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国略》徕徕

1、一、兵临危城

　　大燕国之北，连日来飞雪连天，宛如鹅毛一般翻飞。这般大雪好些年未曾见得，一夜之间，光秃秃的山岭就变得雪白雪白，阵阵北风呼啸而过，更如冰刀一般。

　　在这山岭之中，有一小镇，乡人唤作：孤坟镇。孤坟镇地处大燕边陲，连年战火不断，燕国牺牲将士的尸首，有些无人认领，便葬在了此处，小镇因此而得名。

　　这孤坟镇上的壮丁，也多半被抓去从了军，是以本是鲜有人行镇边小径，便更是萧索了。

　　其时，正是燕平初年正月，柔然国挥师南下，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攻城拔寨，直入燕境。

　　柔然先锋铁骑先至了孤坟镇，那孤坟镇的小径也变得嘈杂起来，远远瞧去，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是一群群饥饿的蚁虫，密密麻麻，渗入小镇。

　　先锋军行在泥路上，泥水飞溅，混着冰渣子、雪渣子。

　　泥路的另一端，但瞧得一老妇人，弓着腰，拄着拐杖，一路跌跌撞撞，蹒跚而来，待战马行至跟前，老妇人未来得及避让，便被一个将士用长枪掠倒在地。

　　那将士怒着咕噜咕噜说了几句，多半是柔然国的方言。

　　老妇人哪里听得懂、眼睛又不好使，还道是自己撞上了行人，便前来道歉，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是老太婆不好，是老太婆不好，老太婆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瞧不清楚，可撞上你了？要紧么？”那老妇人一面数落自己的不是，一面拄着拐杖，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退到路边避让，也顾不了周身的雪水、泥水。

　　掠她的那个将士那时早已经渐渐走远，站在她身前的却是另外一个兵士的马儿。

　　那老妇人眼有重疾，分不清是人是马，她将手伸将出去，心想：若是我不小心撞到的是小孩或者是老人，人家也可以扶着我的手站起来。

　　马背上的那兵士皱了皱眉头，哪作理会？他长枪一戳，正好戳在老妇人的肩上。兵士一脸嫌弃，也许是在他看来，长枪之下，是人是畜生并无二致。

　　老妇人失声跪地，兵士收回长枪，老妇人肩上的鲜血便喷将出来，她捂着伤口，不知发生何事，她口中不住“哎呀哎呀”的□□，不多时，便昏了过去。

　　那兵士鼻孔瞧人，眼也不眨，道：“老家伙，敢阻挡军爷的路，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说罢，便不再多瞧一眼，随着大军，向前行去了。

　　路边赶路的村民见了，均是敢怒不敢言，好在有人善心未泯，将老妇人抬到路边。一个郎中模样的少年从身后箱子中取出药物，给那老妇人涂上，随后又帮那老妇人伤口包扎好，说来也奇，那老妇人的伤口上鲜血，片刻间便止住了。

　　“可有人认识这位老人？或是认得她的住处？帮个忙送她回家罢，目下也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需静养几月即可。”那少年郎中高声问道，声音清脆，传得老远。

　　众人听了迟疑片刻，无人敢应。

　　此间不比皇都，来往尽是陌路人。少年郎中又问了一遍，终于有两人出来相认。

　　少年郎中又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丸相送，对此二人叮嘱一番。

　　那二人点头记下，便带着老妇人离开了。

　　柔然的先锋此刻也已经远去，人群之中有人愤愤不平，便说道：“若是当年韦公尚在，必能拒敌千里之外，我泱泱大燕，却哪里还轮得到柔然人在此撒野？”

　　“韦爷爷鬼神之策，自是可守护大燕疆土，保得一方安宁，这天下也不会连年战乱，只可惜后世子孙，也学不到他十之一二，若是真能沾点皮毛，莫说是柔然，放眼四海，谁与其匹？”另有一人应道。

