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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伎子公子一身同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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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贱人!你再动一下试试!”
“好你个浪货,看你还敢说大话!”
扶柳县城中,依水而建的两岸高楼,围起一块块彻夜挑灯的深宅小院,一座连着一座。那便是久负盛名的柳畔巷子,密布着温江一带大大小小的倡伎馆寮。
其中一扇院门半掩,从外边便能看到院内的一片混乱,身穿鲜艳红衣的年轻男子,正在与另一身穿白衫的少年男子相打。
两人皆是貌美娇柔,打起来也不用拳头,就在对方身上乱抓,指甲尖尖,抓得彼此脸上脖子上皆是血痕。
红衣男子甚是泼辣,一边叫骂一边扯住白衣男子的头发,将玉簪子都扯了下来;白衣男子也不依不饶,已经撕破了红衣男子的袖口,抓开了红衣男子的腰带,红衣男子里面没有穿亵衣,一片肌肤若隐若现地晃着。
旁边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怎么也劝不开两人,急得直喊:“哥哥们莫要打了,莫要打了,不然我们就……我们就找丝绦妈妈来了!”
“不必找了。”
随着一声慵懒应答,从门外一步踏进一位少妇,正是这柳畔巷子七七四十九家花苑的主人丝绦。
虽说叫妈妈,可她只有二十七八岁,正是容光焕发,美艳逼人的年纪,容貌间透着精明。身着葱绿纱衣,披着长长一条鹅黄飘带,又轻又软,在这春风中飘飘若仙。
这身段如此婀娜,又在这江畔的柳树下面站着,这样黑夜看来,简直像是柳树化成的精怪。
她身后跟着四个强干的护卫男子,个头均匀,肌肉紧实,一看就是满身外家功夫。这样的护卫,价钱一定不菲,就连大户人家也养不了许多,凭她一介商女,能有此等排场,可见这金窟之中何等奢华富足。
红衣和白衣两男子都打散了头发,仍然是停不下厮打的手脚。丝绦见状,鼻中轻哼一声,素手一招,两名男护卫上前,毫不费力便架开了两人,就像捡起了两个风筝那么容易。
丝绦没什么好气,用手指点着二人,不客气地数落道:“看看你们,真有出息,还做什么花苑魁首!不就是一个画舫上的生意,见见几个官而已,在花苑里还稀罕啦?如此,明日本来是想让你两人皆去的,看这样子,我便偏偏不允你两人去了。我花苑里七七四十九户,七户出一魁首,共有七人,派谁不是一去哟,又不会丢了我丝绦的面子。”话毕,拂袖便要走。
白衣男子斜眼看着红衣男子,冷笑道:“真正好,谁也别去,只当休息一天,清静清静!”
红衣男子却变了脸色,甩开架住自己的护卫,抢上几步,一把拽住了丝绦的胳膊,颤声道:“妈妈,风铃一定要去的,求妈妈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是这样吗?”丝绦抬起胳膊,轻松甩脱他的纠缠。
风铃急忙一撩衣摆跪在地上,又拉住了丝绦的手腕,苦苦哀求:“妈妈,方才是风铃不懂事,劳烦妈妈亲自来这一趟,简直无地自容。风铃绝不辜负妈妈往日的辛苦栽培,一定会好好陪贵客,无论如何都会让贵客满意的,求求您再疼奴家一次吧!”
“小冤家,到这时候,才知道求人了?好哇。”丝绦翘起嘴角,笑得春风沉醉。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丝绦妈妈这个笑容虽美,可谁也不想见到——这是有人要倒大霉的笑。
风铃心中如打鼓,但以他对丝绦的了解,此事已经成了一多半。索性把心一横,满脸喜色道:“妈妈这是答应了对吧?多谢妈妈抬举,风铃若有将来,必不忘妈妈提携之恩!”
