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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余若弥是个清洁工。

      在2020年,萧山大厦还是那个萧山大厦,自建立之初就只有三层,从未变过。而余若弥也还是那个余若弥,在这一年年初,她又回到了那个与丈夫初识的县城。

      十八年,已经不能说物是人非了,简直就是天翻地覆。紧挨着临城这样的地方,这个小县城也开始飞速发展。生活节奏在加快,仿佛有谁在拨弄指针,一切都快得跟不上。但作为萧山标志性的建筑,那锈迹斑斑的扶手告诉她,大厦还是那个大厦,萧山还是那个萧山。

      她今年四十一岁,这个年纪的女人做打扫工作,其实很是常见。穿着工作服,蒙上口罩,捏着抹布或提着拖把。身畔有十个人经过,或许一个都不会注意到她。

      但在十八年前,她就已经是一个清洁工了。2002年1月中旬,早春未至,严寒未脱。彼时的余若弥才二十三岁,毕业不到两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去参加面试,也没有去投什么简历。作为亲戚们寄予厚望的“余家长女”,她直接干起了体力活。

      连家都没回。

      自离家始,便一次都没有回过。

      偶尔去一个电话报报平安,算是她长到这么大,还剩下的一点操守。

      并非有意使人大跌眼镜,余若弥实在觉得这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既不用理会太多是非,又不会产生太多思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唯一需要应付的就是经理赵姐,但她打扫起来是一把好手,故而也鲜少被批评。

      工作还算简单。两班制,早上八点到下午两点,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楼梯并不多,一条一条,宽而长。每一层的面积却很大——当然,现在看来,也不算大了。但当时却算是很大的。不像现在的商场,那时脚下踩的也并非瓷砖,而是普通的水泥地。拖布还是最老式的那种,一根木棍,坠着一只沉重的布头。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七个小时里,维持地面的干净。

      赵姐又来了。听着商贩们齐刷刷的“哟赵姐好”,余若弥不慌不忙地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卫生。挺好,至少现在没有看到什么花生瓜子和桔皮。

      那些东西总是凭空出现。收拾一次又一次,出现一次又一次。跟地里长的似的。

      赵姐的高跟鞋“嗒嗒嗒”过来了。那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长得不算标致,但韵味十足。奔四的人了,仍浓妆艳抹,可见这样的女人从不缺少情趣。

      余若弥不羡慕,她觉得好玩。

      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并得出一些结论,再总结出一些规律。这是她的兴趣所在,也是她的最大爱好。有些时候,她都快觉得自己是个充满智慧的学者了。可她从不与外人道,也不会去张罗什么。

      这人生枯燥乏味,她的口和心又都阖得那样紧。世界那么奇妙,人间那么多姿。身为其中最无聊的一员,她坦然接受这一现实。

      两点一线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劳动,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无法理解更不可忍耐的。但对余若弥来说,一旦形成习惯,她便倍感舒心。

      “化点淡妆。”赵姐跟她说。

      余若弥喟叹。扫地的还要化妆?

      她晃晃脑袋:“不会。”

      “涂点唇彩。”赵姐伸出食指,在嘴唇上做出一个涂抹的姿势。“这可是为了咱们大厦的形象。再说你年纪轻轻的,这时候不臭美什么时候美啊。”

      余若弥没有听赵姐的话,第二天,她戴上了口罩。

      ……

      丈夫名叫陆悯,那一年,他还只是个二十岁的学生。没错,他比若弥小三岁。这不是他第一次出来打工了。为了自食其力,他几乎从不向家里伸手。还有一个月就是春节,陆悯的工作内容就是穿着充气的人偶服,在大厦外面吸引路人。

      在十八年前的小县城,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桩。谁也没见过这么新鲜的玩意儿。

      看着眼前那疯狂舞动的巨型蓝猫,出来倒垃圾的余若弥忍不住笑了。

      真奇怪啊,自己不是个生动的人,却尤其喜欢关注别人的生动。“蓝猫”似乎注意到她了,于是笨拙地从花架上摘下一枝冻得发蔫的玫瑰,递到她手上。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陆悯并不认识她,甚至不知道她是谁。白口罩,黑工衣,目光牢牢地守在后地,不肯与人深交。张嘴就会呵出白气的时节,余若弥定定看了看他,把玫瑰花又插回了花架上。

      左手铁簸箕,右手竹扫把。回到有暖气的室内。

      应该是没什么需要做的了,若弥看了眼一楼的钟表铺,那里挂满了大大小小圆圆方方的时钟。所有的针,无一不在告诉她,下班时间到。

      回到工具间取衣服时,晚班的大姐正在脱外套。“来啦姐?”“嗯。要走啦?”“走啦。”

