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相逢》电量不足百分五

4、第三章

　　幼时的乐湑觉得初融的天池水里藏着另一座沾着湿气的姑射山峦，三重天之上的宫阙埋在碧波里，溢彩的琉璃瓦被微风拂乱了翘角，翱翔九天的神鸟飞鸾都躲在云雾里，福灵就从水中天境里缓缓升起，它像是众仙宫的窗里飘出来，再从凤鸾的羽翼里抖落，最终泛着天池的水融进天宫。

　　福灵跃动的亮芒比金乌童子金灿灿的车驾夺目，浮动的稀光比天池初融时载沉的碎冰要细小，周遭萦绕的幻灵比仙子顾盼流转的眸子还要好看。

　　万千福灵源头的凡间是什么样的，乐湑做梦都想知道，但梦里总是天池宫阙的倒影，那里藏着天宫的另一半，却不是人间。

　　五百年前，他去找了那个梦。

　　乐湑又一次逃了天御长老的学，缠着颀妤夫人好生撒娇才偷摸到父亲的祈福襈，化作兄长的模样诓哄了守卫承天道那生着白须眉天将，下界见到了从凡间暮时所看到的天街。

　　那时耳畔拂过的是凡灵的笑语。回首顾盼间，二三人共拉着祈天灯一角，只带火热，便松手让它乘风远扬。

　　数只明灯一盏接一盏如游鱼过海，漫天灯火随风摇曳，它们带着凡灵众生的福愿也化为天上的星子；

　　那时万千烟火齐发，烟焰遮天，皓月不明，闪烁变换，他渐渐看得呆了，伸出手去碰触，恍然间，空中划过的天花也幻成了星子；

　　那时所有的星子都汇集在了一起，点点碎光铺就一条银色的带子，像一条明河在天上流转，通往一眼望不到的尽头。

　　触目皆为灯火辉煌，街市恒为白昼。

　　街前摊贩琳琅满目的货物，绫罗绸缎，珠玉钗饰，香糯糕点……孩童嬉笑哭闹，牵着爹娘的手流连于街边的小玩意儿；街上兰膏明烛，华灯煌煌，满城撒花盖顶，天花喷薄。更吹落、星如雨。

　　那一天凡间万千灯火晃乱了乐湑的眼，他第一次听到了翠楼鸣锣阵阵，爆竹声声，闻着了梦中海棠花的香味。

　　“凡灵玩的弄戏，三尺红台吹锣打鼓，可热闹了”，乐湑咬着笔尖，将目光从案上环绕红晕的流灯盏上移开，对旁边的少年道:“阿浔，你不来真是可惜了。”

　　自打乐湑从凡间回来，这话一天要说十遍。

　　沈浔川正探着脑袋在旁边整理着拜帖，“阿兄，弄戏，是什么？”

　　“弄戏，有一人必是奇高，比我爹还高”，乐湑把笔搁在砚台上，坐直了身子，“盘铃声一响，他一牵一扯，前面的木偶人定要舞步如飞，长袖缓带，衣袂飘飘，像，像……”

　　“像广寒宫的嫦娥娘娘。”

　　“是，也不是，”乐湑想了想，“还有对舞者六七人，鼓瑟吹笙又四五人，执扇供灯十余人，光焰团团，甚是热闹。”

　　“同楼燕族仙娥的彩袖舞一般热闹？”

　　“那不同，天宫的热闹不同于凡间，”乐湑想了半晌，“来日去下界，带你一起去。”

　　“好，”沈浔川起身将整好的拜帖归置案上，“下次我一定去。”

　　沈浔川是天暝长老独子，自小跟着父亲出入谭灵宫。与乐湑初见时，他还不过五百岁，适年乐湑八百岁。

　　原乐湑刚化形时，不防被下界灵猴冲撞，险些散成一团灵华宝气，衍邶君上便不允他定元前踏出谭灵宫半步。宫中将卫又皆生着一副古板面孔，乐湑使出浑身解数与他玩闹都言笑不苟，像梁柱上的雕塑。

