟没有什么像样的建议给灵竹。但见灵竹笑意晏晏,似乎全不在意恩宠的样子,却也活得潇洒。想想自己对太子的忠心,却也可能换来又一个落雨的誓言,不禁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