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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城南迎春大道,越明屿撑伞下车。

      没走几步,哔哔飞驰的车笛声就很快被一排茂密的绿化槐树遮挡到了身后,尽管已近深秋,树叶仍旧在哗啦啦的大雨冲刷下露出了浓郁的绿意,枝叶拂动之间,恍动出身后龙蛇飞动的两个字——如琢。

      “如琢”是一家占地很广的木雕店,两层,门口原木的招牌和边饰都年岁已久,表面流淌着一层只有岁月能够雕琢出来的光影,里面主要经营木质的手工艺品和器物摆件,由一位木雕界如今名望很高的老爷子从年轻时经营至今,老爷子是越明屿爷爷的一生挚友,知己二字亦不能概括。

      木质的铃铛门帘一掀开,古色古香扑面而来,越明屿目光简单逡巡,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八宝屏风边正在说话的一群人。

      雨天店里客人不多,前台小姑娘听到铃铛声很快从柜台后起身过来,递过一块儿吸水毛巾给她擦身上的雨水,顺便小声解释说:“是市文物局的几个领导过来了,孟老正在接待他们,说是感谢前段时间……”
      “我知道。”

      前段时间,孟老孟知秋受文物局所邀,为市里的外宾招待所雕刻了八张璃龙纹床,今天几个领导不知道从哪儿顺路过来,说是感谢他出手帮忙塑造城市名片,提升文化自信,还顺便带了几个市博物馆的年轻小伙子一起,美其名曰过来请教指导——其实静心学习的没几个,随便闹哄哄地游览几圈拍张照片就散了。

      越明屿将滴水的雨伞挂到飘窗外沿,接过毛巾:“你去忙吧。”

      “哎……”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平时也大多是一副这么深沉冷淡的样子,但前台颇会看眼色的小姑娘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越明屿今天可能格外有什么心事导致了心情不佳,于是又勤快地取过她的杯子,很快跑来跑去地帮她接了杯水放到手边。

      正好这会儿冒雨送货的卡车就停在后门,越明屿垂着眼擦干净手,看一眼屏风方向,端上水喝一口,去了后进院的料室。

      “……包总客气,只是我是库房管理,平日里也就是整整料材,拿个钥匙,这都做不了主,”刚穿过藻井,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就透过雨幕飘了出来,男人四十岁上下,声音客气极了,听到脚步声一转头,目光延伸过来,很快说,“正好,明屿,你过来看一下——这是南阳木料厂的包总。”

      此人姓包,也胖得形似个包子,脸上几道宽大的褶一堆,立刻就堆出了一副谄媚讨好的笑来,小眼睛几乎被挤得看不见了,活像个胖头陀。

      双手揣一起捧在瓷杯上暖手的越明屿脚步穿过廊下,目光一掠后跳过中年男人,径直落到了旁边。
      旁边那胖头陀接上她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开口,无端先感觉被什么风凉话扇了一个跟头,无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只剩几根毛的脑门儿。

      越明屿下巴似乎简短地冲他点了一下,快得近乎于没有,旋即开口问:“什么事?”

      “哦,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就是这个季度的料材订单,有一样云杉严重供货不足,包总这边儿协调了一下,亲自过来说是给我们用七成的青樟顶上,价格很优惠。”

      管理库房的中年男子简单跟她说了下订单这边的情况,又转头,给供货商来路的包总介绍道越明屿:“君子慎明的明,山川海屿的屿,姓越,是我们老爷子从小看到大的小辈,现如今手底下最偏爱的弟子,我们店里最中间那块儿打灯的精品货台,上面就几乎一小半儿都出自她之手——话说回来,这些木料也是他们这些师傅经手雕,明屿要是点头觉得可以,那应该就都不用问我们老爷子换货的意思了。”

      胖头陀闻言,立马奉送上了一个呲牙豁齿的笑,衔接快速地连上话说:“小越师傅好,具体的情况,我刚才都跟赵管事细细说了,您放心,这两年青樟木的行情一路见涨,眼看着这一两年的关口就要一飞冲天了,提早一步踏入市场绝对出不了差错,俗话说凡事第一个动手的人才能吃肉,后面跟着的那都只能喝汤,这放谁手里都是百分百的好机会……”

      话音未落,两人面前桌上的供货单就被一只手直接挪走了,胖头陀敏锐体察到了一点儿不显山露水的冷淡,于是暂歇了嘚啵嘚,目光不经意地从小眼睛缝下扫出去,打量越明屿的神色。

      光可鉴人的花梨木桌台上,低垂着眼睫对单子的人脸上了无端倪,“云杉换货七成……超过了一半,”越明屿语气听不出什么,稍微抬起眼,“只结单价近乎四十五万,青樟难存,如果脱不了手养库房,后续费用还难以估料。”

      “可是值得啊!”胖头陀双手一砸拳间自信无限,“回报率一上来,什么都抹平了,对不对?”

