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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兄妹 ...

  •   谢斐没医德,但从来没有病人能上门来找碴,因为天底下根本无人知道他的医馆在何处。

      有趣的是,连谢斐自己也不知道。

      他循入空门几年,蒲团也未跪暖便还俗,之後乘小舟出海寻世外仙山。有一年冬天,小舟随水飘到一处荒鸟。那荒岛是真的荒凉,狗不拉屎鸟不生蛋,也不知何物触动谢斐的心思,他为此岛取名为无处岛,决意在此地建医馆。

      虽说谢斐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待在岛上,不过他倒是为医馆费了一番心思。荒岛并不小,他先在岛中央让人就地取材,搭建一座两层高的小楼,接着在小楼四周开辟田圃,种植药材,又从中原丶南疆丶西域等地带来奇花异草的种子幼苗,到处栽种。年复一年,这荒岛居然被他弄出几分世外仙岛的模样,琼花瑶草遍地开。

      岛上几名医馆弟子长年远离世上纷争,以栽花弄草钻研药经度日。他们性情和气,慈眉善目,连身上的麻衣粗布也显得仙气飘渺。李长安曾打趣道全岛最没仙气的就是谢大馆主的脸,谢斐反驳道那是因自己尝遍岛上百草落下的病根,至於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

      这日清晨,李长安身上披着两件厚厚的黑斗篷,裹得像个狗熊似的立在船头。他环视一圈,海上又冒出几个小岛屿,一水儿的粟子顶灶锅底,岛上有雾似白纱,草木隐隐,根本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无处岛。

      李长安并非初次去无处岛,可是每次他都弄不清谢斐是怎样从这十几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小岛屿中认出自己的家。想起很久没见那丫头,他有点不耐烦,但仍然好脾气地问:“谢大馆主,别干站着,没人替你画丹青。麻烦说一下,贵舍在哪个小岛?”

      谢斐突然扣舷吟道:“无处岛,无处到。但凭舟楫寄海流。”

      李长安道:“谢大馆主,说人话。”

      谢斐道:“无处岛非常好认,每逢夏季岸边草丛会长满红花,十分醒目。”

      海上湿气重,每口空气都像饱含雪水。李长安深吸一口气,把火气稍稍降下,“我记得你说过,只有寒冬时候乘南风出海才能到达此岛,但那‘十分醒目’的红花只在夏天开,试问於事何补呢?”

      谢斐一拍掌,“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李长安白眼一翻,无奈地在刺骨寒风中陪谢斐干等。莫约小半个时辰後,西北方有小岛冉冉升起浓烟,谢斐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喊道:“就是那个岛,快,快到那边去!”

      船到岸边,岛上有两名弟子跑过来帮忙引绳把船定住。李长安不禁大奇,便问其中一人。那弟子道:“馆主曾吩咐冬天时每日三巡岸边,我们一看见馆主在船上便会立即点狼烟引路。”

      谢斐得意地道:“岛上既然有人,我又何必花那精力认路。”

      李长安第一次见不认得路回家还这么理直气壮的人,不禁叹为观止:“对,你宁可花那精力,冒着寒风立在船头半天等你弟子把你认出来。”

      谢斐哈哈一笑,“我乐意,反正怕冷的是你不是我。老规矩,船只停到转风为止,我估摸这次有半天时间,你们兄妹久未相聚,赶紧去吧。”

      三不医馆的木楼左侧有一不起眼的小屋,屋外有几株高大的红梅树,天越是寒冷开得便越是艳丽。微风轻拂,隆冬的萧索里有一抺抺亮红抖动,传来冷香幽幽,教人心神为之一振。

      近乡情怯,这里虽不是李长安的故乡,却有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放轻脚步,推开竹篾编成的篱笆,一抬头便看见一粉衣小姑娘爬在粗壮的梅树干上,手中提里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采梅花。

      此情此景,好像忽地回到少年时代。元帅府栽了许多梨花树,棵棵长得枝叶茂盛,与楼檐同高。那丫头从小就不畏高,总爱爬树。每次母亲弄了糕点,他便端着两份走到整座帅府中最高大的梨花树下,喊道:“丫头,下来吃糕点。”

      李长安看着梅树上的妹妹,鼻子一酸,柔声喊道:“丫头,在干甚么呢?”

      郭汝阳正聚精会神地挑梅花,闻声吓了一跳。她探头去看,见树下一个披着厚重黑披风的陌生人,本不想搭理他,但又觉得他长得不像坏人,便道:“我名字有个阳字,太阳应该挂在树上。”顿了一顿又道:“我哥说的。”

      李长安不禁有点委屈,那时候他说的明明是“你以为你是太阳啊,整天挂在树上,也不知危险”,怎么事隔多年这话到了这丫头嘴里,自己倒成了骗她爬树的坏人。

      李长安语气带了两分责备,“别闹,快下来,整天爬树上,你就不怕高?”

