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山雨欲来风满楼 ...

  •   今年冬天似乎特别的冷,才立冬时便已经开始下雪了,如今上一次落雪时的积雪还未消,天色阴沉的却像是又要降下一场雪了。
      铜铃声声,叫卖木炭的老人又推着车子来了,瑟缩着佝偻的身体,老旧破损的袄子在裹在柴火般的身体上。
      不过锁雀楼里又焚着香又烧着暖炉,倒是热的一众姑娘面上一层薄汗,别添半分风韵。
      晚泠刚刚去给采姐儿上街买完玉宝斋的胭脂和香膏回来,外边冻的惨白的脸让热气一熏变得又通红又痒。晚泠正边上楼,边拿手里胭脂膏冰凉的瓷瓶贴在脸上试图缓解那份又热又痒的难受,迎面便被绿莹拦了下来。
      “哟,你可算回来了!江姨正找你呢,她让你去院里叫秋姐出来呢,她那大恩客又来了。”
      晚泠心里跟明镜似的,哪里是江姨叫她去,分明是绿莹嫌到院子里冷不愿意去,正巧遇见她,便把她打发去了。
      晚泠无意与绿莹纠缠,只寻个理由:“我要给采姐儿送胭脂香膏。”晚香说罢便提着裙子上楼梯。
      那绿莹拦了一步,一把拢过晚泠手里的胭脂香膏,“我刚巧要去找采姐,帮你送过去,你快去叫秋姐吧。一会晚了,江姨又要生气了。”
      晚泠瞧见一旁站着的袖袖捂着嘴,但那双明媚的眼睛里分明流出来掩也掩不住的玩味的笑意。
      晚泠倒也没恼,转身下楼往院子里走。毕竟她去叫趟含秋也不是什么事情。但若是含秋来迟了,得罪了客人,惹恼了江姨,领罚的一定是她。绿莹给楼里赚的钱不少,她却是个白吃白喝的,江姨自然不会说绿莹什么,只会一股脑发泄在她头上。
      绿莹看着晚泠转身往院子里走,对一旁看热闹的袖袖说:“谁给这丫头取得这么老气的名字,连人也变得这么老气,真无趣!”
      袖袖笑道:“江姨都说她,眉眼里一股子冷意,永远一副苦相,总像人欠了她钱财似的。如今我是见识到了。”
      “哼,”绿莹鼻子里出气,“白瞎了这幅好面孔。”
      晚泠来到院子中。锁雀楼其实建得不大,胜在设计的巧。庭院中间植了棵蜡梅树,树上已经挂上了花骨朵,不出半个月估计便开满了。晚香抬头环视了一圈,便看见含秋站在二楼,倚着雕花的栏杆吸着烟。她的宽袖落了下来,露出一截皓月般雪白的小臂。她抽的是上次来的洋人给她的洋人生产的细卷的淡巴菰,细碎的烟雾不断漏出来,掩得她眉目含蓄飘渺。
      晚泠忙越过蜡梅树,踩着一地风吹下来的枝叶,踩过柔软的沙沙的积雪,踩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木阶跑去二楼,站在含秋身后道:“秋姐,李老爷来了。”
      含秋又吐出一段烟雾,才淡淡转过头,却仔细看她了一眼,没回复她的话,只问:“吸过烟吗?”
      晚泠摇摇头。她鲜少见女人吸烟,更少见吸烟吸的这么好看的。那些老爷们抽大烟,抽旱烟,还有海边送来的洋雪茄,她只觉得看起来都呛人。
      “尝尝?”
