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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杯无情酒 ...


  •   只听得李长安的声线陡然大变,“在下天龙山庄季扬,唐楼主,幸会。”

      李长安是个通透而谙熟人心的人,他深知自己在听雨楼主面前难以做到滴水不漏,身份被揭是迟早的事,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卖破绽,再自表身份。

      当然这个身份也不是真的。他让贺小雀为他覆上两层面具,内里一层是他曾经在天龙山庄的师弟季扬,外面一层则是个面黄肌廋的平凡汉子。一旦唐蛰起疑拆穿他是易容乔装,唐蛰便会自以为识破对方把戏,直把矛头指向季扬此举之意,而不会深究他是否真是季扬,此是人之常情。

      说到跑江湖的奇伎,李长安尤其喜欢易容此项,可惜因自己不够心灵手巧,又是半个残废,始终学不过关,常常引以为憾。幸好贺小雀的易容技艺不错,他这几年就经常易容出门,只恨不能戴上十层八层的人皮面具。

      江湖中不少人骂李长安厚面皮,若他们得知此事,定当拍桌感叹这骂词用起来,从比喻到事实都准确无比。

      季扬的武功三流,常寄情於山水之间,在天龙山庄里寂寂无名。唐蛰与他素未谋脸,只记得卷宗上这一行关於他的文字。

      唐蛰一声不响,猛地抓住李长安的衣领,把他带到眼前,托着他的下巴研究半天。这男子清秀白晢,似乎确与卷宗内描述的相貌相称。

      李长安一张脸被他的大手搓来揉去,浑身不自在,但只是礼貌地道:“唐楼主,请自重。”

      唐蛰闻言收回手,李长安整理被拉扯得微乱的衣领,装模作样地在石凳上正襟危坐,一副名门正道的弟子做派,“唐楼主,刚才冒犯了,此事说来话长。”

      他道:“江师兄以飞鸽传书至敝山庄,说在洛阳遇李长安那叛徒夺剑。庄主恐横生枝节,遂派我与其他几名师兄弟下山,助大师兄护剑。我因为脚程快些,先到这里。我本想与大师兄汇合,但後来想那李长安诡计多端,不若先易容潜伏,这样便敌明我暗,危急时可助大师兄一把。”

      唐蛰道:“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只是天龙山庄也不缺高手,为何偏偏派你这三脚猫功夫的弟子来护剑?”

      唐蛰此话不是讽刺,而是不留情面的实话实说,因此更为伤人。不过李长安并非季扬本人,听罢不觉得愠怒,反而觉得他不愧为京城密探之首。

      他不怒,季扬却是要怒,於是李长安佯装一脸羞愤,“我丶我自知武功不济,特向庄主自荐,跟随众师兄弟历练。季某虽出身寒苦,天资又不聪敏,但谁说得准有朝一日不会闯出一番名堂!总之唐楼主请放心,季某絶不拖你後腿就是。”

      唐蛰瞧他文文弱弱,想不到也藏着一番鸿鹄志,瞧他也就顺眼了几分。他单手把弄茶杯,问道:“那你说说,刚才打掉我手中筷子是甚麽意思?”

      李长安反问:“你知道廿年前在淮水一带,曾有一个吃人魔头麽?”

      唐蛰:“我知道。”

      李长安再问:“你知道他现在就在这客栈中当厨子麽?”

      唐蛰似乎是轻笑一下,看上去毫不惊讶。

      李长安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怎知我会阻止你,万一我没有呢?”

      唐蛰静静地道:“你怎知我真的会吃下去,而不是在试你?”

      李长安没有回答,反而自来熟的拿起放在一旁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这些天我在灶房传菜,一直也觉得厨子老头很是面熟,直到刚刚一刹那才想起他竟是江湖上失踪多年的吃人魔头。我怕他做的菜有毒,情急之下才有冒失之举,抱歉。”

      唐蛰道:“你所说的吃人魔头,原名赵福贵,绰号鬼大勺,廿年前是常州奉仙菜馆的有名厨子。他煮吃人肉之事败露後被追杀,之後投奔魑魅谷,从此销声匿迹。”

      李长安诧道:“魑魅谷?”

      唐蛰轻念道:“一入魑魅谷,永世不为人,恩怨从此销,生人不复见。”

      李长安道:“如果他真的成为魑魅谷主的魑魅魍魉,怎麽可能私自离谷,跑到这里当厨子?”

      许多投奔魑魅谷之人曾都犯下十恶不赦的罪孽,在江湖再无立锥之地,才甘愿成为魑魅谷主的奴隶。几十年来,也不是没有偷跑出谷之人,可不是被仇家寻得,便是离奇患上疯病,最终都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故近年不再听闻有魑魅魍魉擅自离谷。

      若说不是擅自出逃,那就是魑魅谷主有令,要赵福贵潜伏在此,伺机而动。李长安暗忖:唐蛰似乎对此心里有数,莫非他为助江逐浪阻我抢剑,联同魑魅谷一起设伏?