      郭汝阳笑了,眉目弯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尽是古灵精怪,“我不怕!我跟你说,我会轻功!”她像只小松鼠一样,毫无徵兆地从树上跳下。李长安自然知道妹妹是懂轻功的,可那是之前的事了。自从那一夜後,她神智不清,连自己也认不出,一身武功丢得七七八八。

      郭汝阳手中的花蓝先掉了下来,洒下漫天梅花雨,李长安一跃上前接住那个不自量力的妹妹,转了两圈把冲力卸走,轻轻把她放在地上。

      近几年李长安一直忙着镖局的事,加上来无处岛还要合天时地利,兄妹二人竟有两三年没见。这丫头从小就长得娇小玲珑,纵使长大成人,踮起脚也只是堪堪到李长安的鼻子高,他总难把她当大姑娘看待。如今她长年服药,武功荒废,脸上有点浮肿,两颊肉乎乎的更显稚气。

      她低头呆站着一声不吭,与刚才的活泼样子判若两人。李长安把她轻拥入怀,就像往昔般揉了揉她的脑瓜子,唤道:“小丫头怎么了?”

      郭汝阳迷迷糊糊地靠在哥哥怀里,眼中渐渐溢出无法抑压的惊恐。

      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精壮的手臂……身上的触感让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个男人。

      突然间她被恐惧吞没,抱着头,瑟瑟发抖。她好像忽然回到那个恐怖的夜晚,她变成岸边脆弱的礁石,永无休止地承受一波波拍岸的怒涛,而岸边有一双眼睛,目光幽深而震怒。

      李长安以为妹妹衣衫单薄,连忙解下披风,拢到她身上。郭汝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於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一拳打向李长安,转身把披风蒙住自己,喊道:“别碰我!轻舟……哥哥……”

      郭汝阳到底是将门之女,武功是忘了,惊惧之下气力却大。李长安顺着力道退後两步,随即明了,恨不得立即提剑上天龙山庄,把那个姓段的衣冠禽兽五马分尸。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决不能动怒,只能稳住心神安慰道:“别怕!哥哥在!”

      郭汝阳一见李长安靠近,便使劲地用披风蒙住自己。李长安心疼得无以复加,想上前,又不敢上前,无意间他瞥见地上的枯叶,灵机一触,抄了一大把塞进衣襟,“别怕,姐姐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郭汝阳像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眨巴眨巴眼睛,视线落在李长安的胸前。待他一步步走近後,她迷惑地问:“姐姐你长得好高。”

      李长安见妹妹没有抗拒自己靠近,才安下心来,蹲下来伸手轻揉她的头发。

      郭汝阳的惊恐来得快散得也快,如今她被这长得高大的“姐姐”弄糊涂了,“你真是个姑娘吗?怎么下巴好像长胡须了?胡须不都是男人才有的么?”

      李长安内伤初愈,又在船上多日,便没顾得上整理仪容。他摸了摸下巴,确实长了些胡茬子,自觉形容憔悴猥琐,只好睁眼说瞎话:“哪有胡子?我没洗脸,都是灰尘。”

      郭汝阳呆呆地应了一声,抱住披风到李长安身边慢慢坐下:“姐姐,不洗脸你情郎便不喜欢你了。”

      李长安道:“嗯?哦,姐姐我没情郎,不怕。”

      郭汝阳歪了歪头,又问:“可是……你的声音怎么这样沉?”

      李长安眨眨眼睛,道:“哦,我受了风寒,声音都变了。”

      郭汝阳道:“那就是说,你真是个姑娘?”

      李长安微笑点头。

      郭汝阳轻咬下唇,似乎终於接受了这姑娘长得高丶脸上有灰和声音沉的“事实”。她沉默半晌,问道:“姐姐……你是外面来的么?”

      李长安又点了点头。

      郭汝阳的脸颊泛红,又问:“那你认识我段郎么?他是天龙山庄的少庄主,姓段,名轻舟,很有名的。我等他等很久了。”

      很少有李长安笑不出来的时候。如果他想,他可以对任何人笑得如三月春风,可此时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傻丫头,姓段的都不是好人。”

      郭汝阳有点不高兴,气鼓鼓地道:“他答应会娶我的,他是我未来夫君,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李长安怒道:“胡闹!”

      郭汝阳瞪大眼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断喝吓坏了。

      李长安立刻後悔自己语气太重,别忸地道:“我是说婚姻大事怎可以不先问问父母……咳,和兄长的意见呢。”

      汝阳嗔道:“段郎那么好,爹爹阿娘一定会同意的。至於哥哥,他又偷跑出去了,谁知道他何时回来?”

      李长安这个人,对外人可以冷嘲热讽,话里藏刀削得人体无完肤,可是对镖局的兄弟,对这个亲妹妹,再不高兴他也狠不下心来搁重话。於是他只能涩声道:“我想你哥哥一定不会同意的。”

      郭汝阳一脸不解,问道:“为甚么?”

      李长安如鲠在喉,没能说下去,郭汝阳却像根本没听到似的自说自话:“我有半瑰玉佩,是他送给我的信物,如今我把它转交给你。姐姐,你替我出去,找到段郎後告诉他我在这等他,好么?”

