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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段家 ...

  •   盛夏江南,热也热得别有一番滋味。街头巷尾人来人往,磨肩擦踵,那一片彷佛没有尽头的繁华看得人也火辣辣的,继而耳侧传来几声欸乃绵长,循声寻去,眼睛便突然撞进碧绿河水里,涮了个透心凉。

      这个时节正是荷花花季,绿盖连绵,粉荷玉立之景令人神往。江南有数不尽的荷塘,不过说到荷塘胜景,江湖中人最为趋之若鹜的当数荆州天龙山庄。

      天龙山庄是武林第一庄,近年更俨如江湖刑堂,审案断事,一家之言,八方信服。山庄有如此的气派和名望,纵然不是壁垒森严,普通人等也不敢妄进,於是能亲眼见识美景之人少之又少。

      好在天龙山庄还有一个不爱学武偏爱画画的季扬。此人的武功恐怕连三流也称不上,但绘画造诣倒是一流。他所绘画的山庄荷塘美景没有一千也有数百幅,坏就坏在画作太多,卖不出好价钱,但其高絶画功毋容置疑,甚至有传山庄内的景色不过尔尔,全赖季扬这位妙手丹青。

      这日季扬又在画画。他在荷塘边自我陶醉,忽见大师兄急步前来,吓得一个激灵。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他无心武学,就连师父也放任自流,只有大师兄每每会督促两句。虽说大师兄语调温柔,但他脆弱敏感,半分的担忧能听出十成的责备来,於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大丶大师兄,去哪儿啊?”

      江逐浪扫他一眼,倒是未有说他,似是心不在焉。“我代理庄务也有些时日,今日师父终於出关,有些事要赶快请示报告。”

      季扬一脸茫然,“啊?师父何时闭关?”

      江逐浪无奈道:“都有大半年了。师弟,以书画陶冶性情是不错,但玩物丧志,你”

      别说这半句话中没一个重字,江逐浪还特意轻声细语,只作规劝,絶不表露丁点责怪之意,可饶是这样,季扬立即像霜打的茄子,垂下头来不作声了。

      於是后半句他说不下去,只好轻拍师弟肩头以示鼓励,便沿着九曲回廊快步去了。

      天龙山庄的布局不似寻常山庄般方方正正,而是依地形而建。一簇簇的屋子散落各处,若从高处远眺,可见山庄状如一条腾云飞跃的龙一般,而处置了不少江湖叛徒的苍龙台是腾龙之眼,再后面便是庄主的闭关之处。

      四周水雾飞溅,江逐浪足尖轻点立於水上的木桩,遥看一眼前方的苍龙台。那里本是山庄圣地,但打自六七年前叛徒李长安在苍龙台上大开杀戒后,段正风便禁止弟子平日无故踏足。

      江逐浪轻叹一声,踪身飞跃,随奔流的飞瀑而下。他在瀑布外的一块大石上立定,扬声道:“天龙山庄大弟子江逐浪恭迎师父出关!”

      瀑布底处的水雾更重,江逐浪的衣衫俱湿,满头满脸沾了一层水珠。他静侍了一会儿,正想再报,瀑布中央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有人影从中闪出,一阵似风非风的劲道随之而来,令天地间的水雾震荡。下一刻远处的山石轰隆,从东到西接连几处炸裂,竟似受不了清风抚拂丶水雾搅扰而山崩瓦解。

      江逐浪喜道:“恭喜师父武功再上一层楼!这番功力,在江湖难逢敌手。”

      天龙山庄庄主段正风年逾半百,下颌蓄一把长髯,两鬓略染星霜,因多年来修习内功有道,看上去不过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年轻时定然是个美男子,如今年岁虽长,但仍能轻易从其面容寻得旧日风流倜傥的迹。一袭素袍,手负身后,天下第一山庄庄主之风华气度令人心折。

      段正风心情大好,捻须一笑,“浪儿,多日未见,口才长进不少。”

      江逐浪道:“师父谬赞。徒儿实话实说,哪里用得上口才。”