      他说话语速加快,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而且怎么会脱不了手呢!市场我们都是认真调研过的,国家在税率的政策上也都很鼓励,要不是今年事多,我们厂里的仓库实在周转不开,大老板也不会舍得轻易割肉出仓,如今的青樟那可真是好行情,放到手上就等于是闭眼勤等着……”

      “我入秋的时候去过你们那里一次,”越明屿不经意间出声,截走了他的话,“这季度的订单就是我两个月前去下的,王总当时可能去忙别的事了,我们没见到,跟我对接的是你们厂的宋总,他还好吧?”

      胖头陀忽然卡了壳,好像提前没料到这一出,干晾了两秒,目光和声音开始一齐闪烁:“宋总上个礼拜喝酒伤了胃,最近几天都在家里休息,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越明屿眼睫只略微抬起了一点,目光平静地从眼角流露出来,“他当时带我参观了一下你们工厂新换的一批风干设备,我就顺便留心了一下,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那里的货源今年出得很好,当时只压了四个仓库了,而今年冬材到目前为止,又还没到开始能收的时候,怎么会周转不开,你们是又进了什么好东西吗?”

      赵管事有些讶异地看了越明屿一眼,感觉她今天格外强硬。

      “这……”小眼睛额头上一下见了汗,开始心思飞转地尽可能赔笑回转说,“可不是,不瞒你说,我们顶头的大老板,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忽然迷上了魏晋时期的名碑拓片,短短小半年时间乱七八糟地收了一大堆,又转手卖不出去,搞得现在手头现金链崩断了,这才急着便宜出手一批青……”

      “嗯,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越明屿不轻不重地直接断了他的话,伸手勾过柜台的笔,一声不吭间就直接将胖头陀“优惠”的一飞冲天料划掉了,她说,“云杉供不上货就算了,我们不着急,可以慢慢等,这笔单子就存在你们厂里,等有货的时候再送,不算撤销,您看好不好?”

      胖头陀没想到她不温不火的态度后这么决绝,连根青樟的毛都没留,呲出牙的厚嘴唇间几乎一时间挤不出话来。

      好在料房的赵管事人情世故游刃有余,及时客气地上前,说了几句话把话题带走了:“包总这边请,麻烦您再迁就我一下,我们再去对一遍货单,这些木料都金贵,出一点差错,我可能就得把自己卖了去赔了。”

      越明屿合上供货的册子,也礼貌地客气了一下:“劳烦帮我转告你们程老板,魏晋的碑文拓片是好东西,积手上不要太着急了,有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介绍几个收藏商。”

      “好说,都是应该的,”胖头陀调节脸色的功夫了得,转头间就几乎和风细雨地冲越明屿说,“一定带到。”

      越明屿却莫名轻抬了下眼,客气地问:“料应该还没下吧,需要帮忙吗?”
      “不,不……您忙吧,不劳烦了……”

      “慢走。”越明屿跟来的时候一样蜻蜓点水地一点头,带着货单出了门。

      她刚走,身后一双倒三角的眼睛几乎就瞬间拉了下来,男人狠叨叨地往雨水积出的潭里猛一砸烟头:“姓越的果然都他妈爱多管闲事!”

      镂空的乌木大门“嘎吱”一声,将前堂与后院隔绝两边。越明屿刚转过屏风一角,一个老爷子便看了过来,几乎和颜悦色地喊了声:“小屿。”
      老爷子大抵有七十岁上下了,穿着薄夹棉外套,白色的衣袖领口干干净净,戴一副玳瑁老花镜,也不等越明屿开口,就慢悠悠走过来,问了句:“后面怎么回事?”

      越明屿把杯子放回桌上,挑重要的几句跟他叙述了一下,然后说:“我翻了下往前六个月南阳木料厂的货单,几乎从入夏之后,云杉就渐渐开始供不上了,每次只是一点儿,并不显眼,但那几个月正是春材大量上市的时间,这不可能合理。”
      孟知秋“嗯”了一声,过来翻看归档册:“你的意思是?”