　　乐湑自乘着春三月的鸿雁飞过谭灵宫的萃玉湖看潭中游弋的古比鱼；三伏天里小憩在凤栖梧桐树荫下，那蝉声好生聒噪；

　　秋凉后同云作的花蝶指尖追逐，落到眉间不见影；待到雪尽，西北角的梅花林尽数开时，颀妤夫人房里的瓷白瓶内定然红梅正艳。

　　后来有一天，指尖的青凤蝶骈飞绕过坐在树杈上的他，翩然落于一方花衣，隐在其中不见踪影。他偏着头透过凤栖梧桐树的枝丫看到了树下的沈浔川。

　　他是乐湑被拘在宫内一百多年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童子。自那天起，乐湑的玩伴从夏蝉冬雪变成了花衣裳的阿浔。

　　阿浔的娘亲河曦夫人为花神一系桔梗花一族，素来喜爱花草，沈浔川故而总穿一件花影重叠的罗衫，风拂过，像只张着翅膀的青凤蝶，乐湑总这般打趣他，他也不恼，会很腼腆地笑。

　　他一笑，像极了河曦夫人。

　　稍长了些，阿浔便跟着他在天御长老的训诫时离神去采天镜山上千年一株的菩提叶兰；去天水河畔看夜神殿下摆星子阵；去三源山取巨灵熊一族酿造的琼浆，虽然常被黔焱仙上追着打回来。但每当乐湑再次悄悄敲响窗棂，阿浔还是如故偷溜出来跟他走。

　　唯独同去下界那次，阿浔负了约。奈何之后父亲便对祈福馔严加看管，乐湑再没找着机会带着他去一次下界。

　　而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鸣钟童子卯时忽至，邀白泽一族前去监兵星君之子的应天大典，衍邶天君午时便同族中长老御风而去。因几日后恰是西王母娘娘的寿筵，故而一前一后至少一个半月不会回来。

　　“监兵之子……好像是叫什么明桓的，听说要比我小一千多岁”乐湑收起了祈福襈，转了个身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抬眼望着被层层云雾包裹着的九重天宫“天应劫这么快就下来了，天资真是不错。”

　　天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历过天劫，方可真正位列仙班，不然任尔修行十万年，也只是一位没仙籍的散仙，哪天陨落了也不会在天报上留下一笔。

　　五千岁历劫，乐湑着实羡慕。他是衍邶天君的幼子，方今七千二百岁，仍未历天劫，在族中乃至天界算不上晚，但要是一万年岁上还不历劫，那可真不算早的了。衍邶天君时常为乐湑历劫事情焦心，逢年过节就去司命星君那坐坐，算算天命。

　　不过乐湑倒是不急，他就算真成不了上仙也不妨事，因为他上头还有个兄长乐遂良，在六千岁时已然历劫，天资在族中是数一数二的，做事也很是稳妥。各位长老都对此子青眼有加，凡事都要拿乐湑同他作比，自然是样样不如。故而族中万事日后自有兄长料理，不需乐湑操半分心。话虽如此，但逢身边有人下界历劫，他还是有点羡慕的。

　　“历劫好啊，凡间一次待个几十年，稀奇玩意儿都耍遍了，四时好景都赏烦了，还能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自应天道回来”乐湑微微叹了口气，嘴角撇了撇“要是我也能历劫便好了。”

　　恍然间，眼前花瓣同烟花星子似又落了满城，傀儡戏三尺红台前又围满了叫好的看客，盏盏天灯映街如白昼。乐湑微微出着神，倏地一道声音自上方冷不防插进来打断了正脑中舞龙敲锣的他。

　　“阿兄，方才我……阿兄？”

　　他慢慢回笼思绪，偏了偏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上方露进来的光线略微刺眼，狭长的眼睛不自觉微眯了眯，道：“天池的水冒了快三个时辰的泡了，我还以为你又不来了。”

　　沈浔川没想到乐湑会突然转过头来，四目对视间，立即别开了视线，忙回道：“不会，阿兄，方才遂良兄长召族中旁系的子弟布署，布署月末降福的事宜，四方青鸟仙使尚未登府放拜帖，故而，故而来得晚了。”沈浔川好容易磕磕绊绊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脸还微微有些发烫。

　　“朝朝岁岁的拜帖都安排族中小辈送，腾云驾雾要费好些个时辰”乐湑小声嘟囔着。起身整了整衣服，新作的云稠青衫角上压了一条褶皱，“明年你就别去了，让延祐他们去，他们御风灵便多了。”

