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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踩影子与明晃晃 ...

  •   晚上火锅店相见的时候,陈吉吉给我和黄明嘉各捞了一碗菌汤锅底,我慢慢转着勺子,等着男生的到来。蒙毓明确说不来,我们也不能强求。
      季子期一来,还递给了我们三个女生B大的明信片,黄明嘉笑嘻嘻地收了,我也道了谢。正是热闹寒暄之际,门口走进来两个男生,黑白卫衣牛仔裤,又像黑白无常索命,又像Gay穿情侣衫大胆约会。我立马低下头喝汤,被烫得一呛,余光中看到穿黑卫衣的坐在我对面。
      邱逸脱离了外公的魔剪掌控,染了栗色头发,吹了个男明星发型,点单的时候,睫毛忽闪忽闪,帅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我瞟了一眼我对面的人,发型很简单,比高中的时候脸色好一些,但是更瘦了,眼眶微微有些凹,单眼皮下没有情绪的眼神丝毫未变。
      他看了我一眼,歪嘴扯了一个笑容,“瘦多了。那时候胖得没型了,一瘦我可算看出来你是双眼皮了。”
      我气噎住了,反唇相讥,“德善,你还喝可乐吗?”
      弗明言挑挑眉毛,抢过邱逸手里的笔,勾了可乐选项。黄明嘉俯过身,吵吵着要酸梅汤。我笑着转过头,看到陈吉吉看傻子的眼光,“你脸这么红为什么还穿着风衣?”
      我立刻脱了,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很红吗?”
      陈吉吉又翻白眼,“不红我吃……”她那个音都快发出来了,又悬崖勒马,咽回去。我推她一把,“恶心。”

      总得来说,聚餐格外热闹精彩。
      弗明言夹了片藕在碗里,然后忽然问我,“你们汉语言文学,有男生吗?”
      我皱了皱眉,“有,但是我都不熟。”
      弗明言玩着可乐易拉罐环,“那当年理科班四十个男生,恐怕就是你这辈子男生缘人生巅峰了。”
      陈吉吉冷笑一声,“你这辈子女生缘不也止步高中了吗,你们生物院又有几个女的?”邱逸在旁边撇了撇嘴,“你怎么不问我呀?”
      黄明嘉睁大了眼睛,“你学的什么专业来着?”
      邱逸微微一笑,“工程物理。”

      陈吉吉讲了两句就扯对象,我立马举手说我母胎单身,我立马就觉得弗明言看了我一眼,我脸更烧了,我趁机靠着黄明嘉的肩膀。
      陈吉吉立马CUE黄明嘉,暧昧地挤眉弄眼道:“你最近交的是你第几任男朋友?”我脑袋还算清醒,但是陈吉吉已经野马脱缰了,她完全不在意对面还坐着季子期。
      黄明嘉个缺心眼的,还真的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了,数着数着还记不清了,模糊地说:“七个?八个?哎呀,不记得了。有的只交往了一个礼拜嘛,不算的。”
      弗明言插了一个牛肉丸子,皮笑肉不笑道:“辛苦你了。”
      邱逸乐呵呵地说:“反正都很帅。”
      黄明嘉眉飞色舞地说:“那当然了!哈哈哈,我最近分手的那个长得可好看了,真的可好看了,脸还行,但是肌肉真的特别好摸,穿西装的时候又沉稳又有魅力,就是他奇奇怪怪的,说什么爱我,想跟我结婚之类的话。吓死我了。”
      弗明言就在我正对面,翻了一个完整又缓慢的白眼。
      邱逸比黄明嘉还缺心眼,依然乐呵呵地问:“你知道他怎么练的肌肉吗?我也想练唉。”
      黄明嘉很愁苦地说:“干嘛呀,提这种要求。我把他联系方式删了,那个你要真心想学啊,我有他微博呢,你联系他呗。”
      邱逸还想了想,认真地拒绝道:“工程物理的作业太多了,我不能耽误人家。”
      我实在是不忍心听下去了,我看了一眼季子期。季子期真乃神人也,听这种神经病对话也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夹腐竹吃。
      弗明言都懒得翻白眼了,往邱逸碗里夹了一堆菜,“多吃点,少说点孬话。”