　　那少年郎中本要离开，却听得有人提到“韦公”、“韦爷爷”，似有通天彻地之才能，更是被人比作神仙一般，有左右天下局势之能，不禁心生好奇，便问身边的一位老者：“这位前辈，你可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韦公’、‘韦爷爷’是何许人也？当真如此了得？为何此人在了，便可保我大燕安定？”

　　那老者身穿黄袍，似乎是个道人，慢慢地道：“小大夫，你是外乡人罢？他二人提到的韦先生，乃是初汉时期，韩信是也。”

　　少年郎中心道：原来是人称国士无双的淮阴侯。

　　黄袍道人又道：“此人因有恩于此间乡民，乡里人便给他修了一座庙，唤作：韦公庙。但凡朝代更替之时，天下分合之际，往往也是这韦公庙香火最为旺盛之时。这几日我大燕国吃了败仗，周边穷苦人家便不远数里而来，烧香祈愿。”说罢，顺手一指。

　　少年郎中顺着方向瞧去，的确见得一座小庙，小庙不甚起眼，周边尽是积雪，唯有庙门前不曾积得，想是这大雪天气，依然挡不住来往祭拜的香客。

　　少年郎中喃喃道：“韩……韩信，那为甚么我听人多称他为‘韦公’？”

　　黄袍道人道：“此事说来话长，你要愿与老道到庙里一坐，老道便慢慢说于你听，说不定可以寻得法子，来解兵临城下之困。”

　　少年郎中心下一惊，暗道：这道人怎知我之忧愁。莫不成我这郎中装得不像？又莫不成被他发现了什么？

　　黄袍道人呵呵一笑，一手拿着浮尘，一手捋着捋须，仿佛是画中的神仙，似是看透了郎中心思，又道：“小姑娘，此番北行，这里便是尽头了，前方土地，已经不再是我大燕得属地了，柔然八部十二骑，来的都精锐。你女扮男装来到此间，可是来瞧瞧军情的？”

　　少年郎中见那黄袍道人举手投足之间，气度非凡，眉目之间，有着说不上的亲切，便叹了口气，道：“既然被道长看出来了，姑娘我就不作隐瞒了。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女子师若娴，自凤栖关而来。还请道长讲讲这小庙的来头，若是真的寻得甚么妙计退敌，也不枉我此番北行了。”谁能想到，这秀气的郎中，却是女子之身。

　　黄袍道人倒是意料之中，作上一揖，道：“哦，原来是师敬远之女，失敬失敬。”

　　师若娴道：“老神仙，你也莫要再装了，看来你认识家父。”心下暗奇：家父师敬远乃是凤栖关的守将，有人认得自不足为奇，但我藏在深闺，知我是师敬远之女却不简单了。

　　二人说着，一前一后，进了韦公庙，庙不大，但陆陆续续总有人进进出出，这里的香火效之城中大庙也有过之无不及，二人一直走到小庙的后院，后院中有一破亭，亭边已满是积雪，亭中有个破石桌，却是净爽，定是有人常来打扫。

　　黄袍道人一路笑着，将师若娴引至亭中，二人在石桌边坐下。

　　黄袍道人说道：“你既是来寻退敌之策，那贫道便于你说说这韦公庙的来源。师姑娘可要认真听了。话说这段前朝往事，因未载正史，真假未知。却说那时，还是刘邦的天下，韩信功高盖主，被刘邦贬至淮阴之地，做了淮阴侯……”

　　师若娴没等到道人说下去，打断了道人，道：“我此番北上，只是前来瞧瞧柔然的军情，目下探知，柔然兵发五十万，一路攻城拔寨，所向披靡。我这脚下，昨日还是大燕土地，只怕过了今日，便要归属柔然了。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若是道长真有退敌之策，便请速速告与我知，至于韩信之事，我是真没有心情听了。”

　　黄袍道人笑了笑，道：“看来，姑娘心急，不想听贫道啰嗦。那好，贫道问你，柔然五十万大军，若是尽数去了凤栖关，令尊可守得了三日？”

