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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序 引子
      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元节,佛教中称“盂兰节”,普通的老百姓们更喜欢称之为“鬼界”。相传,这日阎王会下令打开地狱之门,让那些终年受苦受难禁锢在地狱的冤魂厉鬼走出地狱,获得短期的游荡,享受人间血食。
      此日正逢鬼节,大街上招魂祭拜的声音不绝于耳,家家户户门前隆起一个小火堆,烧着冥钱元宝纸衣蜡烛,纸屑在空气中飘荡着,护城河里挤挤攘攘地放满了给先人的河灯。

      京中某处大宅院内一处空地上也依照习俗地摆上了一个道台,放了香炉和几盘水果,一个身穿八卦图的黄袍道人拿着桃木剑在道台前面喃喃自语。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黄袍道人双目赫然一睁,两目射出精光,一道黄符凌空出现,朱砂字迹渐渐显示,那道人将桃木剑刺入符纸,又道,“灵宝符命,普告九天,凶秽消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
      符咒莫名着了火,火焰赤红色,片刻之间就烧成了飞灰。
      围观的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惊叹:“嗬!”

      在众人的惊奇艳羡的目光中,有两个人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正是这家豪门大院的主人白老爷和白夫人。
      白夫人埋怨地拧了一把丈夫:“你脑袋糊涂了,干嘛请这些人过来,一堆装神弄鬼的把戏,家里的钱都给你糟蹋了!”

      白老爷连忙将夫人的手拿下,偷偷扫了一眼人群,幸好大家都关注着法师驱邪,没人注意到这里,安慰地握紧夫人的手,白老爷一脸侥幸地凑到自家夫人耳边:“夫人,我已经考虑好了,如果还是入不敷出的话,这老宅还值点银子。”

      白夫人惊疑不定地问:“那咱们以后住哪儿?”
      白老爷一脸理所当然:“住林家呗,咱们和他们不是亲家嘛,以后锦团子嫁给他家,他还能不管咱咋地?”

      白夫人咋舌,竟还觉出几分道理来,这俩夫妻没心没肺,快活过了今日再想明日舒坦,竟又双双开心地看起法事来,他们是京中大户,中元节请人过来做法事可耗费了不少银子,必须把眼睛睁大睁圆了,一刻也不闭上才能赚回本来!
      “哎,咱家锦团子呢?”白老爷为自己的妙计暗自叫好之时,也不忘了发现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没有出现。

      白夫人不甚在意,女儿打从生下来就没让她操心,她也习惯了不用照看孩子,不过按照平常女儿的习惯,应该在后院独自玩耍。
      白老爷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眉头微皱:“把她抓过来看热闹。”

      后院里有一口井,一颗古老的大桃木倚在旁边。从这家人的祖辈注意到这口井的时候,它就是口枯井,一点水都没有,不管外面如何滂沱大雨,它就是没积水。这可是件奇事,有传言曾有人投井自尽所以才导致积水不留,五行水主财运,见水者发财,遇水者有才,是以从众都认为此井不详,认为井中有丧鬼食财。
      可白家人祖上就不信鬼神,放言日后祖祖辈辈久居于此,即使人丁破落家财散尽也绝不后悔。

      日子长了,白家人也觉察出不对来,可祖先放言过,白家后代虽然不善经营,但先祖教训却不曾忘记,是以如今虽然家道中落却仍坚守此地。只是这枯井就成了府中谈之色变的东西。众人有意忽略枯井的存在,所以闭口不谈,只说‘那个’代替。

      那个外围是用灰白色的砖瓦砌成的,年久失修,风化了不少,破裂的砖瓦缝隙里面还挤出了狗尾巴草。
      一个圆圆的小女孩在院中蹲着玩泥巴,她不过三四岁,穿着鹅黄色的罗衣裳,头上和男孩子一样扎起一个总角,模样可爱,粉嫩嫩的,好似冰雕玉琢一般。

      后院与外面的大街只有一墙之隔,此刻不时有人翻墙而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对于蹲在院中玩泥巴的小姑娘视若无睹,有的好奇的会偷偷看两眼,然后排着队来到枯井旁边,一个一个按着次序投身进去。
      小女孩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行为异常的人,待那排队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她发现井边有一个小男孩蹲在那里使劲地拽草。
      “你在干嘛?”

      “除草。”
      “噢,我觉得长得挺好看的。”

      小男孩闻言手中顿了下,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再往后退几步整体打量一下,突然兴奋地扭过头来,惊喜问:“你能看见我?”
      小女孩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不然你以为我在发疯吗?”

      “锦团子,前面道士抓鬼呢,你要不要看?”说话间,白夫人就越过一道门槛。
      小男孩嗖地一声,灵活地一脚踏上井沿,纵身跳进井中。
      小女孩不满地轻哼一声:“逃得那么快,真没劲!”

      白夫人走了过来,拿手帕擦掉小女孩小手上的脏东西,她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难免有些洁癖,于是语气中不掩嫌弃:“真脏!”
      小女孩嘿嘿笑笑:“娘,刚才有个小鬼被你给吓跑了。”

      “呵,我这么厉害啊!你啊你,”白夫人揪着她的小发髻,无奈极了,“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总在这里玩,就是不听,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吸引你了?”她扯着走,“前面可精彩了,你爹找的道士可能装了,街坊邻居都挤到咱家来看呢!”
      地上,五个栩栩如生的五方鬼帝泥像整齐地摆放成一列。

      第一章 疯癫动人,城中凶尸
      一个月后就是皇帝祭神坛的日子,这对于生活在长安城的平头老百姓们来说可是件能够惦念的事,他们平日里除了见过来来往往的官轿马车,还从没亲眼见过什么皇亲贵胄。原本通往天坛的朱雀大道上一众的街头小贩都被清理了出去,卖艺的、杂耍的也被官兵们推搡着离了主干道。

      在一个靠近御道的街头小巷的两旁,熙熙攘攘地堆满了卖东西的小贩,和“寻亲无果沦落街头”的卖艺人,他们都是从御道那里被赶过来的。
      此刻这个平日子里已经算得上是热闹的大街如今更是人声鼎沸,叫卖声和吵闹声不绝于耳。

      “哎,我说你的摊子都摆到我店门口了,往回收一收!”说话的是一个做烧饼的店家,家就在这条街上,于一楼弄了个小门面做点生意,大家都叫他老李头。
      面条铺老板刚刚架起了锅炉,支好了遮篷,赔着小心道:“我这也不是故意的,地方就这么大,人都挤过来了,隔壁那条街比这里还恐怖呢!大哥你行行好,通融通融,我这一家老小就顶着我吃饭呢!”

      老李头道:“我不管,你把我客人都给抢走了,要不你给我点赔偿费好了,一天二十文,我就让你在这儿摆摊。”
      对面的裁缝店老板看了直笑,这里老李头是这条街上最难缠的,又小气又固执,脾气古怪,孑然一身。不过他也只是当热闹看,毕竟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面条铺老板惊呼:“二十文!那我得卖七碗面才能赚来呢,不行不行。”
      “哎,你这人可真小气……”老李头皱眉准备争论下,突然眼睛一亮,盯着一处大叫道:“锦团子,你捉鬼回来了,哈哈哈~”
      这话仿佛给旁边的人都找来了笑点,一时几乎都是“哈哈哈……”

      一个将身体裹在蓑衣中的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人群中走到这边来,她的头上带着巨大的斗笠,腰上挂着一个紫金红葫芦,不过一根指头长短,颜色像是从泥地里刨出来的,手腕上绑着两只铃铛,铃铛倒是看着金贵,值点钱。她风尘仆仆,衣服上还沾染了些奇奇怪怪的颜色。
      白顾锦取下了斗笠,上面竟还滴下些水滴来,在这艳阳天哪里来的雨水?老李头抬头望了望天,这京都中已有小半个月都没下雨了。

      面条铺老板看那那少女神态天真,娇俏顽皮,肌肤胜雪,美目流盼,虽是穿着普通,却有一番秀雅绝俗的气质,他是觉得少见的美丽,却不知其他人是在笑话什么。
      白顾锦从腰带里扣出十个铜板放在台上,淡定自如地将上半身伏在柜台上,显然这样的场面她已经经历了太多,习惯成自然。

      果然,大家觉得没意思,也就各忙各的了,八卦茶余饭后皆可谈论,白日里挣钱才是要紧事。
      “老李头,跟平时一样。”
      老李头用手将铜钱拢到柜子下面的小盆子里,叮叮当当一阵声响,他又挪开了旁边的一个平平的石板,里面烧饼的香味顿时传了出来。

      这石板捂住了烧饼的香味,下面是用果木炭火烤着,将面团醒好揉好配合着独门秘制的香料,成型了以后在芝麻里面滚一滚,用果木烤的酥脆,再在表层涂上一层蜂蜜继续烤制,那表面明亮诱人,咬上一口酥脆爆香。
      这整条街白顾锦就喜欢吃他这一家,即使价钱比其他烧饼店贵,她也觉得值了。

      那面条铺的老板见十个铜板买烧饼就挺惊讶的,毕竟自己的面条一碗只要三个铜板,这时闻着了,觉得有丝丝甜蜜的味道从鼻尖掠过,不禁惊奇道:“呦!这味道可真好闻,您这是用了什么秘方啊?”
      老李头得意地白了他一眼,从里面徒手掏出两个烧饼来,用油纸裹住递给白顾锦,再把石板推到原位,完事道:“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我能告诉你啊!”

      那面条铺的老板便道:“你给我来一个,我也尝尝。”
      老李头笑眯眯地伸出一只手来,面条铺老板冲着在摊前忙碌的一个人喊了声,“春子”,便招来了那小童。

      那小童不过十一二岁,左半边脸是好的,右半边脸上有一个大大的黑色肿物,里面的脓液似是要破体而出似的,他手动用额前的碎发遮挡了一些,可还是很明显,见白顾锦和老李头盯着他看,他有些自卑地低下了头。
      “给我五个铜板。”

      春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袋子,取出来五个铜板飞速地放在了台面上,身子就要往回缩。
      面条铺老板拽住他,“跑什么跑?”又对旁观的白顾锦和老李头说:“这是我儿子春子,春天的春。”话语之中不乏对他的疼爱和骄傲。

      老李头笑了笑,取过铜板,推开石板拿出一个烧饼来,用油纸包了给他。面条铺老板用手撕下来一块填进嘴里,余下的全都推给了春子。
      白顾锦咬着饼,眼睛却在春子的脸上滴溜溜地转。

      老李头用手指晃晃她:“说说,出去那么久抓到鬼了吗?”
      那旁边分饼吃的父子两个也好奇地看着她。
      白顾锦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捉到了个小鬼,级别不高,没什么油水可捞。”

      老李头笑哈哈问:“那鬼呢?”见她脸上露出了局促,他又了然道:“锦团子,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干这种骗人的勾当,你看对面那绣庄的闺女不过十五岁就找到婆家了,你都十八了,还没个婆家,你爹娘心真大!”
      白顾锦不高兴了,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别说这个事。“您有本事倒是给我介绍一个啊!”