      李长安警惕地用眼再馀光一扫方,却见他一双如寒星的眸子紧盯自己,连忙低头喝茶,不敢对视。

      唐蛰用指腹缓缓地在杯口婆娑,道:“也许魑魅谷对鱼龙剑也有兴趣,与那个李长安合谋夺剑。”

      李长安骂自己向来毫不嘴软,却也不想和吃人肉的魔头扯上关系,“我看李长安那厮虽然行事乖张了点,做生意霸道了点,好歹也被叫天下第一镖局总镖头,应当不至於与那吃人魔头有甚麽牵扯吧。”

      唐蛰审视着他,“李长安欠你们天龙山庄十多条人命,这叫行事乖张了点,怎麽你好像对他并无恨意?”

      李长安以不变应万变,低头呷口茶,一脸高深莫测地道:“又是说来话长的事,可惜现在时地不对,来日有缘,定必娓娓道来。”

      混着雪意的风徐徐吹来,院中叶声沙沙。唐蛰不再搭话,也没有下逐客令。他是个喜欢独处之人,可今夜不知怎的,觉得有个活物在旁倒也不错。

      他在季扬来之前,正在画画。他画的是人像,那个他托江逐浪进魑魅谷查探的人。

      他又提笔醮墨,补上最後几笔。李长安顺着他的动作,看到画中那人,不禁百感交集,彷如隔世。画中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弯弯,盈满笑意,薄唇轻轻抿着,将笑未笑,叫任何人见了,都要叹一声清爽少年郎。

      执笔人必定日思夜想,画中人才会如此栩栩如生。

      李长安神色复杂地别开头,心脏呯呯地跳。

      唐蛰道:“知道他是谁吗?”

      李长安漠然地一笑:“不知道,不过画得很好。”

      “一个故人。”唐蛰话音一顿,改口道:“仇人。”

      李长安顶着一层厚厚的脸皮,事不关己般悠然道:“君子不溺於情,此情不论爱憎。这个道理浅易,楼主应该能懂。”

      唐蛰:“你不是他。”

      李长安点头:“我当然不是他。”

      “你若是他,此刻应当死了。”唐蛰的语气有种危险的平静,一字一句挟风带雪,“若我找到他,必定要叫他尝尝背叛我的滋味。”

      大抵有一些人,有一些事,一旦成了执念,就像溶入骨血里的剧毒,药石无灵,至死方休。李长安一阵恍惚,一句藏於心底多年的说话涌至唇边:“你就……真的这般恨他?”

      说罢,他又觉得此话多馀,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无声地为唐蛰斟满一杯茶,“季某以茶代酒,敬楼主一杯,愿楼主早日报仇,了结心事。”

      唐蛰也觉得自己今夜在萍水相逢的季扬面前有点失态,便不再说话,仰头乾了这一杯茶。

      李长安垂下眸子,看见不及巴掌般大的茶杯子中,映着穹苍上的一勾残月。月色幽幽,不知暗藏多少往事。他举起茶杯,作了一个敬酒的动作,连同心中如海涛般翻涌的歉意,一饮而尽。

      而後他冷漠地想,下次你我若兵戎相见,我可就要手下无情了。

      另一边厢,罗毅奉命易容成陆明轩,偷偷潜入客栈。他伏在江逐浪房间的屋顶上,小心奕奕地把一块瓦片掀起一条缝,打量房中情况。

      藉着窗外的星月微光,勉强可见房中无人,床塌上被褥整齐。罗毅估摸着江逐浪一时半刻不会回房,便轻轻推开木窗,跳了进去。

      罗毅在床塌和衣箱四下翻找,找到一半,门外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他一个激灵,缓缓爬至窗边,待有个风吹草动,立即逃走。

      他等了一会,听见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便知是虚惊一场,在心中吥了一声。罗毅深深感到自从跟在李长安身边办事,要不劫道暗算,要不做梁上君子,真是把前几十年的威风都丢光了。

      罗毅又爬了回去,迅速地搜了一遍,没有发现鱼龙剑,便打算退出房间,岂料还没走近窗边,房门毫无徵兆地被推开。

      罗毅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但作为天下第一镖局的副镖头,罗毅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立即气沉丹田,反客为主地大吼一声:“何人?”

