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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重见天日 ...

  •   在最落魄的时候,我遇见了他。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高俊挺拔,众星拱月。
      我身陷牢狱,蓬头垢面,伤病缠身,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茕茕孑立。
      我们云泥之别。
      隔着牢门,他居高临下、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向身旁一名小将问道:“那是何人?”
      “据说是伶人……”那小将恭敬地答道。外面的狱卒已经被他们杀掉了,但先前确有问过牢里的情况,据狱卒所言,这里关的是两年前越国献来的乐师。南方诸国礼乐盛行,然乐师地位低下,常常被贵族们当成礼品送来送去,多半是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大概是得罪了某个权贵才被关进来的,因而没有任何案情记录。
      闻言,他嘴角露出一丝不屑,似乎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好奇,问我:“可会弹琴奏乐?”
      我迟疑了一下,在不知道对方身份背景的情况下,我不敢说实话,但也不能说谎,因为现在撒的一个谎,日后可能需要为它付出无数的代价,遂答道:“会弹琴。”
      “带上他。”他吩咐那名小将,旋即在众人簇拥中转身离去。

      从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走出来,我终于体会到了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气,呼出腹中积压了两年的浊气。
      我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眼前的景象清晰地告诉我,蔡国沦陷了!都城州来一片狼藉。
      细细观察周边将士身上的服饰,我猜测,这是一支来自北方的军队,可能是魏国,也可能是驺国,但得待我看过军中大纛,方能确定主帅的身份。
      财宝珠玉、战车盔甲,以及珍贵的祭祀器物……一车车战利品从我眼前经过。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他们显然正要班师回朝。我跟着一群人走,不知道会被带去哪里,但我暂时并不打算逃跑,因为现在这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我那样做。
      大约巳时,军队集结完毕,开始启程。前有兵车甲士,后有步卒,中间是马车拉载的战利品与伤兵,似乎还有几辆贵人们乘坐的马车。我就跟在那些马车后面,位于队伍中部,拖着病体,走得十分艰难。但走路却是目前我最需要的活动,因为我在牢中困了两年之久,急需恢复体质。现在身上又脏又臭,几乎没人愿意接近我,都离我十步开外,倒也省了我的尴尬。
      每隔一个时辰,军队便会停下来稍微歇一歇脚,但时间很短,几乎仅够喝水或小解而已。直到快要接近酉时,才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士兵们开始扎营支帐,割草喂马,埋锅造饭。按河流方向推测,此河应属颍水,若军队一直朝北沿河而行,目的地恐怕是洛都,我几乎可以断定这是驺国的军队了。

      我浑身难受得很,正欲往河边洗洗,这时,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小将朝我走来,就是先前在牢里见过的那个。
      “你随我来……”他望着我,眉头蹙了蹙,随即改口道,“你还是先去洗洗吧。”
      我点点头,正要转身,他又说:“你先等等,我给你找件干净的衣裳。”
      我垂头看了看捉襟见肘的自己,沉默地留在原地等待。看来在牢里这两年我又长高了许多,连鞋子都有些紧了。
      不消片刻,那小将便带着一套衣裳和一双鞋子来到我跟前。这正是我目前急需的东西,我双手接下,不胜感激:“多谢小将军。”
      闻言,他神色略微羞赧:“我还不是什么将军。”
      “那该如何称呼为好?”我问。观他服饰,想必地位不低。
      “我叫邢简,我父邢宥。”他颇为自豪地答道。
      我心里不由吃了一惊,邢宥是驺国名将,其父邢公乃早年归降于驺王的诸侯之一,当属公卿世家之列。那么,能让邢简随侍左右的主帅,必定是驺王室中人了。我压下心中的惊异,说道:“那便称为公子吧?”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见他腰间挂着一把匕首,便问:“我能借一下你的匕首么?”
      他脸上瞬间浮出一层防备之色,问道:“你要匕首何用?”
      “我只是想将头发修短一些。”我解释道。受困牢狱两年之久,我不曾有机会洁发修甲,发丝已经脏到打结了,若不割短一些,恐怕很难洗得干净。
      他舒了一口气,理解地点了点头,随即将匕首递给我。这真是一把好匕首,我毫不费劲地将长发割短了一半,说道:“待我将它洗净之后再还你吧?”
      他说可以,随后就坐在河边不远处等我。
      我走到一块岩石后面,将旧衣旧鞋全部退下,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清洁了一遍又一遍,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双手所及之处,无不洗到发疼为止。从河里出来,感觉轻松了很多,宛若新生。我用手拧掉头发上的水,更换了干净的衣物和鞋子,就朝邢简走去。
      他目瞪口呆地盯了我半晌,一时间有些难以适从,不觉脱口道:“我只道是路边一石子,不料竟是颗蒙尘的明珠。”
      我沉默不应,时隔两年,我确实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变化。但可以肯定的是,脸色不会太好,在牢里这两年,身体日渐虚弱,形容不可能比以前更好。
      话一出口,邢简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无意间的失态,手足无措地将视线从我脸上撕开,然后腼腆地改口道:“衣裳……似乎有些短……”
      “是呢。”我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说。
      “不知鞋子是否合适?”他有些局促地问。
      “鞋还算合适。”
      他点点头,催促道:“你随我来吧。”
      我没问他要带我去哪儿,答案并不难猜,能让邢简亲自来寻我的,恐怕只有那个人了。