      老李头不说话了,自从白家被林家退婚以后,白顾锦越来越疯癫,总是三天两头地跑出家门,口中嚷着要抓鬼,虽然长得挺好看的,可哪有人家会要这种媳妇?白老爷和白夫人不知道请了多少的媒婆给她说亲事,可对方一打听人家,这事准黄!
      面条铺老板不免觉得可惜,这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居然是疯疯癫癫的。

      李老头见白顾锦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饼,递给她一杯水,上面飘了一朵新鲜的小花,花蕊小巧可爱,三瓣三色。
      白顾锦“呦呵”一声,指了指那两位父子:“做人要厚道,这还有两位客人呢,你可不能搞特殊待遇。”

      老李头似是犹豫地看了他们一眼,对方忙道:“不用了,我们卖面条的,一锅面条汤呢,不用麻烦。”
      白顾锦好声劝道:“大叔,五个铜板呢,刷地一下就飞出去了,喝口水没什么的。”

      那面条铺老板还在犹豫,一个水杯递到了他面前,老李头道:“一次只送一杯水,给孩子喝吧,长身体的。”
      那面条铺老板便把水给了春子,虽然不知道“长身体”是个什么意思,但卖东西的人总喜欢自吹自擂,他也不甚在意。

      春子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一口就把杯子里的水喝下,他吃那个饼正觉得口渴哩。这水也好喝,甜甜的,像是山泉一般,他回味地舔了舔唇,双手把杯子还给了老李头。
      白顾锦又掏出十个铜板:“再给我来两个饼,我带回去吃。”

      老李头收了钱包好饼给她,随口与她话起家常来:“往前走第三条巷子里听说死了个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衙门都赶在那里看呢,这饼你小心揣着,别一不留神掉到血里去。”
      白顾锦随意地“噢”了一声,将饼抱在怀里冲他点点头就离开了。

      那面条铺老板笑了笑,心想这老李头虽然话中挤兑这女子,其实还是挺关心她的。不过,人好端端地在路上走着,饼怎么会掉血里去呢?真是瞎担心。
      李老头斜眼看他,见他立刻挺直身板大有要和他继续争论不休的样子,笑了将头撇向一旁去。

      那面铺老板见人不跟他计较占了门前的地界,心中感谢,便又从锅中盛上一碗阳春面送给人吃。
      往前走第三条巷子,狭窄的过道全被潮湿发霉的垃圾杂物堆叠着,此刻外面更是挤了一大堆的人在看。

      里面,京兆尹衙门的一个捕头带着几个衙役封锁了现场。
      卫航入职多年也未曾闻过这种腥臭味,他眉头紧皱在一起,在这节骨眼出了这种事,若是被上报了朝廷,难免被有心人污蔑京兆尹衙门办事不力。

      旁边一个叫孟非衙役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卫航怒斥道:“滚一边吐去!”
      孟非忙红着脸走到一旁去,另一位叫朱海的衙役走过来拍拍他的背,扭头对卫航道:“卫捕头,这人都看不出来样子了,咱在这里能干什么啊?”

      卫航大致看了看,他不是仵作,只能得出个粗略的结论,“这尸体死了约么有半个月了,把尸体抬回衙门,请仵作来验,看看是怎么死的,再去户部问问这半个月来有没有人报失踪的案子。”
      “爹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声从人群的背后发出。

      人群颇有心灵感应地自动分成了两列,那喊人者正是白顾锦,她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两个巷子口看守的衙役用胳膊拦住了她。
      “爹啊,你怎么就这么死了,女儿不孝啊,是哪个该死的王八蛋把您给杀了啊?”白顾锦看着那个面目全毁的尸体一脸悲痛欲绝。

      朱海喜道:“好像是死者的家属。”
      卫航瞪了他一眼,虽然他知道朱海是因为确定了死者身份而喜,但这种死亡现场笑什么!“让她进来!”

      那看守的衙役领了命便不再阻挡白顾锦,她一路沿着巷子走着,那尸体就埋在垃圾堆里,原本是没有人会发现的,可是皇帝要祭坛,街道要被清理干净,官府雇了附近的老百姓清理垃圾,没想到这处的垃圾清理到一半,却翻出来一具尸体来。
      白顾锦的脚下已经没有下脚的地方,到处爬满了蠕动的蛆虫,一不小心就会踩爆一个,那尸体的脸给毁了,身上全都是乳白色的蛆虫,蛆虫在他的身上挤着挤着就掉到地上去,然后又在地上乱爬。

      卫航耐着性子等她慢吞吞地走过来,这种地方能进来的女子都算得上是有胆识。
      白顾锦看那尸体被不仅被毁了容,而且被开膛破肚,肠子流出大半,一处肠子破开,流出屎黄的颜色,应该是腐败的粪便。根本不用琢磨,这样的死法,怨气很大。

      卫航道:“他是你什么人?”
      白顾锦道:“他是我爹,不过我不确定,得离的近点看。”

      卫航和朱海互看了一眼,这场景大老爷们都受不了,她一个女的还要凑近看?话说,都是蛆虫,能看到什么啊?
      白顾锦走的更近些,气味更冲,幸好怀里还揣两个饼,她立刻把饼掏出来挡在鼻前,呼吸着饼的香味与尸体的尸臭味相抵抗,情况好了许多。

      卫航刚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她是要对着尸体吃东西,反应过来也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弄得哭笑不得。定了定神,他正色道:“姑娘认出来了吗?”
      尸体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红色,怪不得她刚才没看到,原来这东西被人施了法压制住鬼气,不然早就化成厉鬼了,只是那施法之人会不会就是杀人之人呢?

      白顾锦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叠成三角的符咒在手指尖化成了飞火,灰烬洒在那尸体上,薄薄的红色消失不见。原本那压制之法已经松动,所以鬼气才会显现,若是晚上几个时辰这厉鬼怕是就要出生了。
      白顾锦舒了一口气,轻松道:“认出来了,不是我爹。”

      孟非吐完了走过来,正巧听到这句话,捂着口鼻问:“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爹的?”
      白顾锦指了尸体的腋下一处小小的能看到的皮肤道:“他腋下有大痣,我爹没有。”
      孟非又问:“那你刚才喊爹?”

      “我眼神不好。”白顾锦认真道。孟非几乎想骂她两句。白顾锦却突然嘿嘿一笑,抱拳,一派江湖儿女的豪情:“实不相瞒,我乃是一个除魔卫道之人,见此地阴气旺盛,恐有妖孽出世,故来此地一看。”
      外围一个街上的大婶扯着嗓子笑道:“锦团子你干啥呢,你爹还在屋里等你呢!”

      大家哄堂大笑。
      朱海最先反应过来,凑到卫航耳边小声道:“好像是那个被人笑话的要捉鬼的女子。”
      卫航没听懂。

      “被林家退婚的那个!”
      卫航听懂了,他和兄弟们喝酒的时候曾听一个衙役讲起过,说是林家退婚了一个女疯子,他和林家打过交道,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挺深的,当时他是当做一个笑话来听的。

      白顾锦没想到自己竟然这样有名,冲着认出自己的衙役微微一笑:“不错,就是鄙人。”
      卫航黑了脸,这都是什么事?

      第二章 七字四言,雅俗一身
      白家原本也是大户,祖上是某个亲王的后代,可惜子孙们都不太争气,每代都是啃老族,啃着啃着家道中落,到了白顾锦爹娘这一代就没什么东西好啃了,好多次沦落到卖地买宅子的地步,地位和其他老百姓一样,都是天子脚下的小蝼蚁。
      到处东拼西凑的白家老两口以前常拿林家公子是他家女婿给人赊账,后来赊的多了,债主不乐意,拿着借条跑林家去要钱,林家也算是够义气,把钱给白家还上,然后次日就登门把亲事给退了。自然,白家没什么好争执的。

      白家还是入不敷出,老两口商量着要把白家的宅子给卖了,可奇怪的是看宅的人每次都是狂奔地从白家跑出,说是见了鬼。久而久之,白家是个鬼宅的事情也就传开了。白家宅子的估价是越来越低,低到白家老两口都心疼,卖房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白顾锦从正门直接推门进去,家里已经没有仆人来应门,她爹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总是给她留着门,反正白家是个鬼宅,贼也不敢打主意。京兆尹几任的努力想让京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首先在白家实现了。
      白顾锦刚走过垂花门,就见着爹娘挽着手臂从抄手游廊的一边散步过来,见了她又高兴又紧张地快步疾走到她的面前:“锦团,你快去看看白顾南!”

      “白顾南?”这家伙又出事了?
      白夫人有些忌讳地小声道:“我看还是什么时候把他给请出去,他在这里住着,我夜里都不敢睡觉。”

      白顾锦看了自己老爹一眼,他郑重的冲自己点头附和,白顾锦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他们出口安慰:“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种道理不用我跟你们说的吧。爹娘,你们放心,有我在这里,出不了什么乱子。”
      白夫人嘴一撇,不乐意道:“你不信,自己到后院里去看,白顾南又不知道招惹了什么东西回来。”

      虽然外面的人没人认为白顾锦真的有什么捉鬼辟邪的本领,可白顾锦确实有。这样的事情朝夕相处的白家老两口自然知道,外人不理解正好如了他们的愿,毕竟捉鬼的女人就更嫁不出去了。白顾锦也不想因为自己的特别引来街坊四邻的关注,索性把自己往疯癫了演绎,故而白家女儿痴迷鬼怪的形象深入人心。

      现世中不光人有三六九等,连鬼也是分等级的。一般大家熟知的鬼是以白衣为主,殊不知也有灰色、黑色、青色、红色。青色鬼等级最高,怨气最大,灰色则比较温和,一般是去投胎的鬼,不会伤人。
      白顾南招惹的这只鬼是一只白衣女鬼,一般品级。

      白衣女鬼素手轻轻覆上他的胸膛,拖着他往屋里走,说话时口中冒出丝丝寒气,“小郎君啊~妾孤苦无依,六亲无靠,妾身在这世间飘荡了许久,只想找到一处安稳之地,坐化成鬼仙。小郎君英姿勃勃,俊美无双,怎能舍得我这样的美人入那阴曹地府,受那六道轮回之苦,妾身不求别的,只想与郎君共赴巫山,朝朝暮暮与郎君厮守。”

      白顾南抓住她的手,一本正经,丝毫不掺杂任何情欲。“那你到底是要当鬼仙,还是要跟我长相厮守呢?”
      白衣女鬼尴尬地用袖子捂住了嘴:“哎呀,自然是要与郎君长相厮守啦!”