      晚上我觉得我一身都是火锅味,必须回宿舍拿衣服洗澡。陈吉吉回酒店,黄明嘉回自己家,她们两个倒是手牵手打车走了。留下我和三个男生大眼瞪小眼,季子期表示可以送我回学校,弗明言歪嘴一笑,“你先回去吧,我和邱逸先送她回去,再结伴回学校。”
      他们又争论了一番到底怎么送我回学校的问题,我坐在路边的水泥墩上,非常疲惫地打开了手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翻相册,我妈当初开家长会拍下来的年级前三名的照片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躺在我手机里。第三名那个少年照片非常模糊,只能知道是个找了鼻子眼睛嘴的人,穿着校服,很没个性。下面的心得寄语也只有四个字:一直学习。
      我回头一眼那个穿黑色卫衣的男生,又看着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忽然有一种被时光远远甩在身后的感觉。他已经走了许多远了,我却还执着于高中时代怎么努力也追不上的成绩鸿沟,哪怕大学的我潜心读书,像个苦行僧一样把所有的目标都对准了考研,我心里的弗明言还是像张纸片,贴满了成绩好、智商高、追不上种种标签,我一厢情愿追逐一张过去的旧照片,没有真正努力过去接触那个活生生的人,那个正在经历、正在生活的人。
      我坐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邱逸过来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就看到了毫无保留的笑脸,“季子期走了,我们送你回去吧。”
      弗明言就站在梧桐树下,笑容很浅。我来之前曾想象过弗明言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瘦或胖,或精心修饰或不修边幅,但我发现他五官模糊在我的记忆里了,被放大、被清晰的通通是神情、是动作。
      他漫不经心地经过我的课桌,他抓住我的水杯晃了晃,面无表情地说,“我帮你带一杯?”他运动会被强拉着跑了三千米,跑完之后脸红扑扑地坐在操场上,发梢都滴着汗,被大家拉起来强行走两圈,他一边走,一边大口呼吸着,鼻尖滴下来的汗液又滑到胸口。我月考考得稀烂,连六百分都没考到,他把我拉到教室外面,沉默着看我哭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餐巾纸,然后轻轻说,“没有一考定乾坤的说法,才一模,才冬天。”
      那些神情慢慢与眼前的人重叠,气质与表情丝毫未变,一切都是我最开始心动的样子。
      坐上出租的时候,我在后排和邱逸并肩沉默,弗明言在前排,微信界面明晃晃。
      邱逸忽然转过头,睫毛一个劲得抖,急促的呼吸彰显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有多么重要,我静静地等着。
      “你知道……蒙毓现在怎么样了吗?”
      弗明言转过头看着我们,我慎重地说,“知道一点。”
      蒙毓复读了一年,裸分考上了A大,就读天文专业,和我联系的时候也照样沉默寡言。她在电话里说,“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我觉得考上A大一定是荣耀的句点,考上了就会证明什么一样。考上了就不会辛苦,不会煎熬,但是我忽然发现根本就不是那样。高中时代的远去,好像也是竟向目标的远去。”
      我高考比蒙毓少了很多分,但是大学已经是我的好归宿了。我学着化妆打扮,也会在学生会里周旋,大二开始,就是一个什么部长,奖学金拿到手的时候,狂喜过后是一阵阵的心虚,我知道永远有人比我优秀,永远有人比我优秀还比我会学比我会努力,我拼尽全力得到的机会只不过是他们废弃的选择罢了,就是这种鸿沟感阻挡了我向弗明言伸出的手,也让蒙毓联系我的时候,我的心态居然是受宠若惊。所谓卑微,所谓自轻,就是我这样了。可是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资格挺直腰板呢?
      深入骨髓的自卑很多都是来自于经年累月的不优秀。没人会羞辱我的平庸,只是我习惯性自惭形秽,习惯性懒惰懈怠,又总会看似幸运地遇上一堆比我优秀得多的人,连做寄居蟹,连平凡的面目藏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接受恭维的时候都心虚,站在意中人面前的时候联想不到任何好未来只有无尽的恐慌和自我贬低。这就是我,认清我的自卑对我的处境改变没有一丁点好处,我偶尔变得阳光地、积极地、坦然地,面对我普通的一生,都是认命。
      然而我没想过,蒙毓也在自卑,自卑程度比我也不弱。明明她高中的时候清心寡欲,短短的马尾辫,清瘦的背影,挂在红榜上居高临下的成绩——背后,居然是一个瑟缩的小姑娘。
      我在电话里不停地告诉她,她真的有多优秀,做到了多少我们做不到的东西。
      蒙毓却一身疲倦,她说,“我高中学竞赛,竞赛没进集训队,好像天塌了一样,我在火车上哭了一夜,未敢告知任何人,我的胆怯与自卑。因为我知道,所有人都会来安慰我已经很棒了,已经很好了,已经比我们都强了。但是这都不够,我比不过别人的时候还是难过,拿到学不懂的东西也会挫败,我不是我心中期许的形象的时候也会想,一切为什么会这样呢?”
      “自从一中把我的照片做成灯牌的时候,我再也不敢回一中了。”
      我知道这都是真心话,我又问了一个显然在雷区的问题,“那么你和邱逸呢?既然都在一个大学了,为何还是不行?”
      她立刻说,“太难了!”
      她激动的语调平复了一下,“我……暗恋的那段时间太难了,面对他的时候下意识把自己放得很小,面对别人的时候我还可以昂首挺胸,面对他的时候,我不像我自己,我不想不像我自己。任何让我显得脆弱的事、任何让我显得脆弱的人都不行,我能够完全掌控的人和事才让我高兴。我跟他在一起不会高兴的。”
      我试探着说:“邱逸很喜欢你,你复读的那段时间,他不是还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去见你一面,见了一面,又去赶凌晨的飞机?折腾了很多次,你这样……不是……”
      她冷静地说,“我辜负了他。但我不能忍受我不如他,为什么他竞赛就可以成功,而我却失败?为什么他一模只有650分,后来高考却能考690,而我,为什么我付出比他多,却还是在高考落了下风,甚至去复读。我知道我心态有问题,但是我找不到办法解决我出了问题的心态。在我不能好好面对我自己之前,我绝对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我……你愿意帮我转达我的意愿我会很感谢的,不愿意,也没事。假如我能面对了,我会去见他的。”