      李长安紧抿着唇,咬着牙吐出个好字。

      郭汝阳微红的脸蛋上绽放出比花更艳丽的笑容,似乎自己是天下间最幸福的女人。她痴痴地笑了一会,想把玉佩掏出来,谁知在身上找了一圈都找不着,急得几乎要哭。

      李长安叹了口气,心里恨不得那劳什子玉佩丢了,好让她从此断了对姓段小子的思念,无奈他心软看不过眼,终於帮她在红梅树下找到半块玉佩。

      李长安捏住手中玉佩,一时间只觉得有点眼熟。

      玉佩的切口整齐利落,一看就是高手所为,而玉石上的白色纹路更是稀奇。他心中一动,悄悄取出老谷主临终前交给他的半瑰玉佩,试着一拼,果然能把两边合而为一。

      按老谷主话中之意,当年她在最後关头於心不忍,没有杀死慕容仃伶之子,并留下半边玉佩作为信物。

      莫非最终段正风寻到婴孩下落,把他接回天龙山庄照顾?

      虽说若是这半边玉佩被别人拾获,辗转流落到段轻舟手里,也并非没有可能。但世间真有如此凑巧的事么?还有按他的印象,段夫人对儿子的态度很是冷淡,如今想来,大有蹊跷。

      李长安的心思在看见这两片玉佩的瞬间便活络起来。

      段夫人是天龙山庄上一任庄主缪言志的女儿,她成亲後鲜有出来江湖走动,就算是山庄在喜庆日子大排筳席,作为山庄夫人,她也不过是出来露个面,敬一杯酒,便匆匆回去。

      她算是半隐江湖,但缪家是武林世家,她与很多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都有来往。李长安记得在山庄那几年,他这位师娘间或会到峨嵋丶武当等武林名门拜访。

      一个女人或许可以容许丈夫背着自己拥有第二个女人,甚至把那对狗男女的儿子抚养成人,可是当丑事举世皆知,她絶不能再躲在深闺,任由天下人耻笑。

      不过无论如何,李长安絶不允许段轻舟当自己的妹夫,故此段轻舟的生娘是谁,他毫不在意。但对段正风而言,这未尝不是个足以让他在江湖上身败名裂的污点。

      郭汝阳在不远处看见他寻回玉佩,喜冲冲地跑过来。李长安摇摇头,匆匆把老谷主的半块玉佩收好。

      半天时光弹指即逝,李长安赶回渡头,天色已是微昏。罗毅一直等在岸边,他见总镖头冷得嘴唇紫青,身上那两件披风却不翼而飞,不禁起了唠叨之心,不过他晓得总镖头此刻心情定然不佳,便管住了自己嘴巴。

      沐广元问:“总镖头,咱们此次回总舵,还是到分舵视察?”

      去哪儿,这可真是个问题。他醒过来不久便听罗毅说武林八大家都收到针对长安镖局的信柬,他还真保不准那群净爱管闲事的正道义士会怎样找他麻烦。他继而想到唐蛰的邀约,头就更痛了,恨不得一头淹死在酒缸里。

      李长安突然记起应关心关心镖局的生意,“最近有人找咱们托镖么?”

      沐广元沉吟道:“有,而且还是同行。”

      同行找同行,不是明摆着给众人看自己不行?李长安一下子来了兴趣:“谁?”

      沐广元道:“徐州威远镖局的苏老镖头。近月江湖上有不少人都收到一封聘帖,帖子上称十日之内要把女儿送至火霞山出嫁。霹雳掌陈猛丶一字剑何远等拒亲的,过了时限後三天之内都惨遭灭门。苏老镖头也收到聘帖,不过他一向视独女为掌上明珠,但又怕挡不住血光之灾,便点名要总镖头你出马保一趟人身镖。”

      李长安道:“嗯……火霞山,这地名倒是耳熟。”

      罗毅抢着道:“总镖头你猜猜那老□□是谁啊,他早年对妻子装得一副痴情种的模样,甚么栽花百里为博红颜一笑,我吥!老子我疼媳妇儿从不干这些虚的。

      李长安立即道:“胭脂堡堡主彭震岳?”

      沐广元颔首,忧心忡忡道:“正是。彭堡主性情突变,事情恐怕不简单。”

      只要是与唐蛰无关又有能挣钱的生意,李长安都乐意掺上一脚,“那好,咱们先到威远镖局会一会苏老镖头。”

      谢斐一直在船上指挥弟子调试帆具,见李长安回来也不多问,直接道:“不送了,江湖事纷扰,我在这方外之地快活一阵子,你快死时就传讯给我,看我能不能从阎王处捞回你一条小命。”

      李长安深知好友狗口长不出象牙,正是与自己臭味相投,可惜此刻他没心情说笑,也无酒可浇别情,只好就着习习海风,一钩残月,两三星子,朝谢斐微一拱手,领着兄弟们登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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