      白顾南松了一口气:“这就好,那你先去投胎,我在这里等你。”
      白衣女鬼一愣,局促不安道:“呃,那个,我……”

      白顾南不高兴地瞪着她,仿佛她欺骗了自己的感情,孩子气道:“你尽管去投胎去,不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你的,等你长大成人,咱们两个就成亲生子,你说对不对?”
      白衣女鬼一把搂上他的脖颈,张口含住他的耳垂,轻轻撕咬,接着赠送几枚香吻之后,含羞带臊道:“小郎君,春宵苦短,十几年的时光我可等不了,我们现在,现在就……”

      白顾南茫然地看着她,单纯地像一张白纸。
      白衣女鬼被他纯净的目光打败,两手一按将他困在床上,喉咙里发出呼隆呼隆的声响之后,口中吐出一条猩红的舌头,湿湿的,软软的,带着刺骨的凉气,“嘻……”

      这舌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贴着白顾南的下巴舔到了他的喉结,所到之处留下了一道透明的津液。这边手也没有停着,顺着衣领熟练地钻了进去,慢慢往下。
      “哐当!”

      白顾锦收回了脚,低下头装作整理衣衫,毕竟她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咳咳,除却那条长长的舌头,这场景应该算得上是香艳。
      白顾南优雅地推开女鬼,仿佛刚才躺在床上的那人不是他,一手抓住了女鬼的舌头,一手支起身子来,一蹦一跳地来到白顾锦面前,将舌头举到她面前,神采飞扬。“你回来了!”

      白衣女鬼远远地站在一旁,她对上白顾锦有些胆怯,可偏偏舌头被人扯着,嘴巴被迫张着,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跑也跑不了,疼得她呲牙咧嘴的哀嚎。
      此次这个白衣女鬼比之前的要好看许多,至少不再是猩红的舌头拖在地上,或是爆裂的眼珠连着血管晃荡在脸上,又或是半拉脑袋消失不见……嗯,纵观无数被白顾南吸引至家的鬼们,这只模样算的上清秀。

      白顾锦从怀里把饼给白顾南,又接过舌头,真心总结一句:“你品位越来越好了。”
      白顾南把这话当夸奖,有模有样地谦虚:“哪里,你教的好。”

      白顾锦莞尔,相处这么多时日,也知道他喜欢直来直去,开始还觉得是心思单纯,现在也猜出两三分来。她轻扯女鬼的舌头,女鬼立刻飘来抱着她的大腿死活不松。“姐姐,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没预料到有这么一幕,白顾锦也不好意思再扯人舌头,只不过,“如今鬼都像你这样求人吗?”
      女鬼放声大哭:“我不想死啊!”

      白顾锦拖着女鬼往外走,幸而是鬼不是人,要不拖着肯定费力,女鬼仍旧哭泣不止,拖到枯井边,白顾锦蹲下身子别开她的手:“我又没有杀你,送你投胎去,十八年后你又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女鬼摇头:“不要啊,姐姐,我不想投胎!”

      “这年头大家都赶着去投胎,奈何桥上喝孟婆汤都要送礼才能喝上,你还不赶紧去排队,好的家世都被别的鬼给抢光了,小心轮到你是个猪鸭鱼之流!”白顾锦这话可不是虚说,听说孟婆汤的材料极其难找,好多鬼只能兑水喝,世间才有人能够梦到前世所为。若不是看在女鬼没有作案成功,她才不会多说一句。
      女鬼衣衫单薄,楚楚可怜。

      此时白顾南已从房间内走出,视线却不在白顾锦这里,仿佛刚才和女鬼打情骂俏的人不是他。他倚着门框嗅着饼,嗅了又嗅,然后再嗅一遍,眉头拧得更紧。“锦团,这烧饼怎么这个味道?尸臭?”他又自我肯定道,“尸臭。”
      白顾锦如实回答:“对啊,刚在官府在折腾一具腐尸,我就凑近瞧了几眼。”

      白顾南胃里翻腾,仿佛那饼已经被他吃下去似的,白顾锦唇角微扬,白顾南心中百分之一百地肯定她这是故意的,每次带回来的烧饼不是掉水里,就是掉土里,这次更绝,竟然沾上了尸臭味。白顾南莞尔,以为这样他就会退缩吗?他自小就闻惯了尸臭,说实话,现在有时夜里睡觉他还会怀念这种尸臭呢!咬下一口烧饼,白顾南装作风雅地举饼遥遥致意,“好吃。”
      白顾锦打心底里佩服他,可又忍不住笑意。

      白顾南将“风雅”二字的定义理解的似乎有些偏差,在他的想象中,风雅无非是诗书礼乐,他虽然一窍不通,可学习能力很出众。凭借着自己对于画卷的理解,生生悟出来四句口诀,“日望飞鸟夜望月,山水亭桥窗前现,百般乐器手中攥,衣带飘飘风里站。”此刻他望着天,倚着门,拿着饼,吹着风,完美地诠释了自己的四句名言。

      白顾锦听他说过这一套风雅口诀,见他摆出这么一副姿态自然是好笑,可毕竟她是白顾南唯一能信任的人,直言不讳伤人感情的事她做不出来,便随他而去。
      女鬼见两人似乎没注意到自己,悄么声地想溜走,听得三两下银铃响声,自行停住脚,扭过头怯怯地跳进枯井中。

      这枯井原本是露天的,风吹日晒难免露出了原形,白顾锦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惊讶地发现此处竟然多了一顶遮风挡雨的帐篷。不用多想,便是白顾南的杰作。
      白顾锦问:“你这是做什么?”

      白顾南微笑:“昨夜夜观星象,最近雷阵雨较多,我怕淋湿了井口,所以多支了顶帐篷。”
      白顾锦不可置信,大字不识一个的白顾南居然会夜观星象?再说,都好久没下雨了。她确认道:“你应该知道不论如何,这枯井中都积不了水的吧?”

      白顾南点头:“总归是自己的家,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本还想拆了后花园的亭子挪到这里来,怕吓坏了爹娘,才作罢。”
      面前人一副我为他人着想的模样,白顾锦明知道对方心有不愿,竟还挑不出他一丝错来,她觉得有必要时时提醒他一句话:“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白顾南晃了晃帐篷一角的竹竿,显然觉得不太牢固,扭头道:“不如我们直接在在这里盖座亭子好了,就叫它枯井亭。”
      得,看来对方完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等等,怎么是“我们”?她可没答应这么做!还有枯井亭?生怕别人知道你没什么笔墨是吧?

      白顾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你说石头亭子好还是木头亭子好?要几根柱子呢?要不要雕花呢?头顶上最好画些人物风景,你们这些人是喜欢画人很喜欢画景?我也不懂,不如你来选……”
      白顾锦打断他:“你忽略了一个事实,造亭子需要钱。”

      “这么点钱你都拿不出来?”白顾南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他应该找个有钱人家,罢了,罢了,狗不嫌家贫,不对,他又不是狗,不过,他也不是人,哈哈!在内心极大地夸奖了一番自己贫富皆宜的美好品质之后,白顾南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与平日不同,样子有些狼狈。
      “水鬼,鬼呢?”他问。

      白顾锦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由悲转喜,还这么转换了话题,没头脑了一会儿,待理清了他眼中的疑问才回答道:“我不善水性。那只水鬼害人不浅,按天道应该找人替命,重新投胎,他却以杀人为乐,食人魂魄,可恶至极,所以他也没机会去冥司了。”
      冥司便是管理阴间天下所有鬼魂的执法者的统称,无论一切鬼魂皆由冥司审理,以其生前罪孽,生杀鬼魂,处置鬼魂,罪孽深重不可救药的便堕入地狱,永不能超生天界。

      白顾锦从未与之打过交道,不过道听途说知晓一二。
      白顾南虽然也觉得该杀,可他担忧白顾锦毕竟是个普通人,行事万一惹恼了冥司的人,总觉得会出什么差错。

      白顾锦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你不用担心了,我是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冥司的人再怎么嚣张,也管不到我的头上来。对了,刚才跟你说的腐尸可不是开玩笑,我在他的身上发现了封印,不知是哪家道人所为,也不知是谁害的人?”
      白顾南见人并不把冥司当回事,也不去多想,转而帮助她分析案情:“闹市抛尸早晚都会被人给发现的,除非凶手预料到这些,并不在意。”

      是并不在意,还是故意为之?只靠猜测还不能确认,等明日白顾锦去收了那具凶尸的魂魄,便可窥探一二。“我怀疑行凶之人和施法之人是同一个人,不过我想不通的是既然有心遮掩痕迹,为什么不找个地方好好埋了呢?”
      白顾南考虑了一下,认真道:“可能那道人和你一样没多少银两,买不了棺材给人下葬。”
      白顾锦无言以对,感觉对方对于没钱盖亭子这件事还没缓过来。

      及至换洗过衣服,白顾锦又回正厅与爹娘同坐用餐。白家老两口虽然现在过着清贫的日子,但两人却乐在其中,丝毫不艳羡从前的生活,反而在日常生活中生出许多乐子来。唯一压在老两口心头上的一件大事,便是自己的女儿至今还没有一个婆家,少不得苦口婆心半天。
      白顾锦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装作乖巧的模样,一句话也不反驳,等两人说的口干了,白顾锦也吃完了,向爹娘告了别便回屋早早睡下。

      义庄内,白日抬来的腐尸已被仵作视验完毕,此刻一身粗布的仵作正拿着粗线缝补着腐尸身上的缺口。
      “轰隆隆”一阵,雷电闪动,映照出坐在义庄门槛上的孟非惨白的面孔。此刻,他的口中正念念有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我可什么错都没有犯过呀,千万,有鬼,不要来找我啊!”

