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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沈黎白是饿醒的。

      他先时觉得奇怪,饥饿感不仅实打实的存在,还一骑绝尘地把疼痛感,晕眩感抛在后头,以至于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是:“饭……”

      后来等铁皮一样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之后,霉味钻进了鼻孔,熟悉的味道立刻让他明白自己身居何处,他于是说了第二个字:“水……”

      有人走了过来,手轻柔地搭起他软弱无力的脖子,将一次性的茶杯递到他的唇边,沈黎白吃力地睁眼看去,台灯在身后只能照出一方的明亮,那人背光而坐,眉目隐在黑暗中,只能看到头发丝垂荡下来。

      “张口。”

      她说了话,声音有些耳熟,沈黎白费力地想,凉白开被喂了进来,将干的裂开的双唇浸润,工业化城市的饮用水被漂白剂消毒,根本没有山泉的甘美,他喝了一口就摇头撇开,只想着山泉。

      山泉……

      潺潺的山泉……

      树叶卷成卷,展开一个圆弧的扇桶,清澈的山泉顺着叶尖滴进唇间,干裂的唇得得到滋润,他低声呢喃:“贫僧谢过姑娘。”

      那姑娘低下头来,却看不清脸。

      怎样也看不清。

      他忽然感到急切起来,伸手抓住姑娘的手臂,想把她拉得近些,更近些,好让眉目从烟雾中显现,却有一只手很不客气地拍开了他的手掌,就是这声脆响,让他突然从魔怔中回过神来。

      “伤都没好,老实点。”陆伽举着一次性塑料杯,“还要不要喝了?”

      纵使嘴巴还是很渴,但沈黎白看着透明杯子里大半的液体,无甚欲望地摇了摇头。他手肘撑着床板,撕心裂肺的疼痛刻骨铭心,但他仍旧固执地宁可咬紧牙关,一点点地挪着身子,慢慢地躺下,也不肯出声让陆伽帮忙。

      陆伽没有走,直到看他躺下,因为疼痛也因为憋着口气,脸庞泛红,额头的汗滑落到绽起的青筋上,再顺着鬓角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枕头上。

      她道:“这么豁命做什么?我让你去试着控制怨气,但没有让你去送死。”

      沈黎白的手指因为疼痛而微微颤动,像是得了帕金森,他抖着拎起被子盖在了下巴下,很规矩的姿势,他道:“我的事,我该处理好。”

      陆伽道:“你知道如果没有我的话,你就会失血过多而死吗?怨气喜欢你,你就这么站着让它们咬你,知道吃尽你最后一块肉?你是佛祖嘛还学以身饲虎那套?”

      沈黎白的瞳孔微微转动,目光略向上移,道:“我只是想把事情处理完,更何况,我的确可以。”

      陆伽看了他眼,似乎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将一次性塑料杯往地上一放,起身不由分说拉开沈黎白的被子,让他又惊又羞地不顾酸疼,与她奋力争夺。只可惜,重伤之下,手根本没有力气,他输得一塌糊涂,只能咬唇看他裸露的躯体——他身上的伤让他失去了穿衣的资格。

      裂开的皮肉往外翻着,血水把皮肤泡得发胀,怨气拱过后会留下钻过的痕迹,他的身体就是春天被犁过的地,差点成了滋养怨气的沃土。陆伽看着都有些不忍,沈黎白却只点了个头:“比我想得好些。”他苍白着脸色,颇为无奈地试着举了沉重的手,无果,歉意地对陆伽笑了笑:
      “姐姐能帮把被子重新盖好吗?”

      陆伽忽然觉得他陌生,她与沈黎白相识不过三日,要说熟悉倒也不熟悉,但陆伽自觉了解人类,疼了会哭,饿了会闹,这是最本能的反应,而由此衍生开来的善恶情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屈从本能,所以说人是以自我为先,是自私的也并非错误。

      可是沈黎白所为又是为了什么,他在其中差点付出条人命,而那些曾或多或少伤害过他的人恰恰因他的庇护活了下来。在能保全自己的情况下选择做出这个选择,陆伽会敬他明智,可现在,连声糊涂都是骂轻了,该斥愚蠢。

      陆伽道:“如果死在里面了怎么办?”

      沈黎白有些吃惊:“我怎么会死,还有姐姐在这儿呢,更何况,姐姐不是把佛钏给我护身了吗?”