      段正风修练多年的“击空屠龙”是历任庄主代代密传的最高功法,须得把内劲收放练得妙到毫巅,才能在受掌之人毫发无损的情况下,重挫远在百里外的目标。江逐浪已是江湖中排得上号之高手,可亏得此地水雾浓重,他才能透过水气震动有所感知,故此由衷敬仰师父的武功练得臻至化境,绝非拍须溜马。

      算起来,段正风指派江逐浪与陈险护送重现江湖的鱼龙剑后不久便闭关修练,期间诸事纷扰,江逐浪阴差阳错被掳至魑魅谷受重伤,回山庄后休养数月才能下床,后又有胭脂堡主与西溟教馀孽勾结乱事,至今师徒二人已有大半年没见。

      段正风替大徒弟稍一把脉后,轻叹道:“都是那逆徒之过,害你平白无故折损功力。幸亏武当的秦长老出手,剧毒才没有入侵肺腑。”

      江逐浪沉默半晌,道:“师父,有些话,徒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虽说江湖上盛传李长安与魑魅谷的魔人是一丘之貉,为了剑中宝藏残杀无辜。但当日徒儿亲历其事,之后细细想来,总觉得事有蹊跷。李长安或许”江逐浪微顿,斟酌一番用词道:“或许也是身在局中。”

      段正风的语调一下子冷了起来:“你是说他被人陷害的么?”

      江逐浪一凛:“不,只是有很多事,徒儿想不明白。他”

      “够了!”段正风脸色微沉,“这反骨无良的逆徒残杀兄弟,遗害武林,事事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教出此种徒弟是为师之过,你就不要再为他找借口开脱。”

      江逐浪即低头行礼道:“师父息怒,徒儿知错。”

      段正风缓了缓面色,江逐浪就李长安的事琢磨多日,刚才也是一时口快,此时不敢再批师父逆鳞。师徒二人不约而同换个话题,边说边走,离了苍龙台,不一会便走到山庄中央那片享有雅名的荷塘边上。

      清早曾下过一场雨,池塘上粉荷沾雨露,翠盘盛晶莹,清风徐来,花叶摇曳间水光流动,端的是能入画的美景。

      荷心亭中,段夫人正领了个待女赏荷。

      段夫人的面容淡雅,性子更是恬静孤僻,不喜近人,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大时大节,山庄众人也甚少得见师娘。

      段夫人是上一任庄主之女,天龙山庄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听说这偌大一片荷塘还是夫人少女时期亲手打理栽种。故此每年荷花花季,她总会到荷塘边纳凉,借花来缅怀亡父。

      段正风骤然得见妻子,却是停下脚步,没再绕进荷心亭去。

      段夫人清冷的视线穿过重重叠叠的花叶枝梗而来,既不笑又不问,只朝夫君微一点头。

      江逐浪在师父师娘身旁长大,知道师娘这性子多年来对谁也一样,本是习以为常,从来未觉有何不妥,但这一瞬间他忽地想起听雨楼主言师父与魑魅谷主情非泛泛,於是禁不住悄悄打量二人。

      说起来,形容师父与师娘相敬如宾,也嫌这词用得太勉强了点。

      段正风敏锐地察觉到大徒儿的目光,回头一瞥,倒让江逐浪不敢再看。

      江逐浪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接回自己刚才的话题:“天龙山庄一直与魔教誓不两立,多年下来除去他们不少馀孽,他们若有机会,定下死手反击泄愤。这次轻舟留在胭脂堡查探,遭欢乐公子识破,好悬没被他派去的杀手所伤。轻舟固然是智计百出,但终究年少好胜。师父,轻舟最听你的话,你也该劝劝他,让他莫再单枪匹马与魔教周旋,令师娘担心。”

      段正风却道:“若是因除魔卫道而死,那才不愧为我段正风之子。”

      白日不说人,外头段轻舟正好掀开马车布帘,回到天龙山庄。

      季扬还杵在荷塘边取景,抬头便见离庄多日的少庄主回来。论年纪他与段轻舟是同年生人,但论辈份季扬算得上是师兄。虽说季扬不止他一个师弟,但愿意拿他当师兄的就只有他一个,於是季扬按下胸中澎湃的灵感,搁下画笔上前相迎。

      他早听大师兄说段师弟在胭脂堡遭魔人倾巢追杀,如今见他衣冠楚楚,脸上毫无倦色,似乎是连风沙灰尘也不忍沾染这浊世佳公子,不禁甚是艳羡。他又见师弟面如冠玉,与四周荷花互相映衬,於是灵感乍现,高兴道:“段师弟你来得正好哎哎哎别动!让我给你画一幅画标题就叫作荷塘公子。”

      段轻舟哭笑不得,“季师兄,我刚回来,蓬头垢脸的有甚么好画?”