      孟非一向胆子小,抬腐尸过来时,卫航特意安排了他在义庄等结果,美其名曰锻炼他的胆子,其实他认为卫航是在责骂他白日吐在了凶案现场。
      义庄,存放死人的地方,没有一个活人愿意留在这里,门口的两只惨白的灯笼在风中瑟瑟发抖,正如此刻孟非的心如同少女怀春一般颤抖。他从里面叫嚷一声,没人应,裹了裹衣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看到里面的情形后,却不由得生气大叫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仵作没抬头,仍旧专心致志的缝着线。“大人稍安勿躁。这人死的太惨了,从咽喉至肚脐被人一条线切开,要是我不帮他把这个破洞给补上,他的亲人看到得有多伤心啊!”
      孟非哑口无言,自觉自己的境界太低,也不好再催促,可是他在这里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不愿久留,只好再次开口:“那你一边缝线,一边把结果告诉我,我还急着回去把结果告诉给卫捕头。”

      仵作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浑身上下只有这一道伤口,没有中毒或下药的迹象,这一点便是最可疑的。像这样大的伤口,正常人死前会挣扎,可这具尸体却没有。他又没有手脚被困的痕迹,体内也没有药物的痕迹,除非是这个人的求生意愿极其微弱,才能任由凶手行凶,不然我猜不出他怎么不反抗。”
      孟非实在想不出怎么有人能够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不由得怀疑道:“这怎么可能呢?”

      仵作道:“这就是结果。容我多说一句,这个人生前应该是做体力活的,体型偏胖,我看他左手腕骨的磨损程度很高,而且有疾病,应是是个左撇子,常用左手干活,你们可以多从厨子、屠夫一类的人里找。”
      孟非心道你一个仵作老老实实检尸体就行了,还想做捕快干的事,不由得催促道:“可以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卫捕头去!”

      他扭头就走,身后的仵作却又补充一句:“还有一点很奇怪,凶手应该是个力大无比的男人,所以才能够一刀破开肋骨,可没人能够做到这样。”
      孟非一听更疑惑,这么大力气的凶手不存在?被害人还是心甘情愿求死的?他摇了摇头,反正他听到了结果可以回去了,这么伤脑筋的问题,还是交给卫航去做吧。

      仵作终于缝好了破损的尸体,来到面盆架前开始洗手,一旁的烛火突然跳动了一下,带动着墙壁上的影子骤然增大缩小。他连忙伸手去护住蜡烛,在手掌之中,烛光逐渐恢复正常。仵作心道肯定是那胆小的衙役没关紧门,便脱了外罩往门口去,刚转过身来突然眼皮子一跳。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工作台上,那被他缝好的尸体不见了!

      第三章 命案再起,官民争辩
      由于头天晚上睡得早,白顾锦听见鸡叫便起了身,推开窗扑面而来的干净空气顿时驱散了残留的睡意,一看地面已经湿了,昨夜竟是下过了雨。她昨日嘲弄完白顾南,晚上睡觉前特意看了一眼天空,月亮很大,星星很亮,完全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想不到白顾南误打误撞居然猜对了!白顾锦自然把这归于老天变化无常,不可捉摸。而白顾南也在院中,他正拿着把梯子专心致志往树上爬,他的手心里放着个鸟窝,白顾锦猜应该是昨夜刮风吹下来的。

      等他把鸟窝放在树杈上,立刻有两只鸟飞过来卧在里面,叽叽喳喳地冲他叫。白顾南含笑伸手摸了摸小鸟的头,沾染了空气中湿气的微风兀自吹过,拂过树梢的点点粉嫩,露珠摇摇欲坠,纷乱的落红却已飘摇落在他的发丝衣襟,点缀脉脉温情。白顾南微笑着挪开了梯子,细雨微风中,于树下驻足观望着那对小鸟。若是不熟悉他的人,他这幅姿态定会引诱那些少女惊声尖叫,乃至缺氧晕厥。可惜上天给了好看的皮囊,定会在其它地方剥夺一些,比如……智商。白顾锦叹了口气。

      白顾南伸出一根手指放于嘴上:“嘘……”
      白顾锦这时刚走到廊下,道:“你嘘什么?”

      白顾南挪了挪身子,与之拉开距离:“吾已算好,今景入画难得,汝方叹息,美尽损。”
      白顾锦无奈地摇头,照目前形势来看,他有得一阵闹呢!她转过身,待快要出了这个院子,又扭过头来问:“白顾南,你出去吗?”

      白顾南静静地望着她,不语。
      白顾锦以为他没听清,又问:“我要去办点事,你要一起吗?”
      白顾南仍旧淡定优雅地看着她,微笑。

      白顾锦没耐性了,要不是怕他整日呆在家里没意思,她才不会邀请人在她捉鬼的时候碍事的,显然对方根本不愿领情,连话都不说一句!
      白顾南一脸茫然,实在想不通怎么好好地人就突然生气走了呢,难道是自己的眼神还不够深刻,不能让对方读懂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可他明明听人讲过眼神可以直击内心的。

      他刚才的眼神,嗯,表达的很清楚了,期盼,希翼,渴望!看来这种心有灵犀的举动,还要看另外那人的领悟力有多高啊!算了,知己难寻,人世艰难,他还是留在这里看小鸟吧!
      白顾锦虽然知道她不应该和白顾南那个大草包计较,可是头一回的一腔热血竟然被泼了冷水,实在是可恶。幸而她的性子随爹娘,天大的事都能被她抛之脑后,所以等踏出了府门,气也就消了。

      细雨蒙蒙,空气中带着一丝潮气,有人乐意让雨淋在身上,有人乐意撑伞而行。
      “京兆尹又来人了!昨天才扒出个死人,今天又死人了,我刚才去看过了,胸前十个血窟窿,就像是被十根手指活活插进了身体里面!”

      白顾锦刚走到街上,便听得这么没头脑的几句。为何说是没头脑,因为人死的几率太频繁了!不过,拿来做消遣听还是不错的。白顾锦循声望去,见是平时的几个卖瓜果的摊贩凑在一起说话。
      另有一人问:“你看清楚了吗?”

      先前说话那人使劲点头,压低声音道:“我看肯定不是人干的,我舅家的人住在这条街上,昨夜他们看见有一个黑影,那眼睛血红血红的!说不定是有鬼!”
      “嘘!小声点,现在什么时候,小心官府说你妖言惑众,抓你吃牢饭!”

      那人也觉得说错话了,忙道:“我随口一说,京兆尹衙门的人还在那里呢,你们自己去看吧!”
      白顾锦并未将这话当做一回事,寻常人看到自己解释不清的东西总喜欢往鬼怪一类灵异的事情上扯,他们说的血窟窿也有可能是耙子一类的器具造成的。或者说,凶手拿锥子在死者胸前扎十个洞,当然这种方法有些神经。

      白顾锦继续往前走,她要去的地方是义庄,昨日那具腐尸没名没姓,停留的地方只能是义庄。走了没多远,她便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人头攒动中又看到昨日那几个办案的衙役。
      白顾锦没多少好奇心,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凶杀案感兴趣,毕竟她平日里打交道的就是这些。她原本打算贴着人群的外围绕过去,走到一半,突然听见里面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为什么要抓我走?”

      白顾锦驻足,挤过人群来到最前方,几个衙役正在动手绑老李头。“原来衙门找不到凶手,就要拿无辜的人来顶罪,怪不得案子破的那么快!”
      卫航原本正蹲在地上掀起白布的一角查看尸体,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句讽刺叹息之声,抬头一看竟是昨日那个捣乱的女子。不过今日打扮正常,撑着一把红色油纸伞,面容清丽,也不显得神经兮兮了。

      一旁的朱海呵斥道:“又是你!大胆,京兆尹办事……”
      白顾锦接口嘲讽:“想抓哪个就哪个!”
      朱海:“你!”

      卫航将白布放下,立刻有两个衙役把尸体放到担架上,抬着尸体往外走。
      白顾锦看他走过来,接着问:“老李头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抓他?”

      卫航道:“昨日有人看到他与被害人起了争执,今天被害人就死在烧饼铺的不远处,还是他最先发现的被害人,我们怀疑他是贼喊捉贼,借机洗脱自己的嫌疑。”
      老李头被两个衙役压得身子都弯了下去,听到这里立刻挣扎地抬起头,紧张道:“大人,我说得明明白白的,我清晨起的早,看到尸体就赶快报案了,我怎么可能因为一个摊位就杀人呢?”

      卫航道:“也有人因为一句口角而杀人的,等进了京兆尹的衙门,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白顾锦皱眉,没有人进到官府的衙门还能够全身而退的,老李头这么大的岁数在里面少不了被人拷打,尤其撞到了皇帝要祭坛的档口,只怕会变成一个替死鬼!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说了也只是自找麻烦。

      “别带我爹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朱海眼疾手快,随手一捉就把冲进来的孩子箍住。那孩子拳打脚踢,又咬又抓,眼睛看着担架的方向大哭。朱海“哎呦”一声撒了手,那孩子便拉扯住担架死活不让人走。

      这孩子正是昨日吃饼的那个,这么说担架上抬的那个死尸便是他爹了!昨日那个在人前炫耀自己儿子的鲜活父亲,如今就变成了一具死尸!
      卫航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捉住他,不过他仍不服输,一只手死命拽着担架。

      朱海看了一眼,见这孩子脸上好大一块脓包,不由得生厌,随口一句发泄道:“这谁家孩子?属狗的啊!”
      “春子,你之前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以为是老李头害死你爹,要把他抓走审问!你不会相信的吧!”白顾锦松了一口气,只要春子说出什么有力的证词,老李头就不会被人带走。
      卫航走过去示意其他人放开春子,他捏了捏他的肩膀,沉声道:“你看到了什么,只管说出来。”

      春子擦了一把眼泪,走到老李头身前,用手一指:“就是他害死了我爹!”
      老李头连连摇头,激动道:“不,我没有!”
      白顾锦自然不会怀疑春子的话,可她更不会相信老李头杀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差错,她半蹲下身子与春子平视:“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春子吸着鼻子道:“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卫航蹙眉道:“那你为什么说凶手是他?”
      “昨夜我爹为了多挣点钱,摊子收的比较晚,当时街市上都没有人了,我本来应该留在这里和爹一起收摊的,可是我肚子疼,就去了一趟茅厕,后来我听到一声惨叫,就马上跑了出来,看到我爹躺在地上。我想跑过去,可是有个人用棍子把我敲晕了,我直到刚才才醒来。”

      卫航敏感地察觉出有漏洞:“你既然没看到凶手,又怎么知道是他做的?”
      春子脸上露出了痛苦:“我虽然没有看到他的脸,可我看到他的影子,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他带着帽子,身上有烧饼的味道,而且我就是在他家的后门醒来的!”