      我看着邱逸诚恳的双眼,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你有自卑过吗?长时期的自卑。”
      弗明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心平气和地说,“难道你没有比不过别人的时候吗?”
      弗明言说:“在A大,很容易就比不过别人,当然会觉得自卑。但是负面情绪我觉得是可以控制的,打几盘游戏或者滚去学习,都会产生胜利感和获得感,比待在原地自卑不是强得多?”
      邱逸想了想说,“你是想说,蒙毓面对我或者什么别的东西的时候,会自卑吗?”
      我泄气地往后座一倒。
      弗明言挑了挑眉,“这真没必要,看邱逸这傻了吧唧的样子,有什么好纠结的。她要这么想,如果她觉得邱逸比她强,她把他弄到手,这是占便宜,如果她觉得邱逸不如她,她跟他在一块,会获得智商上的碾压感,也不吃亏啊。横竖都是便宜事,就看你横着想还是竖着想了,但你偏往坏处想,那铁定完蛋。”
      邱逸嘿嘿一笑,“哥,你真有智慧!”
      我刚想说点什么,开出租车的司机大哥忽然说话了,“小伙儿,你真不要脸。”
      邱逸哈哈大笑,弗明言气得立刻就开始理论了,我好不容易渲染的悲情环境立刻消失了。
      我下车的时候,邱逸那张漂亮脸蛋上还是飘过了愁云,我忍不住说,“再等等吧。”弗明言把我拉到一边去,认真地说:
      “邱逸就是大个傻帽,他觉得蒙毓真好看的时候是高一,他忽然觉得他喜欢她的时候,都高三了。蒙毓乐意跟他在一块,我们大家肯定都很开心,她拒绝他,她不再喜欢他或者有其他什么顾虑,咱们都理解。但是我和邱逸都真的不希望,她愧疚或者她自卑,生活要往前看,横向坐标堵心就看竖着的,竖着的不行,就斜着来。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谈感情的事把自己给整抑郁了可还行。”

      回宿舍之后,我赶紧去洗了个澡。
      舍友楠楠看到我回来特别开心,“你知不知道,你不在宿舍,宿舍一丁点人气都没有,我晚上睡觉都害怕!”
      我擦着头发,然后讲了句我自己都嫌虚伪的话,“可以学习啊,书你看完了吗?”
      楠楠立刻大翻白眼,“明天你自己个儿看去吧,我在宿舍看电视剧。”
      我给自己泡了杯柠檬水,缓缓闭上了眼睛。

