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王子 ...
-
湖清市，嘉业路，蔷薇花园6幢302室，林秋山在高二开学前几天收到了一个国际包裹。
那是他妈妈冯晴出差去A国，工作之余代购般给他买的衣服鞋子，林秋山只粗粗扫一眼便将这些青春期男孩会羡慕的潮牌衣物放在一边了，只怔怔地捏着一张照片：
黑灰色调，大海边、防波石，妈妈冯晴蹲着，头发微乱。
看不出大海的颜色，也看不清冯晴的表情。
照片背面是手写的拍摄时间、地点，以及对林秋山的简单问候。
本来应该是很熟悉很亲切的，林秋山此刻却觉得有些陌生和害怕。
他小心地把这漂洋过海的相片收在书桌那个有锁的抽屉里，落锁的瞬间他想到小时候读过的《小王子》，嘴角一撇，不知是哭是笑。
○
小王子到过某一个星球，这个星球属于一个孜孜不倦地计算着满天繁星的商人。星星是这个商人的私有财富，而富了以后他就可以购买更多的星星，当然前提是能够发现别的星星。
商人将星星们细数并储存在一个“银行”，方法则是在一张小纸上写上自己有多少颗星星，然后把纸放到抽屉里，再把抽屉锁起来。
是的，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将那些星星保存在自己这里了。
那个时候林秋山9岁，他特意去买了深蓝色印花卡纸和黄色荧光笔，先在普通纸上一遍遍写，以期设计出最好看的字形，接着用美术课上老师提起过的黄金比例划线，裁出长方形的小纸块后用铅笔先描好位置，最后细细地用荧光笔上色，笔杆微微有些颤抖，稚嫩的脸庞说不出的认真。
写完后长出一口气，只见那暗夜般的卡纸上闪着星辰微光的三个字，是“林海生”。
林海生是林秋山的父亲，在林秋山8岁时的夏天出车祸去世。
“秋山，你看天上的星星，其中有一颗就是爸爸。”冯晴蹲着告诉一直没有从自己父亲的死讯中反应过来的小秋山。在年幼的孩子面前勉强牵动嘴角露出微笑，冯晴借着仰头看星星的姿势堪堪将泪水蓄在眼眶。小秋山看看妈妈再看看星星，下意识地就举起手挥了挥。
“妈妈，爸爸在那么高的地方，还能看见我们吗？”
“能的，爸爸不仅能看见我们，还会一直保护我们呢。”
9岁的林秋山小心翼翼地把写着爸爸名字的小纸片放进抽屉，用小钥匙锁好。攥着小钥匙去窗台看天空，白日里见不到星星，林秋山鼻子一酸，又去开锁把小纸片拿出来细细地看。
“我只要爸爸这一颗，我只要爸爸这一颗星星就好了。”小秋山喃喃着就哭了起来。
父亲刚去世的这一年，差不多把他这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哭完了。在学校里也会经常不自知地哭起来，班里的男同学都笑他是小哭包不爱和他玩。
10岁以后林秋山就不怎么哭了，因为他的妈妈冯晴，在消沉了近两年总算重新开始投入繁忙的工作。
林海生和张知敬年轻时一起创业开公司，人脉资源好的富二代张知敬就主要负责商业洽谈、招商引资；行情研究、谋划决策则主要是林海生在负责。
冯晴在公司初创时当过林海生的助理，后来因为出色的工作能力成为了公司的财务总管。
三人除了工作上的联系，私下的关系也非常好，林海生去世后，张知敬也帮着料理后事，公司上的事情一下子摊到自己头上也加班加点操持着，还竭力帮忙留住林海生原来的职务，希望冯晴能尽量接管下来。
冯晴的工作能力无可指摘，只是一直没能振作起来，林海生车祸去世后的第一年工作上只能堪堪维持不出错。因为不仅自己痛失挚爱，8岁以前都被父母当小王子疼爱的林秋山也失去了最重要的父亲。