      卫航道:“按你所说也只能确定打晕你的是他,杀死你爹的可能另有其人。”
      白顾锦不得不对卫航改观,原以为他会就此事揪住不放,没想到他也有自己的见解,并不像其他官兵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她看向老李头,明亮的眼睛好似可以洞察人心。“现在,该好好讲你的故事了,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错,我的确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事出有因,我不敢说出真相,因为你们一定认为我在说谎。”老李头看了一眼白顾锦,接着道:“我看到了凶手,但我记不住他的脸,那是一个怪物。我只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他的行动快得像风,力大无比,轻而易举就将他的手插进了人的胸膛。”
      朱海出口打断他:“怪力乱神!你想把杀人的罪名安到一个不存在的怪物身上?”

      老李头没理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之中。“怪物杀人之后就在这附近转,我知道面铺老板还有个儿子,我怕怪物发现他,就偷偷打晕他,把他藏到屋子里。直到天亮我才敢走出来,我把他放到外面,然后又去报官。我没有说实话,是因为你们不会相信我,反而会更加怀疑。”
      大多数的普通人迷信阳光可以驱除黑暗,而这确实也有一些作用。比如老李头见到的怪物,昼伏夜出。

      卫航向来不信鬼神,他破获了很多迷案,往往最可怕的妖怪就是人自己的心。他斩钉截铁道:“我的确不会相信你,你的话破绽百出。”
      老李头挣扎道:“我没有杀人,我是救了这个孩子的命!”

      不过其他衙役可不听他解释,再度动手给他带上枷锁,白顾锦适时哼了一声,这一声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原本站在白顾锦身边的几个百姓立刻与她保持距离,生怕被牵连。
      卫航走了过来,他的身形健壮,虽然常常风里来雨里去,肤色却很白,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此刻他低着头看着面前目光锐利的白顾锦,眼中一片冷静。
      “听人说你声称要抓鬼,不过这套说辞在我这里不起作用,我不会相信有怪物的存在,除非我亲眼见到。”

      白顾锦微笑:“捕头大人,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是说不准的。你没有见到过,是你的运气,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有的东西不知道,并不意味着不存在。”
      卫航一怔,随即道:“不管你怎么说,官府办案,闲杂人等,不得阻拦。”

      事已至此,人是肯定会被带走的。白顾锦点头道:“当然。不过有三个疑点大人需要查清楚。一是以老李头的身体杀死一个中年人不会毫发无伤地脱身;二是老李头有机会杀死唯一的证人,可是他没有;三是正常人都不会像他这样编出一个怪物来洗清嫌疑。不论如何,看在他年迈的份上,不要给他用刑。”
      卫航有些看不懂了,他面前这个女子昨日闯进凶杀现场装神弄鬼,今日又为了不相干的人据理力争,看来是个奇怪的女人。不过她这个要求提的合理,卫航也对老李头杀人存疑,便应道:“我可以保证。”

      “大哥!出事了!”一声疾呼突然响起,声音从人群外传进来。
      那喊话人便是孟非,他穿的一身衙役衣服,让他轻松地穿过人群小跑着来到卫航身边。
      白顾锦天生五识发达,那两人谈话虽是悄声耳语,稍一留心,她便听了全部。
      “大哥,刚传来的消息,昨天我们放在义庄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卫航心中一沉,接连两具死尸出现,案子都这么棘手,怎么会一下子出了这么多的事?还偏是这么敏感的时候!正想着,突然人群中惊呼一声,他扭头一看,见是原本尸体上盖着的白布被歪风吹落在地,十个血窟窿清清楚楚地展示在众人面前!他大喝一声:“快遮上!”
      卫航内心很清楚,案子必须被马上破,不然流言蜚语就要传遍全城了,到时候牵连的人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这些查案的人员!他随意扫过众人的面孔,或惊恐,或害怕,或好奇,只有一人例外!

      白顾锦直勾勾地盯着尸体身上的血窟窿看,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确实是被人用手指贯穿胸腹造成的伤口,老李头说的不错,凶手不是人!而且就是那个从义庄逃出来的凶尸!
      她昨日所使的镇魂符本应该支撑到今日收了那人,显然,幕后凶手昨夜出现在义庄,促使凶尸提前醒来,凶尸逃出义庄后害死了面铺老板。白顾锦立刻转身离开,如今最重要的事就是收服凶尸,避免更多无辜的人受害。

      卫航目送着她离开,刚才从她的眼神中,他分明感觉到她有什么事情没有说出来,而且是关于这具死尸的。他不会信那一套鬼神之说,可他现在却希望案子到此为止,不管是什么解释,只要能这一个月安稳度过。
      “你确定是凶手出现释放凶尸,而不是你学艺不精?”树下的白顾南瞪着酸痛的双眼,眼中带着一丝的疑问。

      “当然,这样的事情我都干过上百次了。”白顾锦无语地看着他,白顾南仍维持她刚才出门时候的姿势,幸好雨并没有变大,他的衣服才没有湿透。白顾锦突然就想逗一逗他:“你知道吗,和一个人聊天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才是最礼貌的。”
      白顾南不解:“我正看着你呢!”

      白顾锦扶额:“你那不是在看我,是在用眼珠子斜视我。我说的看着对方的眼睛,不仅要看见对方的眼睛,更是指面对面,脸对脸。懂了吗?”
      白顾南道:“懂了。”
      虽然嘴上是说懂了,但行为却没有改变。白顾锦再次提醒:“头,转过来。”

      白顾南并非听不懂她的话,只是清晨起来他就坚持在树下一动不动,如今他就算有心想要一下脖子,也动不了了。于是乎,“站得太久,脖子僵了。”
      白顾锦又气又好笑,大步上前,两手放在他的脑袋一扳,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把他僵硬的脖子中解放出来。

      白顾南如释重负,不仅是因为他能够自由活动了,还是因为他刚刚说出了那句话。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保持风雅果然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他的心里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想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白顾锦看着他薄薄的皮肤下泛出微微的红,耳朵已然红透,而脸上浮现莫名其妙的神情。白顾锦笑而不语,这家伙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懂,连羞愧都羞得不知根源。

      “所以那只凶尸呢?”白顾南虽然处理不好自己的感受,但把这些感受抛到一边还是很在行的,轻轻松松就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跑了,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完,白顾锦随即在白顾南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我早猜到如此’的得意。她按耐住想要动手打他的冲动,继续道:“行凶之人不仅道术高深,而且心狠手辣。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抓到凶尸,不能再让他伤害其他人。凶尸返回这条街,是因为他之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他对这个地方有记忆,我想他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凶尸,自身还有理智。我们要找到他的话,就必须弄清楚他是谁。”

      白顾南很附和地追问:“那是谁呢?”
      白顾锦当然也不知道,不过什么事情都有痕迹可以寻。这世上有一种鬼,统称叫住不净巷陌鬼。此鬼生前极不讲卫生,死后依旧保持传统,喜欢居住在污浊不堪,常人无法忍受的地方。凶尸出现的地方阴气湿气很重,不仅是养凶尸的好地方,也是此鬼最喜欢的居住地点。

      白顾锦曾在街上遇见过一两只,因不伤人,她也从未理会过。凶尸被发现,小巷的清扫工作暂停,如果可以找到住不净巷陌鬼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甚至是关于凶手的。所以,“我想以你作饵,引出这只鬼。”
      “不。”

      出乎白顾锦意料的,白顾南拒绝的干脆。以活人为饵,从而抓鬼,这种方法确实是下下策。白顾锦出门在外需要时也是以自身为饵,只是家门口的鬼对这一片知之甚详,只怕白顾锦刚冒出个头发丝,他们早就逃到无影无踪了。相比较,白顾南便是最好的人选。“你帮我,解决了这具凶尸,我给你盖个亭子。”
      白顾南眼睛一亮,这个提议他实在是拒绝不了。
      不过这亭子该怎么盖,用什么材料可就是白顾锦说了算了。

      第四章 老鬼指路,冥司燃烬
      白日断断续续下了几阵细雨,路面原本有些湿滑,及至入夜,部分凹凸不平的地面便积攒了少于积水,倒映着住宅商铺门前越发冷清寂寞。连续两日街面上出现死尸已经让人们心惊胆战,刚入了夜便关好门窗缩在屋子里面。打更人的脚步声也被这冰冷的夜衬得更加清晰。
      及至打更人略微慌张的脚步走远,薄薄的浅黄色月光下,两道身影如同游魂一般略过小水洼,经过一个转角便是发现凶尸的狭窄小巷。一条影子纵身一跳跃上房顶,蹑手蹑脚地弯着腰前行。另一条影子则大摇大摆地走进小巷中,在距离垃圾堆十米之外停下,影子的主人从臂弯下取出一个折叠的小板凳,一拉,一放,一坐。

      屋檐的瓦片上有水渍,未免弄脏了衣服,白顾锦只得猫着身子趴在上面。她探出头来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之前地上爬满的蛆虫都不见了,只有从垃圾堆下面流淌出来一道道乌黑的脏水,此刻正顺着砖缝往下水道口走。
      许是雨后空气比较清新,嗅觉也就更加敏感了些,连带着垃圾的味道也分辨出几种来。鼻腔中不时钻入令人不舒服的味道,白顾锦不由得拿袖子遮住口鼻。反观白顾南,他面对着一堆垃圾仍旧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坐的循规蹈矩。若他这是在学堂中倒像是个好学生的,可惜,他不识字。

      白顾锦随意在脑中想着有的没的,便想到要让白顾南识字才行。她这样考虑着,学堂里都是半大的孩子,他这个年纪恐怕先生是不收的;她娘倒算是个才女,可是依照他们对白顾南的态度,肯定是敬而远之……
      正在此刻,白顾南冲着她嘘了一声。白顾锦立刻神经紧绷,四下看了看,没人,她小声道:“你刚才是不是嘘了?”