　　“嗯……遂良兄长说，说等明年便轮换着来。不用，不用每次都派遣我们了。”

　　“兄长一百年前便是这般说的，明年复明年。这年头，说什么都得靠自己”乐湑转过身子，瞅着四重天际翱翔的凤鸾，“我要能早早历了劫，先带你九天飞一圈，再下海乘着浪游一遭，不过一朝一夕之间，比神鸟更快……再过来点，抓紧我。”

　　说罢念了一道口诀，脚下须臾便汇来一团云雾，乐湑伸手将身旁的沈浔川也拉了上来。

　　沈浔川年纪比乐湑要小三百岁，也未曾历劫，同样不会使御风的仙法，他也盼望着早些历劫，乘着风遨游四海仙境。

　　但如今两人只得乘了云晃悠着往一重天的南天门去。这速度，比起御风差了十万八千里。

　　天界的守卫巳时轮换，过了时辰，下界的通道便不再打开了。

　　耳畔呼啸的风将天边的钟鸣一声声送了来，眼见着金乌童子收拾鞍鞯，蓄势待发预备着驾车走人，乐湑逐渐收紧了呼吸，微眯着眼直盯着南天门的方向。终于，穿入云端的十二根天柱占据了视线，乐湑松了口气扭头向沈浔川说道：“咱们自北玄天柱旁的承天道下去，明日，不，再过几日等人间过完上巳节再从此道回来，谁都不会知晓。”

　　“承天道，要喻令，怎么办？”沈浔川自小说话便稍不利索，看见云端下方列阵的天兵，舌头差点打了结。

　　“我早把祈福馔也带来了，”乐湑扬了扬手里的青玉圭“等下去站定了，把它给守卫承天道的天将一览，即便是……”

　　正说间，耳畔忽然疾风呼啸，吹刮得耳目不明，后边的话陡然被突袭而至的风卷得无影无踪。

　　乐湑只感觉自己被强劲的风四下拉扯着，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青色的衣袂高高卷起，在耳畔纷飞乱舞，此刻一层层轻薄的衣衫变作一炳炳锐利的薄刃，刮在脸上生疼生疼。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顾浔已然半只脚悬在云外，忙收紧了手腕紧紧拽着顾浔的袖子，手指间泛白硌得生疼，却一刻也不敢松。

　　即便如此，沈浔川还是几欲乘风而起，乐湑双手握紧了掌中的衣袖，身体探下去伏在云上，刚想张嘴便被灌了一大口风进去，五脏愈发疼得厉害，眼睛也被狂风吹刮得紧闭，连右手中的祈福襈陡然滑落也不知晓。

　　“哧啦——”乐湑的手中只紧捏着一片衣袂，他顶着风勉强将眼睁开一条缝，隐约看到头顶一个遮天蔽日的黑影急速地俯冲而来，沈浔川已看不见踪影；

　　他费劲儿将眼睛睁大了些，痛得几欲迎风流泪，才看到一对硕大的羽翼遮挡住了头顶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再近些，他看到了一个赤金色的身影，像一团正燃的火向他猛冲而来；更近了一点，他把眼睛拼命睁到最大，眼中已布上了血丝，泪水止不住地滑出眼眶，看见了一双再不会忘记的眼。

　　眼睛生得狭长，云霞雾岚，仙宫神殿悉数收于眼底，眼尾微微上挑，眸内华光流转，藏着寒星。

　　这双眼生得真是好看，但是这双眼睛没有看向他。

　　乐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这疾风卷起忽又直坠而下，眼看着要扫过南屏天柱往应天道去。他用手紧紧绞着身旁天柱上不停翻飞的天丝绸带，拼尽力气对着那个张着羽翼的“仙君”大喊：“仙君停下，停……承，天，道，啊，啊……”

　　话刚一脱嘴便散入了风里，断断续续的字眼被风裹挟着不见踪影，他的喉咙像撕裂了一般疼痛，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肿的发疼，手边缠绕了几圈的天丝绸带摇摇欲坠。当真是欲哭无泪。