丝绦的笑容挂在脸上,如画一般艳丽,看向风铃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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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一艘画舫缓缓漂流在湖面之上。远远地就能听到,那画舫中喧闹嬉笑连成一片。
阳光照着粼粼湖水,稀疏小荷露出尖角,各种水菜的叶子都长得很茂盛,叶片相接,在湖面铺成了广阔的绿色绒毯,向远处延伸。水畔的浅滩立着几只白鹭,在阳光下更显得羽毛光洁,不时地振翅长啸一两声。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荷叶、柳丝、芦苇,都在风中摇头晃脑,像那蒙学中的小学童背书一般,甚是可爱。
雪瑶坐在画舫主位,身穿华丽的紫色衣裙,手中拿着一柄洒金折扇,悠然地扇动着。她今天的打扮,和一路行来之时完全不同:头面精细,娥眉凤目修饰完美,连指甲上的蔻丹都补得毫无遗漏,这么一打扮,眉目之间和均懿颇为神似,透着一股威仪,不可逼视。
下首作陪的,全是当地官员和商会长,都是在这鸳鸯郡西北声名赫赫的主儿。仿佛这画舫上随便谁跺上两脚,鸳鸯郡的西北角就得陷下去几分了似的。
雪瑶眯着眼,不动声色地轻摇手中折扇,心中暗暗盘算。
“往常,这些女人,一定是一群了不起的地头蛇吧。”
“还请娘娘稍等,下官已经同柳畔巷子那边说好,当地名伎们不一时就到了。呵呵呵……”发话的是本地守备官员,扶柳县尹王黎。
“娘娘”这个称呼,用在活人身上,倒是有点新鲜。
一般说来,贺翎百姓是把神仙称作“娘娘”,譬如女娲娘娘,后土娘娘,泰山娘娘。陈氏宗族发源于东海,自称是日出之地,朱雀神座下的信使,按说确实可以用神仙称呼,尊为娘娘。只是这套说辞,人人心知肚明,这都是为了社稷稳固,祭祀有说头,编出来造神的故事,没有人真把这层身份抬出来。
此时,王县尹提起这般称呼,可谓是挖空心思了。
只是这心思的方向,实在是有点……歪得一言难尽。
“呵呵,有什么不能等的。孤方到江南,只过了一夜,本想自在畅游,没想到姐姐们消息真灵,人也来得好快呀。怎么的,孤的私游,非得搬到台面上来大办么?”雪瑶一脸气定神闲,完全没有拒绝方才的抬举,身段软软的,斜倚在栏杆上,微微摇动扇子,那上面的洒金斑点映着阳光,越发闪亮耀眼。
王县尹展开笑靥,帮雪瑶斟上茶,双手相托,点头哈腰地送到雪瑶面前:“娘娘说哪里话来?下官们这都是便服而来呀,只是娘娘才到我们扶柳,地面不熟,游玩怎么能尽兴嘛,所以小女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作陪,帮咱们千岁娘娘多找些乐子呀。”
“那可让孤有些过意不去了啊,你们这些百姓母父、头上青天,费了这么多工夫,只是来陪孤游玩,转回身去,恐怕朝中又那些不长眼的去和皇上告黑状,谈论孤‘好乐误国’呢,哈哈,你说好不好笑?”雪瑶半真半假地挂着笑,半阴半阳地抱怨着。
王县尹一时摸不清这个刚出江湖的悦王喜好,也不清楚悦王下江南的来意。
悦王到来,悄无声息,幸亏她一向注意着些消息,才能及时接到了悦王到来的密报。她早就听说悦王流连欢场,爱娇俏少年,于是连夜准备了这一系列游乐,打算以此投石问路,探个虚实。
可这东一句西一句说了半天,她到底也没搞清楚这悦王究竟是来玩耍,还是真有公务在身。是以一边讨好逢迎,一边思虑手中有几分把握,什么合适的手段,能让悦王表露真心。
大家正在各怀心事之时,柳畔巷子的十四位名伎坐在另一艘船上,已是近在眼前。
两船相接,船娘搭上跳板,娇艳儿郎一个接一个上了画舫,在座女子皆是风月老手,见此情形,不住地连声赞美:“哎哟,柳畔巷子可是大手笔,十二艳全出,还有两个花魁!不知今晚能不能带回去啊!”
柳畔巷子的十二艳,与这些座上宾早已是熟悉,行过礼便各自在女宾身边坐下,两位花魁一左一右站在主座对面,深深一揖。
这两位正是昨天相打的花魁相公。红衣的萍号风铃,白衣的萍号鹭鸶,身穿一红一白,显得一个艳丽,一个清雅,不相上下。
雪瑶轻摇折扇,环视四周这些脂粉男儿,悠悠指点道:“早知江南名伎叫来一看都是这德行,还不如不叫。”
在座女子们都惊讶地望了过来:“娘娘此话何解?”