      每天只碰一回面,每次只说三句话。这样的岗位,也是很少建立什么深厚友谊的。流动性太强,与其结交好友,不若埋头苦干。

      余若弥不在这里换衣服,她嫌麻烦,从来都是在家里穿好工装再来。天冷,就在外面套棉服。走到大门口时,那“蓝猫”又看见她了。余若弥很怕那人再给自己献花,她往花架瞄了一眼,这才放心。

      花架已经空了。光秃秃的,很是萧索。

      大厦门口是一条步行街,若弥闲逛了一会儿,买了一斤绿豆糕并一套福字、春联。移开玻璃板挑挑拣拣,又拾了一沓“抬头见喜”。财神爷自然不能缺,窗花彩条剪纸,样样不少。

      行经菜市场,若弥心中作着打算。到家时,她手里又多了一斤鸡蛋、六个西红柿和一条剃好的鱼。

      一道浅粉色的身影正在客厅弯腰擦地。余若弥惊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暖气漏水了。”女孩费力答道。

      那是若弥的室友,名叫乐亦,一个从体力到心灵都比较脆弱的女孩子。这也怪不得她。若弥回忆了一下,她好像才十四。自己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啃书本呢。

      塑料袋哗哗作响,手里的东西被规规矩矩地摆在一边。看着满地洇痕,若弥跺了两下脚,依稀听得见啪叽啪叽的声音。“我来吧。”她说。“你把冰箱里那点菜择了。”

      乐亦听话地“喔”了一声,去厨房涮了涮手,就开始择菜。这是余若弥最喜欢的一点,听话。可能是年纪小没主意,可能是生性淳朴没心计。反正第一次租房子就遇到这样合拍的室友,若弥还是很欣慰的。

      比起大学寝室里的鸡飞狗跳,现在的生活,不知平静多少。

      同在一个屋檐下,大家一起制定规矩、遵守规矩,又都没那个心思去打破规矩。这日子真的是很惬意呢。

      那孩子比她小九岁,却一点不贪懒。像是很会察言观色似的,她从不去试探余若弥的底线,也不会故意挑起什么纷争。

      若弥在盆里搓了搓抹布,就着那半清不清半浑不浑的水打了点肥皂。她殷切:“其实用笤帚扫到外面就行了。”

      乐亦回头笑:“我怕邻居说我。”

      若弥嘴上念叨着“小胆儿”,左手摘下笔帽,扣在尾端。墙壁上一靠,抬手往那本子上填写着今天的菜价以及所花的费用。

      抬头不见低头见,就是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

      “余姐。”乐亦喊她。“这鱼怎么做啊,我没弄过。”

      “等会儿我弄,你可以先炒西红柿。”

      金钱分得清楚,人情才可以不那么清楚。若是通通混为一谈,有朝一日,必然就会走向难堪了。

      ……

      她不是每分每秒都劳作的。客人多的时候,那是营业员该忙碌。客人少的时候,更是没有那么多东西需要清理。周五是严查的日子,盖因周末人多,要给来宾留下一个干净的印象。

      而今天是周日。

      外面下了雪,卫生间内相当湿滑。若弥已经拖了第五遍,但她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遍。没有委屈,没有烦闷,她就这样重复清理着,隔一会儿过来看一眼。她喜欢身体上的劳累,这给她一种充实感。第一次发现这种奇妙,还是在小学。

      每到值日周,每到大扫除……同学们都哀嚎漫天。这时,就只有余若弥兴奋异常。报纸擦过玻璃,会发出怪响;挑落墙角的蜘蛛网,会看到一些小昆虫四处逃窜。墙围要蹲下蹭,蹭一下挪一步,蹲得太久,又会眼花腿麻。

      和很多孩子一样,写作文时,谈及理想,余若弥总是提笔就道:“我想做一个清洁工,因为劳动的人最光荣。”

      可想而知,她获得了老师家长的一致肯定,也享受了同龄人艳羡的目光。而当她真的做了清洁工之时,收到的却是一批又一批的质疑和指责。

      也不乏嘲笑。

      不过那都没关系,她不是很在意别人的想法。只要知道某个行为的目的是达到内心的稳固,她就会做下去。

      她明白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但她也明白,只要活得豁达、活得踏实,这就不失为一种很好的生活。

      “嘿。”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

      余若弥惊得一哆嗦,尖叫全卡在嗓子眼儿。霎时间恼怒就上了脸,她不快:“干什么?”

      ——最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

      眼前是一个体量适中的男孩,套着马甲,挂着两个塑料风扇。头发不长不短,余若弥也不知道那叫什么发型,反正是比寸头长一些,又没到太长的程度。总之,现在是湿淋淋的,从额头到脖颈,一头汗,一身汗。

      余若弥认得了,是那个“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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