      “应该是早有预备,姓包的一张嘴分两边,先跑来左边说云杉供货不足,用一批看似更贵一些的青樟顶上,再劈叉到右边去跟底层供货商说,今年云杉行情不好,实在脱不了手,然后一举两得地大量压价拿货,进行压仓,等着留明年甚至后年再高价放出手。”越明屿说,“今年两川的雨下得太多了,树都没成材,只剩秦岭一处能供上货,给了他们机会。”

      孟知秋听了他们大致的对话,也一哂:“青樟能一飞冲天……真是。”
      “这几乎是明面上的事了,那胖子能腆下脸跑来鱼目混珠地吹,也不过是因为吃准了您大概率不会驳回去,”越明屿端着两个杯子从饮水机旁回来,一杯温的放到老爷子面前,“这些没烟儿的东西是怎么吹出来往天上飘的,您其实都知道。”

      “你啊,”孟知秋目光挪至她脸上,“店里的事情没少管,可想要你出面的时候,又总不愿意。”
      越明屿笑了下,好像只听到了前半句:“您不想让我管吗。”

      “少打岔,我说的是你不愿意拿股的事情,”老爷子也笑着看她,目光慈祥极了,“就这么不愿意跟我搅和在一块儿啊?”

      越明屿沉默片刻,摇了下头,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了浓浓三大勺蜂蜜进去,轻轻搅拌:“您明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她侧身坐在椅子上,脸上那点儿本就掀出来的笑几乎随着这几个字越来越淡,很快就水波一样袅无声息地散去了。

      老爷子忽然有些心疼地收回目光,轻声说:“你不想提,就不说这个了。”

      “店里跟南阳木料厂合作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沾了‘老熟人’这三个字,”片刻后,孟知秋把单子捏手里来回翻翻,合上抬头,轻叹一声,“有时候啊,人情世故都免不了归到‘成本’里,这都正常。”

      “人情可以推拉,口子不能开,胃口都是从一粒米养大的。”越明屿不怎么留意他的话,只把文件夹放好简单归置,“而且这事不一定归到南阳木料厂头上,也有可能是那胖头……姓包的自己媚上欺下,早存了别的心思,准备卷一笔提成从木料厂走人,他过来前都没跟厂里的同事进行工作对接。”

      老爷子想了一下,认为她这段话的前半部分言之有理,而后半部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在他眼里其实都是琐碎,他也不喜欢去上心,于是喝口水,转而问道:“东西雕好了?”
      “嗯。”越明屿闻言,把自己这趟送过来的袋子拉开。

      里面是一只简单的红酸枝托盘,店里一周前接的熟人单子,孟知秋亲自分给了越明屿,预备用来放一件白釉粉彩月光盘。

      老爷子简单看了一眼,还没说什么,这时,越明屿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一条消息和一条银行卡的账单几乎同时从屏幕上跳了出来,账单来自家附近的商场,通过奚眠绑定了她银行卡的账户支付。

      她这个妹妹,今年刚上大四,还没有毕业出来工作,从高中开始一路到大学,这么多年都几乎是越明屿一手抚养长大。也没有别的人,因为她们的父母都不在了。
      奚眠性格绵软,虽然时常在某些事上有些没心没肺,但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很乖,花钱并不大手大脚,只是越明屿为了方便,所以把两个人的手机支付账户关联在了一起,小崽子用的也不多,所以有个习惯,每次付费输密码的时候,也会顺带给她发条消息。

      虽然大抵是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和睡衣之类的,但通过短信的扣款金额来看,基本上也可以说是“女朋友没当上,但该有的待遇水平一点儿没降格”,越明屿因为一点特殊原因,这会儿本来就所剩不多的账户余额一笔下来,基本就缩水了一小半儿。

      越明屿垂眼看了两秒,也没说什么,可就在她准备摁灭手机的时候,扣款提示又接连欢快活泼地响了好几声,扣款短信一条连着一条扑了她满脸。
      “……”她在这头用力省,有人在那头替她使劲儿花。

      越明屿犹豫地拖出对话框,思考着要不要发条消息过去的时候,忽然,奚眠的短信又跳了出来:“哦,她说还要一个手机。”

      犹豫烟消云散,越明屿手指动起来:“等……”
      要什么买什么,那边什么情况?她这没心没肺的妹妹是被绑架了吗?

      然而没等她字敲完,手机:“——叮咚。”
      一条六千元的账单横飞而来,同时“呼啦”一声,外面的大风卷开了窗户,潮润的空气扑进来又湿又凉。

      越明屿面无表情抬起头,往家里的方向隔空望了一眼。

      奚眠大概感应到了她注视的目光,一条消息紧随而来,击碎了越明屿最后的坚强,她说:“嘿嘿,姐,我也想换手机。”

      她用钱早已形成了习惯,每次给越明屿发消息都不是询问,而是输支付密码前的惯性行为,所以衔接的速度极快,几乎没有两秒间歇,越明屿垂眼,终于收到了自己的最后一条余额变动:“……账户消费金额6199.00元,余额0.13元。”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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