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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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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新官上任,斗志激昂,翌日一早便亲自去东城口檄文,惹得路旁卖菜老农连连侧目。谢清书法好,文笔佳,一片檄文写得气吞山河、一泻千里。上首五个行楷大字“檄贼安民文”,更是恢宏大气,站远了看不像檄文,倒像书法作品。
可惜谢大人公务繁忙,只负责贴东城门的,乐遥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剩下三个城口的檄文一并贴好。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刚跑回郡守府,便听谢大人喝斥道:“有什么练不得的!”
底下参军曹达同样是满头大汗,正结结巴巴解释道:“这,这初春时节,百姓家家播种耕耘,哪有余民参军呢?”
“家家耕耘?怕是家家挨饿,都跑去做山匪了吧!”谢清怒道,“我算了一晚上的帐,总是对不上数。我且问你,去年虫害,朝廷派下来十万五千石粮食,其中十分之一发往建宁,建宁自留
八千,余下七千发往各郡。为何郡下各县统合算来才拿到三千二百石?”
“我再问你,现役兵勇常备者五百人,为何校场人数不到其两分之一?连红峰寨山匪人数都是我卫戍军的十倍!”
“宁州界内大匪帮十三,小匪帮五十二,总共就抓住了十四个人?”
郡守个个走马观花地过,把账册上一个个数字对得这么细的,曹参军还是第一个见,他与钱昊偷偷对视了一眼,用袖子攒了攒头上的汗。
“查!都给我查!人都去哪儿了,粮都去哪儿了!”谢清气得要命,“两天给我结果!”
谢清在体会过山匪欢迎会后,又认识了宁州官场的效率。这下属官僚成心给他磨洋工,两天拖五天,五天拖十天,硬生生给他拖了半个月也没查到,唯有曹参军不知上哪儿拉了壮丁,硬是凑齐了五百人,天天在校场上喊两声以糊弄谢大人。
谢清不傻,他清楚这五百人真要剿匪屁用没有,欺负欺负落单的喽啰倒还是可以的。他领着曹参军招来的歪瓜裂枣把辖区内的山道统统沿路跑了一遍,可这山匪像是长了千里眼似的,一个衣角都没给他摸着。谢大人在一旁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今年的龙王爷来得异常的慢。四月初,建宁才降下第一场春雨。谢清只得扔开手头的账簿,开始督察农耕事宜。建宁城边山连山,农田也就那一亩三分地,骑着马溜达一圈恐怕两个时辰都不需要。然而祸不单行,这随四月春雨而来的,还有一场瘴气。
这瘴气也是宁州一大特色之一,谢大人亲自下田一圈儿,也没有免俗。可这瘴气按理说并不致命,一般人在床上躺个几天便过去了,谢大人却不肯好好躺着,天天撑着昏花的眼睛批阅公文,过了半个月春耕忙完了,谢大人也彻底起不来了。
谢清人如其名,喜欢清净,这次跑到宁州,身边儿也就一共跟了四个人,还没个姑娘照顾。乐遥急得要命,赶紧去请大夫。这穷乡僻壤之地,百姓得了病都是自己抓两把野草嚼嚼,哪有闲钱看病。他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办法。
第四位大夫同前三个一样,先给谢清号了号脉,再把乐遥拉到门外,摇头道:“谢大人身子骨硬朗,若是乖乖躺上两天定能康复,如今这瘴气已成了寒热重症,性命堪忧啊。”
谢清脑袋昏昏沉沉,只隐约有什么“康复”“性命堪忧”等字句传入他耳中,头不禁更昏了:“这大夫说的什么?”
乐遥见他居然还醒着,赶紧把门关上:“那大夫您快想想办法啊!”
“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大夫摇摇头,“但我听说梁王殿下医术高明,每逢瘴气肆虐,都会为百姓义诊。他人虽外出,梁王世子却常住宁州,不如你去请他来试试?”
乐遥也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儿。梁王是先帝的长子,却不是嫡子,天子继位后,梁王也算是个有眼力见的,上书说自己心向山水无意政事,天子也心领神会,假意挽留个两三次后,给他封了个梁王,放到这宁州郡里的宁州城中自生自灭。
二三十年过去了,梁王除了偶有大事,基本没回过朝廷,自己把王府的事情往儿子手里头一交,一个人到处旅游,乐得做个闲散王爷。他在千里之外读书写字,钓鱼溜鸟,对西京内种种风云惊变一概不知。
乐遥谢了行脚大夫,一面飞马去请梁王世子。那马还没牵出门,就听到门房来报:“宁州桓悦求见。”
他心说:“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桓是国姓,天子名为桓启,这宁州全境姓桓的也就那两个。他不敢怠慢,冲门房道:“快请!”