      陆伽哑口无言:“谢谢你如此信任我。”说完话她又觉得虚心,当时嘱咐沈黎白放手去驯服怨气时,压根没料到会闹成如此惨状,她驯化怨气上手得太快,误以为别人与她无异,却没想到反而害了沈黎白。

      她想,日后得去跟阎罗殿的鬼差取个经,看它们是怎么带娃,培养后辈的人,让新手一下子接满级任务的确是她不够地道。

      但还有件事值得注意——“你说我的佛钏?”她的目光停留在沈黎白腕上那一串光泽黯淡的佛钏上,“它就是一串地摊货。”

      沈黎白一滞:“地摊货?那姐姐还特意给我?”

      “对我来说是地摊货,但对那些怨气就不一样了。”陆伽道,“信仰是门生意,正儿八经的佛钏少之又少,大多都是批量生产,顶多往供台上放一放,以佛号声养一养,对付一般的小鬼怨气是尽够了,对我来说就是一串地摊货。”

      沈黎白的目光沉寂无声,他将所有的情绪敛在了瞳孔中,偏偏还要将头转向里侧,于是连故作平静的神色也看不见了。

      “哦。”

      陆伽坐在了床侧,床的一边微微下沉,沈黎白感受到了,于是尽量不着痕迹地往墙壁侧挪了挪,陆伽道:“半面墙都发霉了。”

      沈黎白抿了抿唇,索性把眼睛闭上,就当陆伽不在。

      “沈黎白,有什么不满的话说出来,憋在心里不仅难受,还会再养出怨气。”陆伽道,“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我差点害死你。”

      沈黎白将唇抿得更深,几乎成一条线,依然没有睁眼。

      “我还一直看着你,连其他人都在提醒我你非常危险,我都没有动。我这么过分,你应该起来骂我,抓着我的把柄逼我日后给你开个后门,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沈黎白沉默了会儿,道:“算了,没力气。”他说的是真话,没力气,很多别人在乎的事他都没力气去做,恨别人差点害死自己?他不能说不恨,怨恨的情绪在陆伽道出实情的那刻就在滋生,可是恨了又能怎么样?

      死亡差点就造成了,是他命大,万一不幸发生呢?他连死都死不明白,去怨恨,去要求对方下跪痛哭流涕,这件事就能改变,可以过去吗?不会的,日后多少年再谈起这件事,他都会咬牙切齿地骂“那个杀千刀的”。

      陆伽道歉了又如何,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其实早就知道了,若她有半点慈悲,就不会任着这件事发生,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求道歉呢。

      怎么可能仅凭道歉就能改变一个人的善恶思想,更何况还是陆伽这样活了很久的鬼。

      陆伽看他始终没有更多的反应,知道这事不能一蹴而就,只好道:“整件事都是我判断错误,从你与我讲述的事来看,我误以为这里的怨气皆因你起,纵然我有化解的能力,但如果不能让你自我开解,怨气早晚卷土而来,就是白忙活一场,所以我要你自己去,而且只能你自己去,
      最后被拖进幻境的时候你应该也明白了吧。”

      “我以为这是个心灵净化的工作,所以最开始有点敷衍,是我的傲慢导致了你受伤,直到很后来,张凡异化,朱阿姨念叨那些词我才意识到这里除你之外还有人在收集怨气,但那时已经迟了,我与你道歉。”陆伽的态度是意外的诚恳,“我更没有料到最大的变数是你,我只以为怨气被你吸引是想褫夺你的身体,只要你神志清楚,它们决计不能得逞,万没料到它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吞噬你。”

      陆伽顿了顿,目光停留在了那串佛钏上,苦笑道:“我还有件事没料到,但那恰恰保住了你的命,这佛珠竟然蕴含无上佛光,明明戴在我身上时,与我相安无事啊。”

      沈黎白听得一头雾水,思来索去,还是以大局为重,将头略侧向外侧,道:“张凡怎么了?”

      陆伽道:“张凡后来说话的口吻老道,措辞成熟不再幼稚,先时我误以为是因怨气堆积附身,最末让怨气支配了身躯——这也是我一开始以为你会落得的下场——但后来张凡异化,它那副模样,会让你想到什么?”