      晚泠难察觉地后退了半步,复又摇摇头,她不知道这淡巴菰与鸦片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吸的冒烟的都一样。她见过吸鸦片的人,也见过临了一条街的鸦片烟馆里半夜拖出来的死人。
      含秋看了出来晚泠在想什么,噗地笑了,这一笑她墨色的眼眸霎时生动起来,如盈盈秋水般,波光连连。
      “这与大烟不同的。不想吸就不吸,瞧把你吓的。”
      她也不愿深究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烟熏火燎的东西,断然没有什么好处,遂岔开话题:“含秋姐,我替你梳洗罢。”
      她们身后便是含秋的屋子。
      屋子里陈设精致,镂花的拱门后两个小巧的青铜香薰炉,拢着淡淡的青桂香气。檀木桌子上汝窑的青瓷瓶子里斜插着一枝白梅,像是要飞到云端去。烛火一照,影子便落在了窗纸上,随着烛火的闪烁摇摇曳曳,倒似门外那活得花一般。
      案几上供着新鲜的果子,都是舶来品。还放着几本书和字帖,里面还有一本书上全是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晚泠一次听江姨问含秋那玩意是什么,含秋说的“英文书,全是用来对付洋鬼子的”。
      还有一只挂钟,底下的钟摆一晃一晃的,不时还有青鸟出来报时。晚香只觉得这只钟有趣,想知道它里面是不是有个小人在鼓弄这些。然后就是一面画着十二仕女图的琉璃屏风,后面便是主人的卧榻。
      含秋坐在镜子面前,任由晚泠给她描着眉。她手笨,做这些并不漂亮,只江姨从小让她学这些,她也就照葫芦画瓢地描。楼里面还有几个和晚泠一般大的小丫头,都是穷人家卖给锁雀楼的长得讨巧的孩子。开始晚泠是里面学画眉毛最笨的,被江姨打了好多下手心。她就央着一同在锁雀楼里长大的孩子怜月在纸上帮她描个样子。怜月哭笑不得:“纸上和人的脸怎么能一样呢?”
      怜月让晚泠在她脸上试着描样,晚泠描了三四次,次次描得得惨不忍睹。都是半大的孩子,怜月终于失去的耐性,无奈道:“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我给你纸上画一个罢,你若还是画不好,切勿怪我教的不好!”
      怜月在纸上画完便和别的孩子一起去编穗子了,两个时辰后回屋里子,看见晚泠已经拿着炭笔描了十来页的纸,与她给画的样丝毫不差。
      怜月无奈地直跺脚:“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自此之后晚泠真的能画眉毛了,左右算是给江姨交了差。只是无论给谁画,都与怜月当初画的样子如出一辙。幸好楼里面的姑娘们粉妆自己大都亲自上手,也不会出现全锁雀楼的女儿们画着一般眉毛的“盛景”。
      现下晚泠给含秋画的眉毛依旧如此,含秋觉得虽然有些和自己的相貌不搭,但平添了几分异域的风情,倒也新奇。
      晚泠按部就班地给含秋贴了花钿,悄悄打量了一番含秋,只连连叹她实在是个大美人。
      晚泠有取了香丸让含秋服了,再在她衣袖下拢了个镂空的熏香炉,掩掉她身上那隐约的烟草的气息。
      含秋觉得这个小姑娘一副老成的表情一丝不苟地做事实在是好笑的可爱:“你真好玩,妆给人画不了,心思倒这么细。”
      只是句玩笑话,晚泠却认认真真地答了:“无论哪件事,我都是尽全力做的,结果好与坏,我都问心无愧。”
      含秋这才顿住笑意,细细地看了晚泠一眼:“希望你永远如此。”
      晚泠看着含秋水墨一般的眉眼,似乎与旁的姑娘不同。她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同。
      好容易等含秋收拾妥当,晚泠都快着急了,却见含秋打开了窗子,从窗外拎回来一只笼子,里面不知道是个什么鸟儿,俏生生地立在笼子里,也不吵闹。
      含秋竟不紧不慢地逗开了鸟儿。晚泠怕再迟江姨要怪罪,不由小声地说:“秋姐,已经太迟了……”
      “急什么?就得让那些男人等着,等得将将不耐烦的时候再出现,才恰到好处。”
      说罢含秋突然打开了鸟笼,放那只鸟飞了出去。