      季扬满心的雀跃和兴致立时被浇灭,退后半步,垂头丧气地道:“哦我的画功平平,确是不好把师弟画丑。”

      段轻舟端着个比春风还要温柔的笑容,轻拍他肩头道:“季扬师兄的画技在江湖上无出其右,你肯画我,是我的荣幸才对。”

      季扬将信将疑,“真的?”

      “当然!但荷花还是配少女更好看,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美人过来。”段轻舟四下张望,想找个替死鬼来陪这废物师兄虚耗时光,一看到荷心亭有倩影,张口便喊。

      没想到,荷心亭里坐着的是母亲和她的侍女。段轻舟几乎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然后心里立即迁怒於闲出屁来画画的季扬。他离家日久,於情於理都要向母亲请安,可是脚刚抬,瞥见母亲脸上神色,那一脚便再踏不出去。

      游子归来为母的理应兴奋激动,段夫人却淡然得连柳眉也不屑一抬,远远道:“回来了?回来就好。”

      不管多少次,母亲这种冷淡无视总能刺痛他心底隐伤。孩提时他不解,少年时他讨好,然后多年以来的惶惑和求而不得种成如今的微妙恨意——这女人分明是嫌弃他发羊角疯,可是作为生他养他的母亲,她是全天下最没资格嫌弃他的人。

      段轻舟面上有阴郁之色一闪而过,他连忙低头作揖遮掩,脚下生根怎也不愿往母亲处靠前一步。

      段正风和江逐浪刚好踱至近前。段家父子久未敍话,为父的严肃训戒,为子的恭顺有礼,你问我答,似乎再找不到比他们更模范的父子。

      段轻舟从怀中取出一信笺,“爹,孩儿此次走淮水回来,途中遇到金浪盟的管家剑平叔。他托孩儿捎一封信给你,说有急事。”

      他侍父亲把信看完,一如以往想从段正风的神情读出点天机来,“爹刚闭关出来,可能未曾听说金浪盟大祸临头。”

      段正风摇摇头道:“司马盟主在信中并未明言来龙去脉,只说他的女儿闯下弥天大祸,皇帝震怒,派青鳞卫拿人,希望天龙山庄庇护其女,并从中与朝廷斡旋。”

      段轻舟叹道:“爹,估计这事天龙山庄也帮不了。”

      他在回庄的路上早已嵬集各方消息,此时便交代一番。

      数月前,齐王的第五子高明烨乔装游历江湖,恰巧遇上金浪盟千金司马嫣如在酒肆买醉。司马嫣如若是个丑八怪也就算了,偏偏她是武林第一美女,高明烨颇有纨絝子弟的恶习,忍不住出言轻薄。起初司马嫣如不理睬他,只顾喝闷酒,高明烨却见美人微醺,动手动脚,司马嫣如一怒之下,活活把他鞭打至死。

      鞭杀皇亲国戚固然是诛九族的重罪,但因涉案之人是司马家千金和齐王第五子,事情便不同一般。

      金浪盟与朝廷关系微妙,这种微妙体现在心照不宣的依赖上。

      淮河水系复杂,明暗水道多如蛛网,四通八达,故此水贼猖獗,行事无法无天,连皇纲也敢劫。朝廷的水军本弱,花重金锻练出来的精兵都派驻东南海防,大部份驻守淮河的不过是些会水不晕船的士兵,更有甚者部分人是北方调来的旱鸭子,人在水上漂,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根本敌不过那群水中猴子。