      江逐浪刚刚在师弟房中易容成李长安,他耳力极佳,还未走近房门便听见房内有异响,於是屏息推门,岂料与“陆明轩”打个照面,还被他大吼一声,登时愣住。

      可是无论如何,江逐浪心中的惊疑,絶不及罗毅心中的万分之一。他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僵立原地,一句话说话冲口而出:“总镖头?你怎麽在这?”

      天下间的总镖头何止千百,但会在节骨眼出现的,不是李长安还能是谁?江逐浪心中大惊,不用片刻便猜出个大概——陆明轩自从在劫镖一事中败给李长安,他对李长安更为愤恨,断不会称呼他一声总镖头,那麽眼前此人只能是李长安身边的人。

      江逐浪在惊愕中迅速镇定下来,想到自己的声线与李长安差别太大,灵机一触,扮作气若浮丝,将错就错地应了一声,反问道:“是你吗?”

      其实罗毅跟在李长安身边多年,要骗过他并不容易,但一来房间幽暗,许多微细表情看不真切,二来罗毅关心则乱,听见“李长安”那“虚弱”的声音,便顾不上其他,大急道:“总镖头,怎麽回事?你受伤了?”

      江逐浪努力回想李长安平日的举动,学他懒懒地摆手,“没事。”

      罗毅素知自家总镖头爱逞强,才不管他嘴上说有事没事,抓过“李长安”的手腕要替他把脉,江逐浪反手躲了一下,大胆地试问道:“你先别管我,剑呢?”

      罗毅道:“没找到,估计是孤剑门那两人带着,元弟已经去了。总镖头,咱们先退出去,不知道江逐浪那孙子甚麽时候回来。”

      江逐浪闻言一凛,李长安动起手来不顾情份不顾後果,就怕陆明轩他们着道儿,当下地吩咐道:“你在房外守着,等江逐浪回来,再依计行事。”

      江逐浪其实也不知道李长安的计策,只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只想将眼前这武功明显不错的麻烦留在这边,赶去相助赫陆二人。

      罗毅应了一声,正要循原路退回,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廊外响起踉跄的脚步声,一个血流披面的男人扑了进来,大呼道:“江大侠……江大侠!”

      待看清来人後,罗毅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元弟!你又怎麽了?”

      在罗毅看来,李长安与沐广元本应易容潜藏在客栈之中,伺机偷剑,但此刻竟露出本来面目,且都受了伤,不禁方寸大乱,不及多想,便要上前搀扶沐广元,问个明白,谁知这个“沐广元”却是陆明轩假扮,此刻陡然见到有人顶着自己的脸,忙用剑指着对方,厉声道:“恶贼,别过来!”

      陆明轩七窍流血,嘴唇黑紫,明显是身中剧毒,嘎声道:“江大侠……千万不要被他所骗!这厮是李长安派来冒充我的假货!”。

      他举剑片刻,手臂便再承受不住剑的重量,颓然用剑橕地,艰难地道:“李长安那厮竟串同魔教对我们下毒,然後下手偷袭。剑已被他们抢去,江大侠丶咳丶你快去相助赫师兄……”

      饶是江逐浪在江湖打滚多年,此刻也不禁懵了。按唐蛰的计划,他与赫丶陆三人,分别易容成李长安和他身边的罗毅和沐广元,守在客栈,待李长安来偷剑时趁机以此扰乱对方心神,再引他至唐蛰预先布置好重重机关的小院,将他活擒。

      江逐浪看看“陆明轩”,再看看“沐广元”,一时间竟不能肯定眼前此人究竟是真的陆明轩,还是真正的沐广元。李长安向来聪明,智计百出,若他能派出下属易容成陆明轩,是否代表他已识破唐蛰之计,特意用同样招数扰乱视綫,再让真的沐广元扮伤作病引开自己?

      真正的陆明轩与赫明勇究竟身在何处?若他们正被长安镖局的人围攻,他轻信眼前这沐广元之言,随他出来,是否正中李长安下怀?

      好个李长安,真真假假的一招使人难以决断。他就像个快饿死的人看见一锅沸粥,吃不是,不吃也不是;救不是,不救也不是。

      江逐浪兀自惊疑不定,陆明轩大急,叠声喊道:“江大侠!”

      罗毅越听越觉不妥,他心思粗,却也不傻,此时被吓得飞至九宵云外的理智终於回笼,立刻破窗逃去。

      原来如此!江逐浪反应极快,君子剑出鞘,飞身直指罗毅後背!

      罗毅这大半辈子练的是外功,练得一身铜皮铁骨,当下在半空中一个转身,竟空手入白刃,双手夹着君子剑前端,暴喝一声,要将剑生生折断。

      江逐浪将内力推送至剑尖,剑身嗡嗡作响,猛力一挥将罗毅震开,随即施展天龙十式,把罗毅困在密不透风的剑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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