      晚泠惊讶。
      “为什么……”
      “我觉得烦了,不想再看见这只鸟了。”含秋回答。
      “可是你刚刚逗完它……”
      含秋看着晚泠吃惊的表情只觉得好玩,“开玩笑的,让它白天飞飞罢,它很聪明,晚上会回来的。”
      含秋这才拎着裙子下楼,晚泠跟在含秋身后看她含盈盈地来迎李老爷,身上哪里有半丝烟气,刚才脸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全是妩媚的气息。
      含秋半倚半靠着李老爷去喂李老爷吃酒,美人在怀酒在手,千愁万绪皆散尽。几杯酒下肚,李老爷涨红的脸上醉态便显了出来,手也不安分地去握含秋的纤纤玉手。
      晚泠站在桌旁陪侍着。
      晚泠自小长在青楼里,这般光景已见怪不怪,她只低低垂首,做不看状。她年纪小,尚没有是非观,懂得东西也不多,却也知晓似乎大庭广众之下,如外面的街市上,男人女人不应该贴得如此之近。可在这座楼里不同,这座楼里面男人女人不贴得那么近才奇怪。这座楼的似乎什么都与外面不同,外面冰天雪地,路有冻死骨;这里面烟熏火燎,纸醉金迷。
      晚泠产生了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一般。
      含秋的笑声把晚泠又拉回了现实,浓重的脂粉气、酒气混着烟气钻入她的鼻腔,她想打喷嚏,却不得不生生忍住。含秋虚与委蛇,葱段般雪白干净的手握住李老爷的手又斟了杯酒,递到李老爷嘴边,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什么风把您吹这儿来了,半个月不来见奴家一面,让人好生想着,见了面呢,一个劲儿吃酒吃酒。您还说念着奴呢?怕只记得酒。”含秋煞有介事的样子,眼睛湿漉漉的,一副欲泣未泣的样子。
      含秋舌灿莲花,手上一个劲地倒着酒,眉眼里却尽是幽幽怨怨。无奈半醉的男人最吃这一套,赶忙揽过美人的肩,口齿不清地哄着。
      “这不是最近,最近烦事多了些嘛……”
      “乖,不生气了,爷,爷给你买琼宝斋的镯子……你看上什么样式买什么样式。”
      含秋最懂把握分寸,收住眼泪破涕为笑,鼻子还微微泛红:“您可当真?”
      “当真、当真。”
      “您是遇上了什么烦恼的事情了,竟连奴家都给忘了?”含秋的表情我见犹怜。
      “你一介女流,跟你说了,你懂吗?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看样子李老爷已经喝多了,眼睛不停地往楼里的楼梯上瞥。
      含秋却又恼了起来,蹙着眉说:“您有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不告诉奴家,您这不是把奴家当外人吗?连分忧都不肯让奴家帮您分?”
      “不是、不是……”
      “那您且说说,便是奴什么都不懂,做个倾听的也不差。”
      “哎……”李老爷长叹了口气,含秋适时倚了过来,轻揉着他的太阳穴;李老爷说:“这不是世道不太安稳吗,我在商会里那笔钱,我想取出来……”
      “哦?那您取出来不就完了?放在那里如果一直赔钱的话。”
      “哪里那么容易,当初投这笔钱的时候,画了十五年内不取出来的押的。”
      “十五年?!那您当初为什么要投钱进去?”
      “彼时纪昭筠刚当上商会会长,信誓旦旦地说稳赚不赔,如今我怕是要血本无归。”
      “纪爷拿这些钱做什么?”
      “鬼知道。他说这叫‘投资’。噼里啪啦地讲了一通洋人的经济学理论,他扯的那些东西我一句也没听懂。现在想来,是不是合计了洋人要来侵吞我们的家财说不清楚,没准拿老子的钱置办了自己家的房产。老子比他从商多了这么多年,最初看他就不靠谱,如今他爷爷的钱也敢忽悠,呸——个小兔崽子。”
      小兔崽子——很多年以后,晚泠想起来自己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听说纪昭筠时便是这四个字,还是会不由得笑出声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