雪瑶在唇舌间轻轻“啧”了声,嫌恶地弹了弹指尖:“男子涂脂抹粉,本来也算是风月场上的情趣,但首要是妆容要好看,你们江南这些千篇一律的审美,入不了孤的眼。况这身材全是软趴趴的,比女子还纤弱几分,令人反感。男儿嘛,不在于特别健壮,但基本形状总该是好的,猿臂蜂腰总该是要有的,不然做起事来……”
座下的女子纷纷赔笑:“悦王娘娘风流名声,我们这边也早有耳闻,知道您是千帆过尽,花丛中顶尖的人物,我们这边小地方,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雪瑶酒杯一推:“那就喝一个吧。你们十二艳,可得给孤看好了身边这群女人,若是偷懒耍滑不喝孤的酒,那可是要罚的。”
下面一片笑声,十二艳各自举起酒杯来,一片娇声,两位花魁还站在席前,面上有些尴尬。
雪瑶带着座下客人闹了一番,又悠然道:“孤打量过了,是一个能入眼的都没有,大觉扫兴。但既然今日地主安排了这档游乐,也只好瘸子里面挑出个将军来吧。再看看这一红一白,红的还算是勉强了。”便合起折扇,向前点了一下道:“你,来。”
风铃面上一喜,应声道:“是,大人。”
鹭鸶却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吞咽一口,勉勉强强地笑道:“王大人,我……我这边,给您见个礼。”
虽然席间一片笑语欢声,但十二艳中的相公们一边应付身边的女子,一边有些担心地往这边瞧,一听风铃被点中陪京城来的悦王,他们就转向看向鹭鸶,眼里多了些同情之色。也有偷偷看向王县尹的,眼神里写着恐惧万分。
“这王黎有很大的问题。”
“只是,看人不可貌相。也不知她这人有什么本事,竟让在场所有的伎子都怕得要命?”
雪瑶暗暗地猜测着,突然心中掠过一道灵光:莫非她“这种”经验丰富,也是均懿计划将她派出,而不是派别人的原因之一?
“好个皇姐,咱们回去再算账。”
转头看去,只见王县尹还是那样,笑得毫无破绽,甚至显得有些自在潇洒。鹭鸶却双目无神,一旦接触到她的目光,便难免微微发抖。
风铃本来想往雪瑶的席上而去,此时却仍然没有迈步。他攥了攥拳头,却又松开,伸手把鹭鸶推到身后,在雪瑶面前跪了下来。
雪瑶像是看戏一样笑道:“怎么?不愿意陪孤?孤还能是老虎,活吃了你不成?”
十二艳中,有几人已经变了脸色,面前的鹭鸶也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见风铃笑着道:“娘娘方才说喜欢腰肢上有劲的,这鹭鸶是我们花魁里的佼佼者,别看他瘦,身条儿可柔韧着呢。至于风铃嘛,奴家倒跟王大人是老相好,多日不见,也甚是想念大人,娘娘何不……成人之美?”
雪瑶摇着扇子,见十二艳中已有人望着风铃,面露不忍之色,也有显得着急些的,只是都默默用眼神递过来,谁也不敢站出来说句话。
“风铃这么着急把鹭鸶护在身后,甘愿自己出头,再看其余十二艳,都如惊弓之鸟,说明这位王县尹可是不简单啊。至少在这些商户阊门之中积威甚深。是怎么做到的呢?”
雪瑶心中盘算着,没有片刻放松,面上却一片春风得意,调笑般地油腔滑调:“人人都说俵子无情,可见这话是谬传了。行,强扭的瓜也不甜,你且过去,把这只小鹭鸶给我留下。”
风铃起身,稍稍推了一把鹭鸶,低声道:“去吧。”
鹭鸶慌忙行礼,小步疾行,一脸不安地坐在雪瑶身边,眼神还望着王县尹那边的坐席。风铃一脸笑意,倚在王县尹身边敬了杯酒,抛却两人的年纪差别,当真看起来熟稔又亲近。
可鹭鸶看了,却垂着眼睛,眼眶发红,一脸愧疚模样。雪瑶尽收眼中,心知其中必定有事,只是此时不宜深究,权当不在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