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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清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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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寒刚过,雁云川的最后一块浮冰也化了,清凌凌的河水绕着姚山舒展开来。春日光晖洒落在宽广的河面,浮动的潋滟水光中传来渔樵歌声,露珠在琉璃唐草的叶尖微微颤动。下一刻这株琉璃唐草被一双巧手摘取,放在花篮里,蓝色的琉璃唐草和白色的石蕗,粉色的火焰葛扇摆在一起,被卖花姑娘拿到早市上叫卖。
卖花姑娘路过矿场、盐区和喧嚣的农贸市场,进入城东,此处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她在熙攘的人群中灵活地穿梭,一声声清甜嘹亮的“卖三姑娘喽”回响于打铁铺的叮叮哐哐和早点铺的烟气缭绕中,惹人发笑。
这里,是清河。
春分后采摘这三种花是清河人的习俗,祈祷自己和家人一年心想事成,这是春分后的第一批,福气尤甚。一个女修士迎上卖花女,买了两束,随后带着这两束花回到了一座巍峨的仙府,城墙上三个乌金大字:不净世,瞭望台上带有兽头文的旗帜迎风招展。
清河聂氏世代居于此,与其他仙家不同,因其始祖为一屠夫,故聂氏修的是刀道而非剑道。刀者,非勇士不可匹,聂氏家规“死中求生”正是标榜了一往无前的悍勇之气。现任家主聂明玦,刚直坚毅,继承了聂氏一族的铁血侠骨,刀法出神入化。可惜他的弟弟聂怀桑和妹妹聂乘月,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烂泥扶不上墙。
方才那位女修士正是为这两位二世祖买的花。甫一进门,一把大刀迎脸飞来,女修士一个侧身,堪堪避过,面色如土。
“哎呦!”只见一个身着缃衣粉裙的女童惊恐未定地跑过来,正是聂乘月,她见女修无事后一脸讪笑,“冰丹姐姐对不起,我的刀总不听使唤。”接着去拔插入地面的刀,这柄大刀寒光凛凛,由瀛铁打造,重八十斤有余,竖起来能及女童的胸腹。
冰丹摸着心口平复了一下,叹口气道:“小祖宗,可当心点吧!看在我大清早的去买三姑娘的份上……”说着从袖口一挥,手中突现两束芳香四溢的“三姑娘”,原来这女修习的是幻术。
“冰丹姐姐真好!”聂乘月喜滋滋地接过一束,打算找个花觚插起来。“今晚送三姑娘的时候别让家主看见啦。”“晓得啦!”所谓的送三姑娘,是指在春分第二日晚捧着三姑娘对月祈祷许愿,祈祷完毕,三姑娘也会化为晶亮的纤尘飞向夜空,煞是好看,也由于景象实属离奇,寻常的百姓笃信此风俗。聂明玦却一向不喜神佛之事,把其视为玩物丧志,这两束三姑娘是兄妹俩央求冰丹偷偷带进来的。
冰丹四顾房间,看见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的聂怀桑,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来,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他的肩膀,唤道:“二公子,二公子醒醒。”聂怀桑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冰丹站在眼前,拿着一束花。他不接过花,先擦了擦了口水,然后掏出一把扇子,取笔蘸墨,对冰丹说:“冰丹姐姐别动,就这个姿势,光线正好!”冰丹正哭笑不得之际,门外进来一男弟子,行礼后禀告道:“二公子,三小姐,老夫人让二位去烟波居。”
兄妹俩面面相觑,兴致都减了一大半,冰丹催促着:“快去吧,老夫人不喜欢等。”
出得练武堂,从后廊往西,西武场弟子们正以刀法互博,聂乘月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自己作为亲传弟子,却连刀都拿不稳,天资实在差到极点。望向旁边连连打呵欠的聂怀桑,想到二哥连金丹还没结,心中不免猜测,难道她和二哥都不是修仙的料
正胡思乱想着,两人已到了烟波居,房里燃着苏合香,聂老夫人正闭目搓着佛珠。兄妹俩也不敢出声打扰,微躬着身体等候。聂乘月其实很喜欢闻苏合香的味道,要是祖母不那么严厉,她倒是愿意多亲近些。
过了不久,老夫人睁开眼,盯着两人看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一瞬的哀戚之色,接着开口说:“叫你们来,是让你们准备准备,明日动身去云梦。”聂老妇人身子英朗,说话也中气十足。
云梦?聂乘月凝神想了想,难道是跟姑姑有关?聂乘月的姑姑葬在云梦,每年清明老夫人都会不让人陪,独自去祭奠。
“此去云梦,第一,是要祭奠你们的姑姑,近日我有要事在身,需得你们代为拜祭。”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们姑姑喜静,不必逗留太久。”两人应下了。
“第二,拜访莲花坞,有一件物什,你们要亲自交给江氏宗主。”老夫人拿出一个兽纹紫檀木盒,“你们不可擅自打开。昭儿,你来保管。”聂怀桑偷偷吐了吐舌头。
聂乘月上前接过,盒子有些重量,祖母不让打开,听起来有些神秘,不过兄妹俩最擅长的就是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多嘴一句。
“我已和江宗主打了招呼,你们就暂住在莲花坞,结交一下江家的几个孩子,记住要以诚待人,学习别人的长处。”
“是。”聂乘月答应着,心里忖度这是要在云梦逗留一阵子的意思。
老夫人起身,两人赶紧去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拂开,而是紧紧抓住两个人的手,说道:“你们涉世未深,不知世间的凶险,要耳聪目明,知变通而守大道。”
“宴儿,别怪你大哥整天吆喝你,他有他的道理。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得谨记,聂家的子孙向来是生而为英,家族的重担你迟早要扛!”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聂怀桑神色端正地回道:“我明白,祖母。”
“昭儿,你的心性不如你二哥,又柔善太过,易为人拿捏。恐怕这也是你刀法毫无进展的原因,须记住’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你要用心去领悟。”聂乘月郑重地点了点头,“乘月谨记祖母教诲。”
“好了,去吧。”聂老妇人松开二人,坐回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二人行礼后退下,走了几步,聂乘月忍不住回头看去,祖母仍端坐着搓着佛珠。自聂乘月记事以来,没见祖母笑过,想来也是,两个孩子和儿媳相继死于非命,她这样杀伐决断的人既不能复仇,只好把这归结于自己杀孽太重,日日忏悔,同时还要为不省心的晚辈操劳。
“怎么了?”聂怀桑见妹妹止步,关切道。
“没什么,二哥,走吧。”聂乘月摇了摇头。
祖母,是不是开始老了。
一直到晚间,聂乘月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因为今晚竟然下雨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三姑娘在她手里枯萎了,遗憾道:“三姑娘啊,我们是不是没有缘分呢,前年被大哥发现了,去年被二哥养的鸟吃了,今年又错过了。”
冰丹看小姑娘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觉得好笑,就逗她:“阿月有什么很想许的愿望吗?”