      果然不出所料,邢简带我去的地方,正是主帅的营帐。我抬头望了一眼风中的帅旗,一个遒劲有力的“戉”字立即闯入眼帘。原来他是驺王嫡子,姬姓驺氏,名戉,正是北方那位赫赫有名的戉王。真没想到,我与此人竟以这种方式相遇,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以为我们即使相遇也应该是在战场上的……
      “殿下,我把那乐师带来了。”邢简在外面禀报。
      “进来吧。”一道语气有些慵懒却极具威严的声音从军幕里传出来。
      我随邢简走入帐内,只见前方挂着一张兽皮地图,一道高大的身影背对我们,正注视着地图。感觉我们入帐走近之后,他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乍一见我,他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仅仅瞬间过后便恢复了常色。他傲然而立,嘴角带着初见时那种微不可察的不屑之色,笑道:“没想到,你虽操持贱业,却生得一副好皮囊,我看王侯公子也不见得有如此风采。”
      自十七岁以后,我就没什么机会仰头看人了,但他却比我还高了半个头。那高大强健的身躯与攻击性十足的戏谑之语,令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压迫感。我有苦说不出,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说道:“多谢殿下夸奖。”
      “哼,”他显然察觉到我在佯装糊涂,对我的回应有些好气又有些无奈,遂冷笑道,“不过,你现在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倒像是病入膏肓了。”
      “殿下说的没错,我确实身有不适。”我从容地应道。心想若非如此,我早就离开了,天下间能拦得住我的人有几个?
      他走到案边坐下,斜靠着软垫,手肘支在几上,慢条斯理地说:“你既然是个乐师,那便弹一曲给我听听,倘若能让我满意,我便让随军医师给你看看,如何?”
      “可以。”我神色平静,内心求之不得。
      随后,他吩咐邢简取来一张琴,放在我面前。这琴看着还不错,应是从蔡国王宫搜来之物,但比起我原来那张还是差了些。虽然每张琴的音色都是独一无二的,但于我而言,曾经伴随我成长的那张琴是无可替代的,如今不知落在谁的手里了?
      虽然时隔两年,但我的手指对琴弦一点也不陌生。就像我所学过的武功招式一样,它们早已渗入我的骨血,成为我的一部分,任由我随心所欲地支配。在牢中的数百个日夜里,我时常在脑海中弹奏一张虚无的琴,慢慢回忆着过往的一切。自己怎会落到如此境地呢?两年时间足够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了,并非我愚钝可欺,我只是对亲属不曾设防罢了,否则又怎会轻易地被那些拙劣的谎言所坑害呢?
      “迟疑什么?难道在牢中待久了,技艺生疏了么?”驺戉催促道。可他嘴角依然挂着一丝不屑,观其神色,似乎对音乐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自然不是。”我赶紧回神,打断回忆,应对当前。他身份尊贵,傲然自立,此时看似舒展慵懒,然而霸气难掩,想必不会喜欢含蓄婉转的南曲,北地的豪迈之风或许能令他满意吧?
      于是,我迅速调弦定音,心中一动,一曲《山海行》便从指间流淌而出,这是我十七岁时所作的曲子。那年,我从扜关凯旋而归,路过西陵山时,忽然心血来潮,令军队原地休息待命,自己带着左、右两位副将登上了山巅。只见远处云海起伏、江水连天,峡内悬崖横空、苍藤古树、奇石飞泉,雄伟壮观。我豪气顿生,赶紧让右副将把琴递给我,然后不假思索地谱下了气势磅礴的《山海行》。
      琴声落下许久之后,驺戉才若有所思地说:“你看似弱不禁风,孰料琴音却显露大将之风,倒是令人大为意外。”
      我本想保持沉默,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低了姿态:“多谢殿下夸奖。”
      此时此刻,他神色复杂而深沉,我竟一点也看不懂,遂不再作声。
      须臾,他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晏陵西,二十一岁。”我只是稍微顿了顿,这个名字便脱口而出了,不算说谎,但也不是真话。
      “邢简,带他去桓景那里。”说完,驺戉便不再看我一眼,随后我就跟着邢简离开了帅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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