来者是位年轻人,大约比谢清长八九岁的年纪,丰神俊朗,天生贵相,却穿得却比谢大人还低调,一身蓝衣差点儿给生生洗成了白色,堂堂世子身边也没什么从人,唯有一拉车的马夫在门口候着。
年轻人冲乐遥施施然行了个礼:“在下桓悦,听闻谢大人身患重疾,特来问诊。”
梁王世子的低调与其父一脉相承,不知道医术是不是也一脉相承。但若是从京城请人来,怕是谢清头七都过了,乐遥此刻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将桓悦请了进去。
谢清正哆哆嗦嗦地打着冷战,整个人却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这梁王世子轻车熟路地望闻问切一番后,心里便有了底。他取了纸笔,唰唰地开了方子。
乐遥低头一看,那方子最前头写的是:“好好睡觉。”接着便是几味草药,他一眼扫到后头,只见桓悦写道:“医药费请以酒钱代替。”
他瞧了瞧桓悦的背影,心道:“这世子可真有意思。”
有意思的桓悦没有立刻打道回府,干脆在易为春住下了,似乎笃定依照自己的医术,谢清不日便会康复,然后请自己在易为春喝上一盅。
谢大人的确给面子,躺了十多天便好了。他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给钱主簿写信,感谢他代为理政;又给曹参军写信,夸奖他练兵得道;最后给隔壁的桓悦写了张条子,请他从酒楼移步到郡守府衙来吃酒。条子写简单客气,字里行间透露着一个意思:我病没好,不出门,请您快来,快来,快快来。
桓悦见了条子,便溜达到了郡府,谢清亲自为他开了门。他才发现,这建宁郡守府与其说是清贫,不如说是落魄,这整个门厅唯一气派的就是上任郡守留下的青瓷花盆,里头正种着两棵没叶子的小树,也不知是死是活。
“哦,那个。”谢清见他多看了两眼,难得解释道,“阿遥从校场旁边儿挖的,说是活跃气氛。”
不知死活的小树并没有活跃气氛,反而为森冷的官邸平添颓败之感。
谢清的书房基本上就是他第二个卧室,有时太忙,就干脆和衣而卧。书房三面墙都立着书架,正中摆着张方桌,上头摆了两个陶碗,一壶建宁的土酒。
桓悦也不在意,拿起那壶正准备倒,便见到谢清冲他比了个停的手势。他见光明磊落的谢大人小偷一般左右瞧了瞧,这才关上门。接着,谢大人趴到地上,从榻下捞出一个扁扁的黄瓷缸。他将那浮灰细细地擦去,桓悦这才发现,那黄瓷竟然是淡金色的琉璃,一颗青黄浑圆的小杏子在里头沉沉浮浮。
桓悦终于知道为什么谢清不愿意到易为春喝酒了,他惊道:“翠盏浮金!”
这翠盏浮金是天子的贡酒,俗名叫做“独一酒”,意思是只要尝过一口,那么便再也喝不下去别的酒了。杏树刚结果的时候,宫人将琉璃盏套在未长成的果子上,待果子长得大过瓶口,便将琉璃盏取下。杏子摘下的时候尚带点儿绿,酒酿成后在金色的琉璃中尤为好看,因而得名翠盏浮金。
谢清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点点头,把酒满上:“千万别告诉我那阿遥,他嘴巴快,被夏阳侯知道就坏了。”
桓悦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谢大人真是……”
“敬之。”谢清打断他,“我字敬之。”
桓悦愣了下神儿,又赶紧改口道:“敬之真是大方啊!”