　　一点水雾落在了“仙君”的耳垂上。

　　明桓抬手摸了摸耳朵，感觉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略过了耳侧，却什么也没捕捉到。

　　周身的风依旧在呼啸，前方遮眼的浮云尽数散开，只见碧沉沉一面天门巍然而立，琉璃牌上“南天门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四下阵列数十天将，执戟持刀，威风凛凛；里壁矗立十二根天柱，柱柱雕着赤须龙，金鳞辉耀。系着彩绸的东南西北四根主天柱旁各有一条云迷雾锁的通天道直连下界。

　　“嘶……原是都长一个模样，走哪一个？”明桓看着这四条殊途同归的道，不禁犹豫起来，转念忽想起文昌星君揽着他肩膀千叮咛万嘱咐：“历劫之人须从南屏天柱应天道下，若错入其他天道，或有不测之忧。到时……”

　　文昌星君从未那般热情殷切，只叫明桓一想起又打了个寒颤。

　　“臭皮南瓜说月下仙人打什么道回来来着……好像也是应天道。”想起那个眨巴着眼睛的仙童明桓手就痒痒，“要敢唬我，决不轻饶了他。”说着便打了个旋，羽翼一振，当即破风直下朝着应天道加快了速度飞过去。

　　蓦地，有什么东西掉进了里衣，贴着肌肤冰凉冰凉。

　　明桓没来得及细看，刚一凑近南屏天柱，周身陡然泛起了银光，羽翼尚来不及收势，身侧云雾便自行卷入应天道内，险些连同他一齐带入其中；

　　应天道中似浪潮一般的乌云一波一波翻涌着，雷霆电光纵横，自里面仿佛蕴藏着一股力量，充斥着洪水猛兽相互吸引着，扯拽着。

　　四下天将见状皆不阻拦，反退让出一条道，在旁兴致盎然押赌唠嗑起来。

　　多少仙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早就见怪不怪。

　　“胖头，你猜这次这个多久回来”留着细须胡子的天将推搡着身侧的天将，手中七尺鞭虚指着明桓，“我看，得这个数。”他伸出八个手指头。

　　“横竖不过百年，哪比得咱们。”身旁壮得像小山一般的天将摇头晃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这还用得着你说？凡灵寿命都是如此”细须天将翻了个白眼，“老规矩，赌不赌？这次赌注——百年的天俸！”

　　细须和胖头都是新飞升的仙官，守了三百年的南天门，平日吃吃喝喝，赌赌小钱算罢，百年天俸那可是家底。

　　“怎么，这就怕啦？”细须看着胖头摇摆不定的模样，愈发添了把火“昨个新来的小兵都比你有胆量，看着山似的体魄，里面尽是虚的！”

　　“别用激将法，小爷俺不吃这套！”

　　“那你敢赌么？”

　　“赌就赌！”

　　……

　　灵华仙胎终究要越过的坎，应天道不比其他天道，乃是除西垣天柱旁的坠天道——专为违犯天规仙家打入畜生道遭受诸苦厄所用之道外最为凶险的道，单是穿梭天道便有小仙灵折在里头。

　　明桓稍稍稳住了身形，正欲将衣内的物什看个明白。猛然耳侧一阵风急啸而来，随后感觉背上一沉，紧接着竟被人猛踹一脚！

　　乐湑被狂风卷了好几个旋，颠得七荤八素的，不料想风倏然停息了，身体一瞬间没了支撑便不受控制直坠向下；看着底下云浪重涌，电闪雷动的应天道，他不由再次紧闭了闭眼。

　　完了，这下玩出圈儿了。

　　恍惚间，一个赤红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了衣袖上交错环绕鸾鸟细纹。一股怒气自胸窜入脑海:就是他，让自己五百年才等到的机会化为了泡影！

　　不消细想，乐湑卯足了劲便飞起一脚，直踹其后心：“你个王八…鸟，蛋，天打，雷劈，你都得先给，我，我垫着，呀……啊啊。”

　　乐湑朝着明桓的背影大声怒喊着，耳畔却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原是他的喉咙疼痛难忍，先前便已嘶哑，如今更是用力喊都再喊不出声来。

　　最后坠入应天道的那一瞬间，他对上了那双眼，那双眼中满是错愕，映着他被风吹刮得凌乱飞扬的乌发与狼狈不堪、泪水纵横的脸。

　　耳侧天雷滚滚，云浪翻涌，骤风呼啸。他看见那个人嘴巴涨了张，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是谁？”明桓紧盯着眼前这难辨形貌，怒气难抑的脸。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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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