聂乘月抿了抿嘴,说道:“我希望二哥能早日结丹,希望自己能练好聂氏刀法。”
冰丹走她跟前,蹲下身子,摸摸聂乘月的头发,安慰道:“阿月,修道也讲求机缘的,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不达,你和二公子这样的聪明灵秀,将来必登青冥。”
“而且,”冰丹思忖道,“老夫人善窥天机,此去云梦,大概有一番际遇呢。”
“嗯,”聂乘月忽然笑了,“二哥说云梦和清河大不一样……”
清河的雨夜,那样的绵长,消融着聂三小姐未许的愿望。
次日,两人向祖母和聂明玦拜别,又得了聂明玦好一顿训斥,终于灰头土脸地出发了,冰丹和另一位男修士华苍衣紧随其后。到底是小孩子,市井的热闹和秀丽的风景很快让两人快活起来。
修道之人脚程之快不比寻常人,虽被兄妹俩的玩闹耽搁了一段时间,五天后就进入云梦地界了。
聂怀桑说的不错,云梦和清河真是大不相同。清河多山少水,山峰耸峙,往北则是大野茫茫,建筑古拙庄严,民风剽悍质朴。云梦则是大小湖泊星罗棋布,他们乘舟而行,只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载妓之舟在绿波朱阁中出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一艘船和他们擦身而过,船头上一个妩媚的男妓朝他们抛媚眼,把兄妹俩看得一愣一愣的。
突然间,只听远处人声哗然,“有小孩落水啦!”话音刚落,一个身影跳入水中,不多久便把人救了上来。那是个少年的身影,太远了看不清面容,聂乘月只望见他一身玄衣,头上束着红色的发带。他似乎阻却了孩子母亲的答谢,摆摆手逃开了。
经过石桥,船转了个弯,聂乘月居然又发现了那个少年,蹦蹦跳跳地走着,手里多了三根糖葫芦。这么爱吃甜的吗?聂乘月悄悄想着。
船绕过一座水阁,聂乘月看不见他了,没想到经过一个水道后又瞧见了他,手里的糖葫芦只剩两串了。
就这样,无论船经过多少道弯,聂乘月总能重遇那个少年。看他在岸上或跑或跳,或摘花逗鸟,总不消停。也只能看见他挺拔而雀跃的背影,和上下翩飞的红发带,是风在追逐他。
聂乘月的嘴角不知何时上扬起来。或许是她看得太专注了,那少年似心有所感似的,朝这边望过来,聂乘月心中一慌赶紧偏过头,装作和聂怀桑说话的样子。聂怀桑用扇子挡着阳光,问道:“你说什么三妹?”“我说还要多久到莲花坞啊?”
船家听见了,回头笑说:“马上就到了,前面不就是渡口吗?”果然,前面停着一些船只。聂乘月再向岸上望去,少年早就不见了,心里莫名的有些遗憾。
停船上岸,早有莲花坞的弟子来迎接,一行人往正堂琅玕堂走去。见一路朱栏白石,阶柳庭花,雅筑俯溪,聂乘月推断江氏宗主和自家大哥完全不同,是个风雅之士。
果然,四人见到江宗主,双方见礼后,观江枫眠言行举止,俨雅雍容,是个端方君子。聂乘月呈上紫檀木盒,言祖母命亲自交付,江枫眠打开盒子,眼中明显有惊愕之色,但立即又恢复如常。随后江枫眠从中拿出一封信,阅信时竟有微微笑意。
突然“砰”地一声,众人皆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堂中屏风倒了,恰好倒在聂乘月脚边,屏风上还趴着三个人。原来是江家的孩子偷听,不小心弄翻了屏风。
江枫眠咳了一声,“迎接外客,就大大方方的,赶快起来,这样成何体统。”
聂乘月微笑地看着脚下的少年,自他出现,她就看见了他的红发带。这个少年抬起头,净骨天然,眉如墨画,目似寒星,好个俊美无双的少年公子。虽是狼狈却笑嘻嘻的,见聂乘月向他微笑,他也朝聂乘月笑,四目相对,恰似皎皎朗月破云来,带动满堂华彩。
如果那时命运足够温柔,就会在聂乘月的耳边告诉她,对于这个少年的笑颜不要记得太认真,一旦在脑海中烙下,往后多少迷惘悲恸,再不能由她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