      白顾南轻轻点头。
      “你嘘什么?”白顾锦疑心更重,她对于鬼有天生的敏感,可此刻她什么也没感受到,这种情况还从没有发生过。白顾锦握紧了拳头,看来对方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

      “捉鬼的时候专心点,不要胡思乱想。”白顾南强调道。
      白顾锦:……
      白顾南瞥了她一眼,目光略带轻蔑,其实他老早就注意到了,白顾锦虽然趴得老老实实的,眼珠却转个不停,摆明了是在想其他的事。他好心好意地做诱饵,吃苦受累的,怎么能接受白顾锦在一旁想别的!

      “我的命很重要。”白顾南如是说,且带着七分真挚,三分不悦。
      白顾锦憋了半天道:“你见过的鬼也不少啊!”言下之意是,也没见你出过什么事情啊?
      白顾南一脸不可思议道:“我虽然能够自保,但是是你求我过来帮你的,你自然应该保护我。既然有你保护我,那我为什么还要费心保护自己呢?”

      白顾锦道:“你……”
      “所以你刚才不管在想什么,都应该停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来了。总之你不仅得对我负责,还要对那具被发现的……”白顾南说得正兴致勃勃,突然闭了嘴,眼睛微微往后一瞟。
      白顾锦自然也知情况不对,顺着他眼睛瞟的方向看去。

      只见西面一处墙壁上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试探着伸出,它渐渐从阴影中脱离出来,附在墙壁上就像是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没有人存在,由此也显得更加突兀。倏地,那影子像一张光滑的丝绸从墙上滑落到地面,凝聚成一个一米大小的黑色圆圈。继而它的中部鼓起,地上的影子仿佛活了一般不停向上攀登,渐渐影子缩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幻化成人形的不明物体。

      不明物体变化的模样更像是一个老乞丐,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对稳当坐着的人越加好奇。清瘦俊逸的背影与这条肮脏的小巷没有一点契合度,他故意咳了两声,那背影仍旧一动不动。
      白顾锦不知道他是不是她要寻找的住不净巷陌鬼,未免打草惊蛇,只得静待他下一步的举动。

      岂料,那只鬼边咳边走,恰好走到白顾南身边时,啪叽一声摔在地上。这只鬼抱腿痛呼:“哎呦,哎呦!”
      白顾锦看得莫名其妙。

      其实白顾南此刻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这只鬼在平地上也可以摔跤,可以说是很调皮了。他打算不理会这只鬼,看他还想做什么。
      这只鬼在地上磨蹭了一会儿,见人并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竟生起了闷气,牢骚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人家摔倒了都没人给扶一下!”

      白顾南看了看他,顺道指了自己,表情略带疑问。
      这只鬼严厉批评道:“对,说的就是你,你为什么不扶我?”
      白顾南反问:“我为什么要扶你?是你自己摔倒的。而且,还是假摔。”

      白顾锦听的无语,人家故意假摔肯定有目的的,你这么直接告诉这只鬼别装模作样,后续该怎么进行!
      这只鬼也被白顾南的话给惊住了,一方面他没有想到,这人看穿了他;另一方面他还从没遇见过这么坦白的人。纠结了下,他又道:“正常人都扶。”
      显然这个问题他是过不去了。

      白顾南认真答道:“那可能是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估摸这只鬼把白顾南当成了傻子,听他说完这一句话后,用看孙子一般的眼神怜惜地摇了摇头,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往垃圾堆上爬,最终爬到一个大衣柜上面盘腿坐下。

      白顾南与趴在屋檐上的白顾锦互相看了一眼,趁着夜色在此处修行鬼气的基本是住不净巷陌鬼本鬼了!白顾锦偷偷捏了捏手腕上的六角铃铛,眼睛死死地盯住住不净巷陌鬼。
      白顾南仰头问:“你住在这里?”
      住不净巷陌鬼随口道:“是啊,我是乞丐嘛……”

      语气词的发音还没说完,白顾锦手中的铃铛已经脱手而出,闪着璀璨的光芒如同利箭飞速射向他。没成想住不净巷陌鬼的速度更快,光芒刚刚出现,他就倏地变成了一个影子,附在附近物体的表面快速往下撤。
      铃铛一时扑了个空,影子却滑下了垃圾堆,在地面上迅速游走,十米外就有周边房屋映下的阴影,若影子进了这里面,再寻可就难了!眼看影子游至白顾南脚边,白顾锦大叫一声:“白顾南!”

      白顾南抄手一捞,抓住影子的一只脚,生生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再抛掷到空中。白顾锦的铃铛随即赶到,光芒更胜,住不净巷陌鬼一下子被笼罩在铃铛的金光中动弹不得,样子正是刚才的老乞丐模样。
      白顾锦跳下房子,走到这只鬼面前。

      白顾南邀功道:“锦团,怎么样?”
      白顾锦点头微笑:“不错!”
      被悬在半空中鬼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有伤风化!白顾锦看向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此鬼已抢先大声抗议:“两个黄毛小儿!你们想干什么!别以为困住了我,我就会束手就擒!等我一有机会挣脱这个牢笼,你们就等着瞧吧!”

      白顾锦捉鬼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见着鬼这么对捉鬼的人,好笑道:“对不起了,老人家。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问您几个问题,问完了,肯定放您离开。”
      住不净巷陌鬼哼了一声:“我可不吃你们这一套,你们用完了我,肯定要把我给灭了,鬼才信!”说完气呼呼地把脸扭向一旁。

      这话说的好像他不是鬼似的,白顾锦到还从没遇见过这么有脾性的鬼。“住不净巷陌鬼,”白顾锦道,“我们是为了在这里找到的凶尸而来。”
      住不净巷陌鬼惊讶了一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除了长得好看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年龄资历看起来也不高,没想到竟然被他们认出来身份。“那你们先放了我再说。”

      白顾南摇了摇头:“那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们,万一我们放了你,你跑了怎么办?我们问谁去?”
      住不净巷陌鬼不耻道:“我一把年纪,怎么可能骗人呢!”

      白顾南小声嘀咕:“刚才还假摔呢!”
      这话被白顾锦听到了耳中,她也担心这只鬼不可信,可她总不能严刑逼供,而且住不净巷陌鬼的表情显然没有给他们商量的余地。白顾锦摸了把腰间的紫葫芦,要是这只鬼耍滑头,她也好有准备将他收服!
      “我答应你。”白顾锦手一伸,悬于空中的铃铛便飞回来自动系在手腕上。

      住不净巷陌鬼略感满意,落在地上晃了晃胳膊腿。
      白顾南看了白顾锦一眼,才发现她的一手握拳,里面鼓鼓的显然有东西,果然如往常一样,总是有留后手的。
      “现在可以说了吧。”

      住不净巷陌鬼道:“当然,我说话算话。可巧你问对的人,那只凶尸被人运过来的时候,我正好就在旁边,看得是一清二楚。”
      白顾锦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紧张不安,说不出为什么,她总觉得暗处有人窥探。她把手放在面前,示意住不净巷陌鬼停下。
      住不净巷陌鬼疑惑地道:“怎么啦,不用我说啦,那我可走了啊!”

      白顾南了解她的多,知道她不会没来由的叫停,给住不净巷陌鬼递了一个安静的眼神之后,小声问:“怎么了?”
      “有人。”白顾锦看向一个方向,同时出手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只听半空中传来清脆的哐当一声,铃铛打了个转回到白顾锦手中。同时,那个方向里显出一个身影慢慢落在地上。

      那人穿着纯黑色的带帽斗篷,宽大的袖口上有红色丝线秀着繁复波浪的花纹,象征着冥界永不熄灭的业火,他手执两米长的木柄,由底部刻绘的云山雾罩攀升至顶,其内镶嵌着一枚血石,此物名为盘云血石权杖。他冷漠地微微抬头,露出斗篷帽子下的脸。这是一张冷酷无情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可他又不像一个死人,他的眼睛中聚起的光芒比冬日的严寒还要冰冷,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就像是死神盯上了猎物,让人的身体忍不住发颤。

      空气瞬间冷凝成珠,覆盖着地面、窗柩及墙角都结起了一层薄薄的霜。
      “我是燃烬。”
      略带孤傲的,冷漠的,疏离的语气说出来,竟十分匹配这人的气质。

      白顾锦,白顾南和住不净巷陌鬼互相看了看,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疑惑。
      气氛冷下来几秒,安静地掉根头发丝也能被人听到,场面显然已经撑不住了,但对方说了自己的名字以后完全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向。
      白顾锦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心态,住不净巷陌鬼感受到了对方的气势也不愿最先出口。

      唯有白顾南左右看了一眼,总觉得场面怪怪的。他虽然解释不清楚这种奇怪的感觉,但他觉得大家大眼瞪小眼没人说话实在憋的慌。虽然他并没有英雄主义情节,不过……该不会要站到天亮吧?
      所以,找到接下来的话题是:“你是哪个燃?哪个烬?”

      白顾锦与住不净巷陌鬼同时向他投去两道不可思议的目光,对方明显来者不善,你跟他话什么家常?白顾南耸耸肩,他从前遇到的人太少,实在没什么好的搭话经验。
      燃烬没成想对方三人憋了半响竟给了他这么句话,他的名望在冥司,甚至是鬼界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眼前这三人识得他的身份,哪知报了名字三人竟还一头雾水。“燃烬。燃烧的燃,灰烬的烬。冥司地界酆都大帝麾下八大执事之首。”

      白顾南夸张地“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他的原意很简单,对方既然报了个这么响亮的名头,他总要显示足够的尊重,直到他“哦”地燃烬没表情的脸皱起来眉头,他微笑道:“白顾南,立志成为风雅之士。”
      一时仿佛月亮拨云而出,点亮了余下一人一鬼的智慧。

      白顾锦:“白顾锦,捉鬼闲散人一个,只捉行凶滋事之鬼。”
      住不净巷陌鬼:“住不净巷陌鬼,呃……鬼。”
      面对着三双眼睛的暗示(好的,我们说完了,该你继续了),燃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这是遇见了一群什么人!“冥司行事,闲人勿扰。请两位让开,我此行是要收了这只鬼。”

      住不净巷陌鬼一听急了:“我今天这是犯了什么太岁,怎么惹得冥司来捉我?”
      白顾锦上前一步,道:“燃烬大人,此鬼知道一些我所查之事的线索。眼下无辜的人被冤枉入狱,我需要他来帮助我解决疑难。”
      燃烬冷冷地重复道:“冥司行事,闲人勿扰。”

      白顾锦眼睛微眯,这人可以说是很不通情达理了,连问一问的机会也不给,这就是冥司行事的风格?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别人称为‘闲人’!倘若说路见不平善心善德是闲人所为,那她还就坐实这个闲人的名称!白顾锦压抑着怒火问道:“大人难道觉得捉鬼累积的功德,比救人一命更重要吗?”
      燃烬目光越过她,手中所持木柄一晃,月色照射下盘云血石发出一条淡淡的幽光,射向住不净巷陌鬼。

      这是要强行把人带走了!白顾锦心中一凛,随即出手对着射来的幽光一掌拍下,也不知是她太生气用了全力,还是这东西本就不可靠,那幽光被拦截之后竟没了。
      燃烬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怪异。
      白顾锦继而道:“尚有凶尸流落在外,无罪之人被捕入狱。这里白日才发生了一起命案使人家破人亡,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幕后凶手,所以这只鬼我是留定了!”