虽然林秋山吃饭不挑米粒了，不再嚷着要去水族馆游乐园了，不再喊着要爸爸妈妈帮忙一起写作业了，金枝玉叶的宝贝也开始自己整理房间了，开始帮妈妈做家务了，可是冯晴却更担心了。
学校老师联系她说秋山以前挺喜欢和别的小同学一块儿玩的，现在安静了不少，好像经常哭呢。
于是冯晴对他投入了加倍的关爱，小学下午放得早，冯晴便每天几乎只上半天班，在家陪着秋山写作业，送去学钢琴时也尽量陪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深夜，9岁的小秋山哭着来敲母亲房间的门，那是林海生车祸去世的一周年忌日，其实冯晴自己也是偷着在房门里抽泣，为了不让孩子更伤心就先竭力抹去泪痕，再把孩子抱进来边微笑边说着安慰的温暖话语。结果小秋山哭太狠了开始打嗝，连手脚都开始抽搐，冯晴赶紧帮秋山顺气，惊慌着意识到不对：已经过去一年了，这孩子好像一点也没有从父亲的死亡中缓过来，她想起了张知敬的话：“孩子是能体会大人的微妙情绪的，如果你作为他仅剩的依靠一直不能振作起来，哪怕伪装得再好秋山也会受到感染，继而更加害怕的。”
等林秋山顺过气来，也哭累了，靠着母亲渐渐睡着。冯晴拧了热毛巾来帮秋山擦脸，这孩子其实长得更像母亲，或许是还没长开，脸部线条很柔和，女孩子般眉眼温婉柔和。
还很小的时候冯晴曾经把他打扮成小公主，还拍了照片洗出来收在相簿里，只不过得藏起来，因为林秋山五岁的时候，偶然间看到过，小脸一红，竟然没认出这是更小点时候胖得圆润的自己，还问妈妈这个妹妹在哪里。
冯晴乐了，逗他说这是个公主，被怪物抓去大森林里了，“色令智昏”的秋山小朋友竟然举着自己的七彩宝剑说自己是勇敢的王子，要打败怪物救公主，那时候冯晴简直要笑出眼泪来了。
后来发现真相的林秋山又羞又怒，再加上幼儿园里也有小朋友把他认成女孩，于是“从此秋山不女装”，冯晴也答应他绝对藏好这些照片，不给外人看。
光阴流转，童真往事才扬嘴角，又愁上心头。冯晴轻轻捏秋山的鼻尖，已经睡熟了，一呼一息间却蒙着说不上来的可怜。只有自己听见，冯晴声音温柔地说：“小公主也好，小王子也好，我们秋山也该长大了，这么娇滴滴泪朦朦的，那个要打怪物救公主的憨勇儿子呢？
你爸爸出生在海边，爷爷就取了个海生；你生在晴朗的秋天，医院病房望出去可以清晰的看见市郊的山，爷爷说就再给你添个山，圆个海晏河清，山川锦绣。
你爸爸总想给你取名晴秋，这多像女孩子的名字啊。秋字已经有些偏女性了，补个山倒是添了男子气。你爸爸却说不求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希望你像出生的日子那样晴朗明丽，秋日收获甜蜜，萧索忧愁什么的都离得远远的才好。
是啊，你爸爸在的时候真的给了你明媚的童年呢。只是哪有不转凉的秋呢……
暑假快到了，妈妈打算带你去海滨。回来以后就该好好工作了，张叔叔再怎么照顾我们家，妈妈也得工作赚钱啊，这个公司花了你爸爸那么多心血，再说还得养你这个哭包呢。
等暑假结束就全职上班，把你托给爷爷奶奶照顾，四年级要分班了对不对？听你们老师说你都不喜欢和班里的小朋友玩，到新班级遇见新同学希望能有个新开始，谈个恋爱也好呀，领个漂亮的小姐姐或者小妹妹让妈妈看看。等到10月份就是你的10岁生日了，放心妈妈不怪你早恋。等到你长大就不会再哭得那么厉害了……”
冯晴自顾自讲了一大串，说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嘴角扬着，泪眼却依旧婆娑。
○