　　师若娴叹了口气，道：“莫说五十万，五万压境，没有援军，也守不了三日。”

　　黄袍道人道：“贫道去了，可以保城郭七日安宁，七日之内，不伤一兵一卒。”

　　师若娴自然不信，但心下思量：若是那道人真有退敌的法门呢？我且激他一激，于是，便道：“你这道人，好大口气，大话谁不会说？莫要在此诓我了，姑娘我还有要事，这就告辞了！”说罢，起身似要离开。

　　黄袍道人又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捡起一根树枝，便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圈圈，圈圈方不方，圆不圆，随后，但见他又在那圈圈中央弯弯曲曲划了一横，说道：“你瞧我目下还是在说大话么？”

　　师若娴细看之下，不禁一惊：此人所画，不就是凤栖关的地境图么？中间那一横，想来便是长江了。

　　黄袍道人长袖在图上一抚，却不知使得甚么法术，地上圈中瞬间山河交汇，阡陌纵横，俨然就是一个小世界。黄袍道人随后又拿来树枝，掰成一段一段，插在雪地圈中。

　　师若娴道：“此为……凤栖关外仙狐岭！”

　　黄袍道人道：“这天气，仙狐岭的树林子也就这光景了。来来来，我们这就推演一番，看贫道是否可以可以守住凤栖关七八日。我来做守将，我有残兵五千，你有柔然军，你有精兵五十万……”

　　师若娴见得黄袍道人这戏法，又听到黄袍道人谈到“我有残兵五千”，吓出一身冷汗：此人到底是何人？居然已知我凤栖关目下的兵力？我且与他推演推演。是否真才实学一试便知。

　　师若娴芳龄不过二十，自幼在军中长大，十多年里，眼见外族小邦攻打大燕，临近的城关，有的失守了，有的收复了，唯有凤栖关历经百战，屹立不倒，师若娴耳濡目染，也算是久经沙场，她见黄袍道人居然请他推演，于是便领着“五十万军队”真的推演起来。

　　师若娴本以为，不到一日便可破城。哪里知道黄袍道人不但晓通兵法，还晓得地理天文、奇门遁甲，师若娴虚虚实实，摆阵布兵，无论使上什么策略，总被他一一拆解，硬是将“五十万军”挡在关外。

　　师若娴不禁忖道：按自己这般攻法，只怕真的是要七八日才可攻下，七日之内，只要援军赶到，那凤栖关或许便真的可以保住了。这道人有这般本事，到底是甚么人？

　　二人在这小世界前凝神推演，仿佛是在下棋一般，这冰雪天气，师若娴的额头居然逼出了豆大的汗珠，又过得许久，终于起身作了一个揖，道：“仙人之才，百倍于我。适才晚辈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先生不与我这丫头一番见识，望先生看大燕百姓的份上，请随我一起去镇守凤栖关。”师若娴话说了一半，便要跪倒在地。

　　“礼大了！年轻后辈之中，有你这番胸襟，实属难得。”黄袍道人上前搀扶，呵呵笑道，“贫道本来就是要去凤栖关的，可是贫道也说了，贫道之力，可以保凤栖关七日安宁，七日之内，你的援军不到，凤栖关终究还是会丟的。”

　　师若娴正色道：“仙人大可放心，七日内，援军必到。”

　　“你可不能叫我仙人，贫道姓过郭名云，字道同，号云渺真人。”谢道同又道，“援军若是不到，凤栖关必会失守，凤栖关失手，柔然便可长驱直入，直取燕都。假如援军到了，保住凤栖关了，那丢掉的燕国土地就不管了么？你身为大燕子民，看着同胞被人欺凌，却哪里忍得下心？”

　　师若娴说道：“我大燕边疆征战不断，国力渐衰，敌退柔然五十万大军已经是难上加难，却哪里还有余力去收复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