      燃烬不悦道:“我见你是个女子,不和你计较刚才的事情。只要你把你身旁的这只鬼交出来,我就既往不咎。”
      白顾锦冷笑:“不可能!”
      气氛剑拔弩张,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白顾南突然插入一句:“冥司要捉鬼,这是正经事,可捉的是没主的鬼吧?”

      燃烬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白顾南缓慢地伸出手搭上住不净巷陌鬼的肩膀,揪起一小片衣服,微笑:“您来晚了,这只鬼已经被我们捉住了,下回请早!”
      燃烬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一时气结:“你!”

      白顾锦赞赏的看了一眼白顾南,想不到紧要关头,脑袋瓜子还挺灵光的!白顾锦横身一挡,笑眯眯道:“燃烬大人肯定不会在我们这些游兵手下抢鬼吧!”她顺便晃了晃腰间的紫葫芦,笑得越发真诚:“还是说我要当着您的面把他给收了?”
      燃烬目光一沉,想不到此行竟然有凡人敢阻挠,他自不想将事情闹大引得旁人注意。还有轻松化解盘云血石神力的这个凡人,凡世当中资历年长者有之,年轻者从未有过,她怎么可能做到,这不禁让他对她的身份有了疑问。

      “今日之事罢了。”默默留下这一句话,燃烬化作一阵黑雾消失不见。
      “哼!燃烬,燃烬,一听就不是个好东西!”此刻破口大骂的正是刚才缩在他们身后的住不净巷陌鬼,收到白顾锦与白顾南一脸鄙视之后,他老脸微红,“咳,刚才说到哪里了?”
      白顾南提醒道:“运尸人来的那一天,你看得一清二楚。”

      “啊,对!”住不净巷陌鬼点点头,“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准备出来修炼,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亮,我刚从黑暗里露出头,就觉得周围有古怪。我看到有一个黑斗篷人把一具尸体埋进我的垃圾堆里,那个黑斗篷一看就很厉害,不像好人。我就一直躲着,等他走了翻出尸体,发现是一个新鲜的壮年男子,可惜脸被毁了,我不知道是谁。”
      白顾锦皱眉道:“那黑斗篷人呢?你不是说那天晚上月亮又大又亮,你有没有看到他长什么样子?”

      住不净巷陌鬼嘿嘿一笑,道:“看到了。那个黑斗篷不是人,他也是只鬼!他的警惕性很高,当时差一点就发现我了,我趁机也就看清楚他的脸。那张脸简直就不是正常的,好像被刀割过又好像被火烧过,总之面目全非。”
      白顾锦觉得事情调查到此刻又陷入了困境,她还是不知道行凶之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是有什么目的。

      住不净巷陌鬼此刻又露出了神秘的笑容,他叫道:“别愁眉苦脸的,其实我还有个消息给你说。我不是讲我把那具尸体翻出来看了吗?在那具尸体的身上,我闻到了非常浓重的血腥味。不光光是人血的味道,是猪羊牲畜的血腥味!”
      那么凶尸生前便是生活在屠宰场无疑了!

      既得知了线索,白顾锦与白顾南点头谢过他,便遵守约定转身离开,谁料对方却紧随其后一路追到家门口。
      白家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白顾锦日常捉鬼,自然担心有心怀怨恨的鬼进入家宅捣乱,因此除了后院之外,她在大门、前厅、中庭等皆设有阻止鬼物进入的屏障。

      住不净巷陌鬼追赶至门口就怎么也进不去了,不由得现出形态,叫停了两个忽视他的人:“等等我!”
      白顾南转过身,眼角眉梢皆向上一挑,先是冲白顾锦一乐:“我猜对了吧!”

      白顾锦懊恼地点头服输,他们两个早就察觉到住不净巷陌鬼的的动作,于是悄声打赌他碰壁以后会不会打道回府,显然白顾南赢了。幸好白顾锦留了一手,没提赌注的事,所以输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白顾南完全没有想到赌注这一环节,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连带对住不净巷陌鬼也变得热情体贴:“你追了我们这么久想干什么?”

      住不净巷陌鬼道:“你们刚才和那个鬼差说好了要抓我,要是他回过头来看,发现我还好好在外面呆着可怎么办?要不是你们,我也不会被他捉到,所以你们得帮我躲过这几天。”
      这倒算不上什么要求,只是白家二老是普通人,对于鬼物和常人一样畏惧。这也是为何自从白顾锦捉鬼以后,便不再与他们同住西侧的原因。

      白顾锦道:“你想跟着我们也行,不过这家里其余地方和门口一样你都呆不得,只有后院没设防。你绕房子一周,有个后门,就能进来了。”
      住不净巷陌鬼自然知晓这话中的意思,点头道:“没问题,我保证绝不乱闯,也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第五章往来鸿儒,纸人探案
      京中锦盛繁华,屠宰场大小也有数十家,且遍布城中东西南北,路途遥远,白顾锦天不亮便动身出发,及至中午才走遍了最近的东西面市场,打听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白顾锦一路狂走,加上又费口舌与人问话,力气也所剩无几,正巧看到一屠夫磨刀霍霍,旁边一根拦腰截断的树桩上拴着一匹淌泪的老马。白顾锦善心大发,利索地掏了钱买了它。老马喜获重生自然激动不已,嘶叫着用头拱她的手。

      那老马通人性,感念恩情一路飞奔,速度竟与一般壮年马匹不相上下,仅用了小半个时辰驮着白顾锦就到了家。
      白顾南正躺在藤条椅子上,一把折扇覆在他的脸上。他本准备与白顾锦出去走动走动,谁知清早起来敲了她半天的窗户才发现人早就走了。白顾南不由得郁闷了一会儿,然后一躺就躺到了现在。这会儿他听到白顾锦推门而入的动静,也不理她,佯装小憩。

      白顾锦牵马而入时便看到白顾南这一副颓废的样子,她稍加迟疑,因为白顾南行径向来诡异,她也琢磨不透,索性也就不琢磨了。将老马栓在院中桃木上,白顾锦走过他预备到前面去找些吃的。
      白顾南放下折扇道:“你去哪里?”

      白顾锦一脚刚踏上台阶,闻言一怔,“你没睡?”
      “爹娘都吃过了,你和我一起出去吃吧!到鸿儒客栈去吃!”
      “鸿儒客栈?你哪里来的钱?”

      白顾南站起身:“不净巷陌鬼给我的,说是他以前的陪葬品,用不着,拿出来算房钱。”
      白顾锦目测了一下他手中的钱袋,沉甸甸的,看起来还挺多,她立刻去解缰绳,老马懵懵地把头从啃食井边草中抬起来。
      白顾南莫名其妙:“你做什么?”

      白顾锦摸着老马稀疏的鬃毛,满眼冒爱意:“我得给这个小东西也买点草料回来,不然只能吃井上的草,太可怜了!”
      老马欢快地嘶叫一声,瞬间精神抖擞,没想到自己不但捡了一条命来,还碰到了个好心的主人。

      白顾南在心里嘀咕,明明是匹又老又丑的马,一进门得到的关注比他还多!
      鸿儒客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客栈,它的老板是前朝的状元郎,如今任职在瀚林院的大学士沈延。客栈的老板不仅是个大大的清官,而且在科举考试期间他还免费为天下寒门世子提供茶水住宿。说起来,这鸿儒客栈出的状元进士也不在少数。由此鸿儒客栈远近闻名,加上菜品非凡,明明不是酒店,却引得很多达官贵人追求在那里吃饭。

      白顾锦他们来的晚,错开了吃饭高峰期,因此轻易地在二楼找了个靠窗临街的好位置。白顾南很是惬意地摇着扇子倚窗眺望,远山之巅黛青之色,一只飞鸟落于树梢头,低头饮山涧之水,抬头鸣九天之乐,白顾南看得兴致勃勃,嘴角勾带一丝笑意。白顾锦也侧头去看,入目所及只是一片云雾缭绕,看不真切。白顾南一点也没埋没了这副好皮囊,仅仅伸出头去就引得路过的女子忍不住地看他,他倒是怡然自乐,笑脸相迎。

      白顾锦喝了几口茶,随意瞥向窗外,竟看到对面街边的小茶馆内有个熟人。此熟人正是这两日与她交锋的卫航,此刻他正面无表情地剥着熟花生,剥好了却不吃,把花生和花生壳分成了两堆,这也不知是在想什么。顺着街道望去,另一边出现了一个衙役,正拉着一个摊贩问话,走路的方向明显是来找卫航的。
      白顾锦看了一眼正在努力凹姿势的白顾南道:“借你手里的道具用下。”

      白顾南利落地把折扇合上,递给她。
      白顾锦见他动作这么熟练潇洒,第一反应竟是这一招数不知又在暗处练了多少下。
      “撕拉”一声,折扇立刻被白顾锦无情摧毁!

      白顾南瞪圆了眼:“你做什么?”折扇转眼之间就被白顾锦撕成一个小小的人形,白顾南看得目瞪口呆,之前的诧异已经被好奇取代。他身子前倾,充满了求知欲:“这是什么?”
      “等一等,马上就做好了。”白顾锦微微一笑,又沾水扣出眼睛和嘴巴,然后将纸人往桌上一放。纸人竟站着不倒,扭了扭腰,一步一步走到窗台上。

      一阵风吹来,纸人借力腾空,在空中上下翻着跟头,它越过街道,穿过人群和马车,一路飞到茶馆内,找到卫航,寻着衣领的缝隙钻了进去。
      孟非此刻已坐到卫航的旁边,径直吃着盘子里剥好的花生。他一边吃一边道:“今天刑部把死人的事情报给朝廷了,顺便还参了京兆尹衙门一把,说咱们专挑要紧的关头搞事情,还说事情闹的满城风雨,人人都见了妖怪!谁让咱们赶上祭坛的时候,皇上盛怒,徐大人硬着头皮许下三日破案。然后他回来就把人好一顿训!”