不好过的日子大抵都是这样，陷于其中时觉得百般难熬，仿佛溺水之人，无力、无助、无处可逃，觅不得维系生命的吐息。好在时光仍流转，如河流或急或缓，淌过即洗涤，流走亦冲刷，尽管真正深重的悲哀仍会沉积在心底的河床，但至少面上已能从容，继续奔流。
冯晴原本的职务就已经很核心，添了林海生的股份，再加上快把办公室当家的干劲，现在已经成了公司的二把手，曾经劝冯晴不要过度沉浸在悲伤中的张知敬，转而萌生起劝冯晴不要过度沉迷工作的想法，尽管从工作上看，公司需要冯晴这样的实力干将；但是从朋友的角度，张知敬还是希望冯晴能真正振作起来，重新去享受生活，而不是将情绪泄导在缺乏人情冷暖的工作。
林秋山三年级的暑假一半的时间都在看海，也不去游泳，也不和别的孩子一起堆沙子。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海边看着潮起潮落。有时候和妈妈一起牵着手在沙滩上走，留下一大一小两双脚印；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在沙滩上写写字、画图画、按个手印。海浪冲走时会带走这些印记，那些不必与他人言的话语和酸溜溜的心绪，仿佛也被带给了那个永远温和、有力、高大的男人。
从海滨回来以后，冯晴开始全职上班，林秋山住到了爷爷奶奶那里，那张写着爸爸名字的卡片就一直锁在从小居住的蔷薇花园家中的那张书桌的小抽屉里，连带着那个哭啼啼要爸爸的长不大孩子。
林秋山原本成绩一般，学习主要靠缘分，不想学的、难理解的、需要死记硬背的，林海生从来不会强迫他掌握。
不过从四年级开始，林秋山开始用心学习了，可能是学冯晴转移注意力，可能是缺了家里的顶梁柱有了危机意识，总之剩下的小学时光，林秋山哭得越来越少，成绩倒是越来越好。
林秋山读了初中就再也没哭过，习惯养成一般，碰上再感动或是再难过的事情，嘴唇一抿就立刻忍住了。
有一次学校组织看地震受灾的纪录片，宣传办的老师打算拍几张学生感动到落泪的照片写新闻投稿。入镜人选很快就选定了不少老师提起过的人乖貌美林秋山，毕竟这么个俊眼秀眉的男孩儿如果流几滴泪哪怕是红个眼眶，定格成像就能使这则新闻成功大半。然而相机架了许久，同桌的那个小女孩已经涕泗横流，这俊生唯有的动作也只是揉揉挺翘的鼻尖，偶尔阖上眼眸，撇嘴的时候刚好看了镜头一眼，原本还沉浸在美颜暴击的宣传办老师，瞬间感觉后背一凉：“这孩子那个撇嘴的表情是不是暗示他已经忍我的镜头很久了？”于是最后只得作罢，将C位给旁边那位哭出真情实感的性情中人。
初中毕业，成绩优异的林秋山考上了湖清一中。学校在市中心，离爷爷奶奶家很远，离原来的家，也就是蔷薇花园的三居室倒是很近，隔了没几条马路就是了。而且就在市中心，周围商场、餐馆样样不缺，就算冯晴工作需要经常出门在外，林秋山也能照顾好自己，所以就搬回了这个从小居住的地方。
屋内陈设基本没有变化，因为定期雇人打扫也没有落下太多灰尘。林秋山回来的第一天，整理完东西以后，就一直待在暖黄色调的儿童房里。
三个卧室，林海生当初装修的时候就把林秋山的房间按着有助睡眠的浅蓝米白为主色调，而客房按着儿童房设计，以暖黄色为主色调，温暖得像阳光幼儿园似的，也没摆什么家具。只等到后来林秋山长了个子，不想再玩游戏屋儿童敞篷了，就装了榻榻米床，小棉被、抱枕、玩具都铺着，玩累了就能躺着休息。林秋山捣鼓着收拾了玩具，打算送到社区服务中心给需要的孩子。
收拾完了还是蔫蔫的，坐在榻榻米床上，心神不宁了好一会儿，抱着双膝喃喃地说：“爸爸，我回来了，可是妈妈，好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