      弗明言倒是给我发了条微信,“到宿舍了吗?”二十多分钟的一条。
      我拿起来一看,忍不住地想,我到底应不应该像他说得那样,高高兴兴地对待感情上的事,一但撇开那些困扰我的情绪,我只想与他靠近靠近再靠近。
      就试这一回吧,就试这一回吧。
      “到了呀,我明天想去A大逛逛,到了A城这么些天,都没去过。”
      他回得很快,还是语音,“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有什么好看的。陈吉吉明天不找你玩吗?”
      我打字,“她明天和黄明嘉去疯,我想去看看蒙毓。”
      他忽然也开始打字了,只有一个字,“嗯。”
      我管不住自己的手,又点开了上一条语音,他的嗓音就在那里,好像整个人都触手可及了一样。无论我自己想不想承认,我收藏了他每一条语音,真像个变态。
      我看着宿舍天花板就忍不住叹气。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是去了图书馆,图书管里除了勤奋的考研党,又没什么人。我把借的书都还掉,又借阅了一些,图书馆寂静无声,翻书的声音、伏案写作的人轻易就把人拉回到了高中。
      我的高中生涯总得来说很不愉快,朋友们都是为数不多的亮色调。而我本人则像水中的酒瓶子,浮浮沉沉,永远不得上岸。
      我的省份不是最出名的高考大省,但论高考压力也不小。江州不是省城,博雅计划和领军计划很少都沾边,想要进T2,真的裸考太难了,弗明言蒙毓他们从初中开始就有竞赛意识,一个劲儿地往前学。我跟着他们也像模像样地做题,但是效果一般。
      早读课的我诵读着昨天的英语笔记和没拿全分的完形填空,越念越困,弗明言就会在这个时候推我一把,“喝点水。”
      我听他的话,开始喝水,一口灌下去,脑袋也并不清醒,他就随口问我,昨天的物理卷子做得怎么样。
      我接着喝水,低沉地说:“不好,高一没有打通的题型现在还是不好。”
      “那你的数学竞赛还要学下去吗?”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我。
      我从高二开始,因为数学平均分排名进了前五十,总分排名进了前一百,被塞进了何建国的竞赛培训班。也没有多正规地培训,周末来上课,回家做做题,来与不来,做与不做全凭自觉。我理化学得吃力,但是数学还可以。越学得好就越喜欢学,虽然到最后学得很吃力,还是咬着牙学习。
      “暑假我在家没闲着,做了一些题目,省队我肯定不可能,其他的拼一拼吧。校选不是要开始了?”
      弗明言拍了拍我的手,“省二吧,省二也有211的降分,你理化一直半死不活的。除了校选,还要开学考,你自己有个度就行。”他转过头,接着背古代文言常识。
      “我要没度呢?”我忽然说。
      他惊讶地回过头,不出意料,应该看到了含着泪水的我,真丢人啊。
      “前程的事……我真的不好说。现在才八月份,还在补课,所以我觉得……我觉得不出来。压力太大了,哭一哭吧,没事儿。”
      我听着他的话,眼泪忽然就收住了,“我没事,我昨天完型做得不好,我再看看,现在我不困了。”
      他叹了口气,又把头转过去了。

      我在图书馆里又翻了一页书,茶杯里菊花茉莉枸杞什么都有,我看了看窗外,翠绿的枝条完全没有秋天的肃杀之意。

      我妈为了我高三方便,租了个房子在一中旁边,我走着去上学,也就十分钟。十分钟的路,书包里装的不仅是各科卷子,还要沉甸甸的竞赛教材。
      八月份的天,还是热,我懒得撑伞,就硬晒。越晒越糊涂,越晒越觉得没有指望。竞赛效果不好,还拖累理综,理综被拖累,短腿学科更短腿,到时候两眼一抹黑连个600分都没有,那这高三一年还有什么熬头。
      越来越多的学生背着书包超过了我,我还是慢吞吞地走着。
      到出租房的那条路接着一所公园,杨柳依依,湖光粼粼。我泄气地往公园长椅上一坐,抱住胳膊,埋下头,任由阳光烤着后背。
      蝉声未歇,渐渐地,放学的脚步声都远去了。我又埋着头埋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直到我听到自行车的声音,大约三五辆。
      我听到风声,听到自行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听到少年们互相斗嘴的笑声,最后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李愿!”
      我抬起头,看到弗明言和邱逸他们骑着车迎过来,他们没有停下,但是弗明言像是喊了句什么,冲我摆手,笑容灿烂得惊人。
      少年时代的呼啸只有几秒钟,自行车的背影就那样远去了。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呼唤,不会有那样的笑容了。
      我拎起书包,快步走回了家。

      我回到宿舍,打开手机,居然又看到弗明言的消息,“来吗?我们给你弄辆自行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踩影子与明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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