谢清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
他在床上躺着的这么几天,手上闲着,心里可没闲着。他在京城才名是大,可人缘却着实不咋地,唯一能说两句话的还是儿时一同读过书的太子。太子殿下倒也重情重义,百忙之中来为他送行。谢清滚蛋时,送行的就那么三四个人,太子什么也没说,只交代了两个字:藏锋。
谢清在京城时贵为国戚,本来对这一套颇为不屑,可当他只身一人来到宁州时,发现这二字着实是肺腑之言。
“舍不找孩子套不着狼。”他寻思道,“要是连梁王一家也得罪了,那山匪只会更难剿。”
桓悦也看出他笑得不真诚,嗔道:“你也不必如此局促,你这书房又不是那宁州官场,何必与我作假呢?”
谢清见多了老油条,脑子里刚想好怎么和打太极的人见招拆招,对面突然一记直拳打来,一时难以招架:“这……”
“家父仰慕夏阳侯才学,我随家父修习多年,也欣赏你为人处世之风。”桓悦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自宁州而来为你看诊,是真意欲与你交心。我家无权无势,害你也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多个朋友。”
谢清到这儿一个多月,拍马屁的话听过,磨洋工的话也听过,但这么直率的话却未曾听到。他本是没什么城府的人,一听这话就觉得自己方才着实可恶,便道歉道:“唉,我这人嘴笨,客套话也讲不真。方才以为世子也是那吮痈舐痔之流,我……”
桓悦的确人如其名,听见自己刚刚成了“吮痈舐痔之流”,也不恼怒:“正所谓日久方见人心,敬之与我初相识,有误会却也正常。”
这梁王世子虽说看起来悠游闲适,谈起话来也倒博古通今,看得出是位经明行修之人。谢清这人虽持才傲物,却也敬贤礼士。这酒劲力十足,三杯黄汤下肚,俩人便颇为热络了。谢清喝得有点儿高,拍着桓悦的肩,高一声低一声地说:“乐谦啊,乐谦啊,我心里头难受啊。”
桓悦傻呵呵地咧着嘴:“喝酒还难受?你事儿可真多!”
“喝酒才难受的啊!不喝哪有闲功夫难受?”谢清显得痛心疾首,“唉,我与你说,这京城里啊……”
桓悦赶紧把酒给他满上:“说什么说,喝啊!”
谢清喝酒唠叨两不误,他不管桓悦想不想听,自顾自道:“你是有所不知啊,这京城里的人,真不是东西啊!”
“说的好像宁州人是东西一样。”桓悦依然是笑嘻嘻的:“你方才说京城人不是东西,那你不也是京城来的,这不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么?”
“害,别提了。”谢清一招手,把桌上的杯盏碰得叮当响,“我要不是东西,哪会来这儿啊?” 他压低声音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皇帝老儿对我啊,这是明升暗降。他把我调到这儿,就指望着我给他道歉哩!”
“他,”桓悦打了个酒嗝,“他凭什么要你道歉?”
“哈哈,他凭什么要我道歉?”谢清突然大笑两声,“那是因为我把他给说难受了!”
“高,实在是高!”桓悦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他刚想追问:“他怎么难受的?”就见谢清头一歪,栽在桌上睡着了。
谢清做个了梦。
他一身朝服,站在太极殿上,两旁黑压压坐满了人,看不起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上首一人金黄衣衫,形态雍容,只是脸上带了副大红面具,显得不伦不类。
那大红面具声音威严:“爱卿为何还不入座?
谢清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刚想要入座,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该坐。大殿内香火缭绕,他见到那些人将一张张面目模糊的脸朝向他,冲着他窃窃私语。
大红面具又问了一声:“爱卿为何还不入座?”
谢清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他正纳闷为什么这些人都瞧不见脸呢,就听大红面具怒道:“你若不坐,那便去外头站着吧!”那人一挥手,他只觉得天塌地陷,人如风中纸鸢般向下坠去,咚地一声落在地上。
“原来是场梦。”他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肩。
昨天的记忆还算清楚,谢清暗道不好,自己最后那几句牢骚话要真被天子知道了,那祖宗十八代都不够砍的。他有些心慌,见乐遥打来了洗脸水,抓着他便问:“世子殿下呢?”