      金浪盟盟主司马彦的祖辈靠水中打杀起家,司马家几十年来在血浪里翻滚搏杀,终於到这一代立於浪头,有号令淮河水系逾百个大小水寨之威。多得他坐阵淮河一带管束水贼,南北漕运才畅通无阻。

      朝廷有赖金浪盟这根定海神针以保漕运畅通,内政稳定。因此往日金浪盟在自己地界内纵有诸多小动作,朝廷投鼠忌器,权衡轻重后大都听之任之。

      另一方面,齐王子嗣颇多,高明烨是为冲喜过继而来的养子,长到二十有五,只会败坏皇家颜面和浪费粮谷,毫无建树,不得齐王欢心,可说是个就算死了也引不起轩然大波的皇亲国戚。

      司马彦认为,齐王不至於为了个不痛不痒的废物义子,逼迫皇帝动司马家,置淮水漕运安稳於不顾。於是他亲自登门道歉赔礼,又在江湖散布消息,指高明烨因病暴毙,隐去那调戏不成惨遭打死的窝囊真相,保全齐王颜面。

      起初齐王的确如司马彦所料,心有不甘地接受金浪盟的赔罪。他是没实权的闲散王爷,与当皇帝的胞弟有些旧隙,於大局於私怨,皇帝絶不可能让他宰光司马家报仇,更遑论以朝廷名义出兵清剿金浪盟。他想到这短命儿子虽不是亲生,究竟花了廿多年米饭,如今被个江湖妖女鞭打至死,堂堂王爷竟要忍气吞声,有仇不能报,於是大病了一场。

      及后皇帝去探视,齐王忍不住向皇帝抱怨几句,谁也没料到事情竟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翌日,皇帝连下两道圣旨,剑指金浪盟。

      第一道,委任驻守东南的水军悍将胡广为江淮遭运总督,着他急领水军二万清剿水贼。

      第二道,命青鳞卫精英赶赴金浪盟捉掌凶手,如遇抵抗包庇者,格杀勿论。

      段正风思考时不喜有人在旁,於是打发大徒弟和儿子,独自又往苍龙台走去。

      行至半路,他突然唤道:“段七。”

      一个作仆人打扮的男人一路小跑过来,哈腰低头道:“庄主有何吩咐?”

      见过段七的人很多,可是记得他的人很少。以一个仆人来说,此人的五官是不合身份的精致,而这精致五官凑出来的却是张英俊得平平无奇的脸,再配上他恭谨至极的神态举止,奇异地令人过目即忘。

      段正风忌讳别人揣测和试探自己的心思,更忌讳别人猜出他的忌讳而故作沉默。

      烈阳斜照,段七正好站在段正风的影子里。他试问道:“庄主是要我派人去找司马家的千金么?”

      段正风道:“别自作聪明。”

      段七即道:“小人不敢。”

      段正风道:“你去查一查,少庄主在胭脂堡都干了些甚么好事。”

      段七迟疑道:“不是说少庄主查出魔人在堡中作乱,遭报复追杀么?这事有峨眉师太作证,难道还会有错?”

      段正风轻哼一声,“知子莫若父。他若真是那种为武林正义万死不辞的少年英雄,我也犯不着去查他。去吧,给我仔细地查。他在外面如何乱来,我不管他,但此事少林经已介入,若有任何破绽纰漏,定会连累天龙山庄。”

      “还有,无明大师正看管欢乐公子,侍数月后在我们这儿召开武林大会。你寻个法子,让这欢乐公子到时候说的每一个字都没人信。”

      这可是个难题。让一个人不说话倒是简单,完成这个差事所需要的,恐怕会是些不人道的手段。

      段七低眉敛目:“小人立即去办。那金浪盟这个事”

      “你去吧,有用得着你的地方,自会找你。”段正风负手身后,看天际白云盘成张牙舞爪的巨龙,低声冷笑道:“高旭兄啊高旭兄,永明皇帝企图染指江湖,最终国破家亡,不得好死。你这帝位不过坐了十多年便忍不住动手,真不怕重蹈覆辙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唐蛰长安谁也没出场,你们可以等下章再一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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