      卫航轻笑了一下,道:“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孟非从袖口抽出一卷纸,展开到桌面上,“这是近一个月收录的失踪人口,根据年龄和体态特征又标出了画红字的名字,还有他们的职业和住处。一共二十六人。”

      卫航微微诧异了下,没想到符合的人也有这么多个。他拿起纸看,纸人也从他的怀中钻出来头看。卫航指了指其中一位的红字道:“我记得这人的妻子和孩子是被江洋大盗赤红沙杀害的,赤红沙被打入死牢后声称只杀了这人的妻子和孩子,而这人在他的妻儿死后却消失了,这事确实很可疑。可惜赤红沙受不住严刑拷打撞墙而死,不然倒可以将此案翻出来查查。”
      孟非咽了一口茶道:“仵作那里传来了消息,昨日那具尸体胸前血洞并不是锋利的器具穿胸而致,具体也说不清楚,倒说是像……像手指捅的!”

      卫航冷静道:“别说胡话!一会儿先回趟衙门,然后你跟着我去城南,城南失踪的人口最多。”
      孟非点了点头。
      卫航觉得他的后脖颈突然有些痒,像是有虫子在爬,他用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倒是抬头那一霎那又看到了那名女子,她在冲他微笑,卫航转过头。与此同时纸人从他的衣领钻了出来,一路飞到白顾锦手里。

      白顾南好奇不已,还没等白顾锦把手从窗户上拿下来,立刻问:“这纸人探听到什么了?”
      白顾锦见他好奇,便把纸人放在他面前道:“你问问它。”
      白顾南小心地捧起纸人,生怕呼出的气息把它给吹跑了,他轻声问:“你探出什么来了?”
      纸人将刚才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白顾南边听边点头赞叹:“你好厉害啊!”
      白顾锦觉得他夸赞的对象搞错了,不过还是算了。“纸人,告诉我,那个红字中有没有屠夫?”
      纸人道:“有一个朱屠户,家住城南朱家沟。”

      事不宜迟,未免凶尸再度伤人,白顾锦起身就要离开。
      白顾南拦住她道,“锦团,你怎么老是风风火火的!正午阳光烈,这只凶尸才刚刚起尸,再厉害也只能躲着,伤不了人。你忙活了一上午,理应吃顿好的。”

      白顾锦看了一眼楼下的茶馆,卫航两人刚给了小二茶钱离开。
      白顾南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目光流转,手指滑摸着纸人的脑袋,轻声道:“锦团,你不会是在担心那两个衙役吧?放心,纸人不是说过了,他们要回衙门,又要查城南那么多人,肯定走不到你的前面。”

      白顾锦想了想觉得也对,吃顿饭也用不了多长时间,而且自己已经知道凶尸是谁,总比他们在城南碰运气快得多。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腹中空空,胃和肠子在腹中搅在一起大叫抗议。正巧小二拿了个大托盘上菜来了,白顾锦遂又坐下来,拿着筷子准备开动。
      可她却又愣住了,桌上这一道道分明不是菜,而是一件件的艺术品。有亭台瀑布,有飞鸟游鱼,有山峦松柏。再仔细看了,才知是各种的蔬菜果类雕刻烹饪而成。白顾锦小时也是锦衣玉食的,对上这类的东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而白顾南就不同了,他也取了双筷子,可却下不去手,苦着脸地指着一个盘子里面道:“这个能吃吗?”

      那是一个清汤中漂着的孤舟,下面是片莲叶浮在水面上,一个垂钓者躺在板子上睡大觉,旁边一个鱼篓倾倒洒出几条黄鳝,汤中有几颗蝌蚪面。细节之处可以看到衣服上的补丁、眼角的皱纹、还有斑白的胡须,样貌栩栩如生,形态活灵活现。白顾锦赞叹一声,怪不得人人都道这里妙,就这份做菜的心思谁能比得上!她用勺子盛出来放进白顾南面前的碟子中,道:“面粉做的。”

      白顾南尝了一口,品了一会儿睁开了眼道:“味道淡淡的,我觉得没有你给我带的烧饼好吃。”
      白顾锦闻言笑道:“那好啊,你这么好养活,我很开心!”
      白顾南莞尔。

      白顾锦注意到有辆马车停在楼下,上面拉了一车的草料,这多半是客栈买来给过往的长途客人备着的。她便托小二买了足量的草料,又将老马拜托了客栈照顾。她上午骑了老马,正担心它脚程不足,小二顺道问了那运草料的马车也是往城南去,白顾锦喜不自胜,雇了马车往城南赶。白顾南可能是因为喜爱纸人的缘故,也不顾形象跟着她挤上运草料的马车。白顾锦不管他,只是在想凶尸可能藏身的地点。既然凶尸去过抛尸的小巷,应该也会到生前熟悉的地方去看一看,那么她就极有可能在那里找到凶尸的下落。

      朱家沟两侧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林木众多,村子不大不小,有三百多户人家,一多半的人口都姓朱。这里家家户户都养有牲畜,是供给给城南屠宰场的。这时日头正晒,青壮年的劳力还没有下地干活,一群一群地蹲在树荫底下,有的抽烟杆,有的下象棋。看到村里来了新人,村民们都很好奇地盯着他们看。
      坐在马车上的白顾锦先是感叹一番自己的劳碌命,顶着太阳赶路,眼角的余光扫到白顾南,这人神清气爽的很,仿佛头顶有一片云给他遮阳似的咧嘴笑。

      白顾南正和自己的新朋友玩的开心,突然察觉到来自白顾锦的怨怼的目光,连忙护住自己的新朋友道:“这纸人是从我的折扇上撕下来的,你把它送给我,我就不计较你在我的篷子里养马了!”
      “行,给你了!”白顾锦跳下马车拉着他往树荫下走,不经意间触到他手背上的皮肤,凉凉的,好像块晒不热的石头。她狐疑地瞟了一眼白顾南,她热的里衣都湿了,这家伙居然能自动制冷!
      白顾南就这样任由她牵着走到了这群村民之中,对于他们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是低头拿手指拨弄纸人。这事跟他又没关系,他是这样想的,然后眉头却又皱起来,那他跟到这里干嘛?

      白顾锦冲着大伙略一点头,解释道:“各位乡民们,在下姓顾,略懂风水之事,路过这里见此地地势格局富贵,五山耸秀,四水归朝,风水之气汇聚,实在是难得的宝地。只是风水虽好,这村子头顶却弥漫一层黑气,不出我所料的话,应是积湿积阴所致,不知此地最近可有发生什么大事?”

      村民们目瞪口呆,没想到冒出来一个年轻女子竟然是个忽悠!有一位老者直接在坐着的石头上敲了敲旱烟,毫不客气道:“你来错地方了,这里都是穷人家,你应该到城里去找有钱人算命!”
      白顾锦笑了笑,她平时出门捉鬼喜欢换副男装,取个化名,平常人见到她第一眼都认为她是个骗吃骗喝的神棍,直到解除灾难才会尊她为法师。这样的误会她早已习惯了。

      面对大家的怀疑,白顾锦拉了下沉浸在茫然状态的白顾南道:“他也是有道行的高人,你们别以为他长的年轻,其实是驻颜有术。白顾南,你把手中的纸人展示给大家看看。”
      白顾锦希翼的目光此刻正看着他,白顾南感觉一阵眩晕,那双幽潭中,他仿佛看到无数颗星星在银河中旋转,好不自然避开了眼,白顾南告诉自己管他什么,反正自己已经跟到这里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他既不能把马车带走留白顾锦一个人,也不能耗时耗力地徒步回家!白顾南摊开手,纸人稳稳当当站在手心。

      他道:“翻个跟斗。”
      纸人两手一撑,在手心里翻了个跟斗。
      他又道:“后空翻来一个。”
      纸人依言翻了个后空翻。

      白顾南用嘴轻轻吹了一下它,纸人飘在空中,围绕着人群打转,一会儿落在肩头,一会儿落在脑门,一会儿骑在一人的鼻梁上。这一方法果然凑效,在场的村民惊奇不已,竟争相去捉它,可纸人身子轻,像只灵巧的蝴蝶上下翻飞,穿过缝隙,挤过人群,明明是个小东西,村民们竟然还捉不住它,眼睁睁地瞧着纸人显摆一周后轻飘飘地又落回了白顾南的手中。
      纸人两手叉腰,露出得意的夸张的笑容。

      这些人从没见过这等奇迹的事情,还没有从先前捉纸人的状态中缓过神来,一时控制不住凑了过来,想要动手去摸纸人。白顾南连忙护犊般地把纸人放到怀中,警惕地盯着他们。纸人也扒着衣服将头伸出来好奇地看。这些人这才想起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连声歉意,然后略带敬畏地保持距离看着他们。一时间,大家伙激发了比刚才多一千倍的热情。
      “法师,法师,您真厉害啊,您能给我算命吗?我小时候有个和尚给我算命说我能做大官呢!”
      “屁!法师,您别听他的,听我说,我家媳妇怀孕了,头三胎都是女娃,您给我媳妇看看,这胎能不能生个带把儿的,能干活的劳力!”

      “法师,法师,还有我,我家猪病了,不爱动,也不吃东西,我们一家还指着它下一窝猪崽卖钱呢!”
      白顾南听到这里被逗乐了,嘴角抽动,小声问:“你平时出去也是这个样子?”
      白顾锦摇了摇头,这村子的热情是她也没想到的。

      众人叽叽喳喳,先前说话的老者又敲了敲烟杆,这次声音更重了些。其他人听了多多少少收敛了惊讶的神色,议论声也没有了。那老者道:“你们的纸人确实很有意思,可我们这里是个小地方,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看来这个村子说话有分量的人就是这位老者了,白顾锦笑道:“大爷,我保证今天在这里说的一切话、做的一切事情都分文不取。刚才大家提的问题我都听到了,可我不会算命,也不管生男生女,更不管生小猪崽。我的看家本领是捉鬼辨吉凶。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是有要事在身,可否借一步说话?”

      大爷也没拒绝,挥挥手把其他人赶到一边,然后道:“你们坐下说。”
      白顾锦坐下道:“您可知道悍匪赤红沙?”
      大爷闻言一惊,往口中送的烟杆也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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