      “竹节,”沈黎白道,“一节一节的,脖子就往上长了。”

      “你和我最开始想的一样,所以最初我没有起疑心,直到朱阿姨开始胡言乱语说了张凡的死,我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以我对怨气的接触来说,怨气最直接反应的都是源头不堪回首的过往,朱阿姨能被捉进环境本就奇怪,更何况又突然神经错乱?”

      沈黎白道:“所以你意识到,张凡也在收集怨气?但……”他想到了朱阿姨的话,短短几个字揭露出的秘辛大概要彻底改变他的过往了,“为什么?”

      “很久之前,到底有多久我也记不清了,那时我在某座山上隐居,某日夜半时有个精怪找上门来,托我去黄泉救一个人。那精怪没有肉身,是个陶俑人,唯独脖子奇怪,一节一节的,我那时多问了句,精怪答那是主人生前最爱的竹子雕的小人,只可惜一场大火烧干净了,主人死后,身边亲近之人为其心安,特意用陶俑做了好些小人模样培养。因为模样实在奇特,我印象十分深刻。”

      陆伽顿了好一会儿,方才接着道:“那小人虽是个精怪,但身上却没什么妖气,反而有些佛缘,我猜测它的主人该是个得道高僧。黄泉是最讲公平的地方了,入了黄泉,生死簿上翻翻功过,判官自会定下惩戒,我不能为某人破戒,否则是对他人的不公,更何况,一个得道的高僧,日后投胎跳不出帝王将相,拿的是上好的运道,我更没有理由替陶俑人走一趟。那俑人倒也不恼,温温和和地与我借了个屋子,在山上住了三日,等那点佛缘耗尽,它便重新做回了陶俑。”

      沈黎白道:“你怀疑那陶俑人和附身在张凡身上的是同出于一墓?”

      陆伽道:“既然是特定形状的陶俑人,没道理在四处流行,更何况我见着张凡知道后的神色做不了假。只是虽然同出一墓,但一个沾了主人的佛光,另一个却是吸了墓地活人坑的怨气修炼而来,已经决定了二者殊途殊归。”

      沈黎白皱着眉头,那时虽在幻境之中被怨气围攻,但五感俱在,因此朱阿姨疯癫时道出的真相一字不落的记在心里,陆伽附身之言恰巧可以解释张凡所作所为。

      原来,根本是她要算计自己。

      沈黎白在心底无奈地苦笑起来,酸酸涩涩,既是为真情错付,更是觉得自己可笑可怜,活了十六年,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却是算计自己最很的罪魁。

      王异的死,尸体上的那张纸让他陷入了自责久久不能解脱,日复一日只能通过严格地变态地情感控制来寻求自我安慰,那些痛苦别人是不知,张凡却是他的见证人。

      甚至于,连用刀片割肉,以刺痛警醒的法子也是它教的,而当时它又以什么样的心情教他的呢?

      沈黎白发现自己不能深想,他确然会难过,可更多的是因为他发现自从驯化完了怨气,那些怨气几乎是以他为生,略有风吹草动便要伺机出现,只刚刚刹那,负面情绪才冒了个尖,他便感觉到怨气开始激烈地封沸腾起来。,纵然四散在各处,但只有他愿意,可瞬间集结凝花成刀箭。

      陆伽说的没错,的确该由他去摆平怨气。而这些,张凡不可能不清楚,它却有意为之,沈黎白不得不相信,它根本就是冲着怨气而来 。

      他竟然觉得张凡可怜:“它为了怨气,百般给我制造困境,又费神费力地挑拨我与旁人的关
      系,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轻易就被你杀了,还真是可怜,又何必呢?”

      “所以说,你这个变数也救了自己。若非以如此,它以你为饵引诱怨气来,你迟早会被怨气瓜食干净的。”陆伽道,“它只是个陶俑人,墓地怨气有限,能让它成精怪已经是极其幸运的事,根本不能支撑它存活这么久,也不知道它用同样的方式杀过多少人。”

      “但是,为什么呢?只是想要活着,所以即使会伤害人也要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陆伽耸了耸肩,见怪不怪道:“张凡已经死了,我们无法得知真相,但为了生存不择手段的事也不少见,或许精心布局,最末就是最直白的追求,活着,活着就好。”

      沈黎白莫名地想到他快要撑不下去时,腕上珠子发出佛光时,那厌恶的声音忽然低泣起来,那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极而泣。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不及了,先修到这儿,假期了会尽快修出来的,新发的几章先不用看,24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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