乐遥见他昨日偷着喝酒,不愿搭理他,却又不敢不搭理他,便冷冷道:“夜里离开了,估摸着是回府了。”他瞧着谢清铁青一张脸,心里真是恨铁不成钢,“你来前夏阳侯嘱咐什么了?你酒后失言教训还不够大?要是被他知道了,我回去又怎么交代?要是被天子知道了,你又怎么交代?谨言慎行,君子之道,你也不怕万一……”
“万一那桓悦成心害你呢?”乐遥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
谢清也是讲理的人,乐遥平日里跟个小大人儿一样跟在他屁股后头替他打点,对于他生活作风问题确实挺有发言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小毛孩这么能唠叨,还引经据典地暗讽他不是君子。可现在不是和乐遥打辩论的时候,谢清只想知道桓悦听完自己一番唠叨话之后是什么反应。
他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桓悦的行踪?那别人知不知道我的行踪?为什么我之前什么也查不出来?府里有几个是我们的人?”
谢清突然想到张文通的那句“官不愿剿”,不禁打了个冷战。他思前想后,决定先去找桓悦,看看他到底对自己那一席大逆不道的话是个什么态度。要是桓悦告状信已经寄出去了,那他就可以尽早着手打棺材了。
他骑马路过校场,见到曹参军拉来的五百军士正在七扭八歪地操练,想着顺道带给桓悦看看,毕竟百来号人往门口一站,再怎么歪瓜裂枣也多少能起到点儿威慑作用。
“点一百人。”谢清冲曹参军点点头,“跟我走一趟。”
曹参军一脸懵,他本是孝廉出身,刚刚莫名其妙被调到建宁来,莫名其妙被安排个参军,现在又要莫名其妙随着郡守大人走一趟。他一个月来也深谙谢大人雷厉风行的态度,也不敢不从,便上了马,领着人乖乖跟着谢大人出了城。
“谢大人,”曹参军见他挺胸抬头地向大山深处走去,抖着胆子问,“我们这该不是去剿匪吧?”
“一提山匪便怕了?”谢清冷哼一声,觉得这曹参军果然是文人出生,实在缺乏自知之明,这散兵游勇没被匪剿了就算不错了。他看了看曹参军惨白的脸色,语气又放缓了几分:“不去剿匪,放心。”
他总不见得说:“我只是怕梁王的好儿子参我一本,先带人去镇个场子。”
谢大人心怀鬼胎地向前走着,曹参军满腹狐疑地在后跟着。两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正所谓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一片诗意之中,谢清有如神至,突然感叹道:“宁州若无山匪,那也是个小江南啊!”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响,四周便蹿出一伙儿人来,将一百余人团团围住。曹参军见那山匪不过四十来人,不觉胆气一壮,正欲上前呵斥,却被谢清皱着眉头拦了下来。
“他们有火铳。”谢清低低地说。
曹参军吓得浑身一震,差点儿从马上栽下来。
这火铳的渊源还得从太祖皇帝说起。前朝末期,蛮夷肆虐,中原官军难敌塞外铁骑。太祖皇帝麾下大将秦之懋视察炮兵营时灵机一动,将这丈余长的霹雳炮浓缩为一米的铁杆火炮,行军则驮与马背,遇敌则架于人肩。后世逐代改良,终将一米多的火炮又缩为半米的火铳。
这火铳威力巨大,因此管制极其严苛。谢清记得,天子在十九年前颁布过禁枪令,若有四品以上官员私自携带火铳者,以谋反罪论处,四品以下官员斩监候;七品以下官员甚至可以当场处决,不必过问。
谢大人见到山匪当道,本就怒火中烧,现在见这山匪居然还敢人手一杆火铳,不禁怒上加怒。可火铳这玩意儿的威力却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枪就能把人给打成个漏勺。
火铳使用成本极大,后坐力也极强,谢清估摸着凭借山匪的智力和能力,打完三枪自己没被撂倒下便不错了。若是只有他谢清一人,凭着白爪的神骏、山匪的愚蠢,到可以试试逃得逃不出去,可现在后面粘着一百个糯米团子,他即便本事通天也难以周全得过来。
想到这里,谢清不禁又开始懊恼,自己当初真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想着要带着群歪瓜裂枣跑去梁王府上耀武扬威。
“这匪首倒是挺阔气的。”他心里想道。
那匪首一身大红锦衣,长须飘飘,昂首阔步,神灵活现,远看不像个山匪头子,却像个从庙里走出来的文曲星。文曲星冲谢清礼貌地一作揖:“李某恭候谢大人多时了。”
谢清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这些山匪,他在马上冲那人拱了拱手算作回礼。
文曲星又是一作揖:“李某逢王爷之命,特来请大人上山。”
谢清眼睛一眯:“哪位王爷。”